王连芳“复活”克拉玛依
李嵱
克拉玛依人对自己的家乡到底了解多少?
似乎每个人都可以讲一些这座油城的老故事,但能把来龙去脉讲得头头是道,将其政治、经济、社会、文化各方面的巨大变化说得清清楚楚的人,却并不多见。
王连芳是其中之一。
每当说起克拉玛依,王连芳的笑容里总有一种神采飞扬的激情。
和大多数油城创业者不同,王连芳的激情来自于对克拉玛依的历史追溯。对于一个与这座城市一起成长的人来说,这种溯源又独具使命感。
王连芳在油田管理局从事生产和行政管理三十余年,他自认为是一介书生,平生最大的乐趣就是买书、读书、写书与藏书。他请人刻了一枚印章“毕竟是书生”,他说这是他一生最真实的写照。
“我的研究侧重于克拉玛依油田发现前的历史。”王连芳说,他用了几十年时间,搜集了各种历史资料,前后出版了近十本书。
“探寻本源,追踪克拉玛依尘封岁月。娓娓而道,细诉戈壁油城历史沧桑……”这位扎根边疆几十年的老人在《克拉玛依寻源》的前言中写道。
第六十个国庆节
“2014年国庆节,我们一大家子吃了个饭,庆祝我在新疆度过的第六十个国庆节。”王连芳笑着告诉记者。
1953年,中苏石油公司在新疆开展的石油勘探开发工作初见成效,为了解决石油技术人员短缺的现状,中苏石油公司和中苏稀有金属公司联合办了一所学校—中苏金属矿山技术学校,当年在山东济南招收了100名学员。第二年,又招收了100人。
王连芳是第二批招到矿山学校的学员。
1954年8月26日,他们从山东济南浩浩荡荡出发了。途经西安,原本休息几天,结果一下滞留了半个月。
当时陇海铁路被洪水冲断,他们只好借住在大雁塔脚下的石油学校。半个月后继续踏上西行之路,一路上仍然坎坷不断。
“火车走到不知道什么河,桥冲垮了,我们拿着行李,过了河再上另外一个列车,沿途这样三次才到了兰州。从兰州坐汽车,三天到酒泉,三天到哈密,三天到乌鲁木齐。那时候坐的敞篷车,底下放行李,上面坐人,中间两排背靠背。我们当时都年轻,也不觉得辛苦。”王连芳回忆道。
中苏矿山学校1954年在济南的招生颇为火爆。当时国家刚开始第一个五年经济建设,那个年代特别推崇各种生产技术,因为有了技术就能为社会主义出力,加上当时以学习苏联为荣,所以学制五年、俄语教学的专业技术学校就颇具吸引力。“当时报名的学生非常多,有1000多人报名,只招100人。所以考上的同学都觉得挺自豪的,也不怕路途遥远了。”
经过整整一个月的长途跋涉,9月26日,他们抵达乌鲁木齐。四天后,他们在新疆度过了第一个国庆节。
石油学校的变迁
王连芳在乌鲁木齐矿山学校读书的五年,正是克拉玛依油田孕育而出的关键几年。矿业学校经历了两次重组,从一个侧面见证了油田发现前那段不平凡的历史。
“我们谁也没想到,只上了半年,中苏合营就结束了。”1954年国庆节,赫鲁晓夫访华,经过两国谈判,重新修订了中苏合营协定,原定三十年的合同一下子缩短为五年。1955年1月1日,苏方将股权全部移交中方。中苏金属矿山技术学校也就改名为重工业部乌鲁木齐矿业学校。
第二年10月30日,克拉玛依第一口油井出油了。
王连芳学了一年俄文,1955年9月开始分专业,当时大家对石油不了解,都认为不如金属,所以报金属专业的学生就很多。王连芳被分到石油专业学钻井。几个月后,一个轰动全国的消息传来:克拉玛依出油了!
“现在就算发现比克拉玛依大十倍的油田,也没有当时那样的轰动。”王连芳的笑容里充满了自豪。
当时,学校老师亲自到现场去考察,考察归来把振奋人心的消息带给学生们。“那时候克拉玛依油田叫黑油山油田,出油之后,国家从各方面调来几十个井队,从石油上、煤矿上调来一些打前站的工人,还有转业的解放军。这时候黑油山油田成了国家重点。”王连芳说。
陈云副总理亲自主持会议,召集全国十六个省市生产器材,集中力量搞勘探,克拉玛依油田很快打开局面。
1956年,石油工业部为了在乌鲁木齐就地培养石油干部,成立了石油工业部乌鲁木齐石油学校,矿山技校石油专业的在读生全部转到这所新学校,成为第一届学生。
“我们这一批是两个学校都上了,那边上了两年,这边上了三年。”王连芳说。
1958年,石油学校改名为新疆石油学院。
第一次到克拉玛依
1957年夏天,王连芳到克拉玛依实习,那是他第一次看到油田。
戈壁滩里没有一丝绿色,整个克拉玛依,只有矿务局有一些平房和少数家属住宅,都是那种长过道的集体宿舍。实习生没有地方住,自带帐篷。
“帆布帐篷里热得难以形容,像个大烘箱。但大家都怀着‘我为祖国找石油的豪情壮志而来,干得热火朝天!”年过八旬的王连芳回忆戈壁滩上火热的建设场面,眼里全是青春岁月的光芒与兴致。
1958年,王连芳到克拉玛依石油钻井队实习一年,再次来到油田。当时这里的基本生活条件已经具备,但依然颇为艰苦。工人们住帐篷,睡地窖,还要始终连续作业,三班倒。这种热火朝天的建设场面,激起了王连芳的好奇心,一连串的问号在他脑子里闪了出来:“克拉玛依什么时候开始有人类活动的?”“以前的克拉玛依是什么样的?”“克拉玛依的石油历史可以追溯到什么时候”……这些疑问让他感到兴奋,他开始有意搜集一些资料。
然而,那个时候有关石油方面的出版物还很少,他只找到《黑色的金子》和《石油的故事》这两本俄文书籍。
一次偶然的机会,王连芳在克拉玛依的书店发现了一本名为《祖国石油天然气史话》的书,如获至宝。可那时,他还是一个穷实习生,每月生活费只有30元,要想买下这本书,就意味着一天不吃饭。他实在爱不释手,当下慷慨解囊,珍藏至今。
1959年,王连芳从新疆石油学院毕业,真正加入到石油队伍中,先后做过教师、钻井处副处长以及经济研究室副主任等工作。
让石油历史“复活”
王连芳对历史的研究是从一次偶然的报道任务开始的。
1963年,中国新闻社发函给新疆石油管理局,希望他们写一些介绍新疆石油工业发展情况的文稿。这项工作恰好落到了时任管理局秘书的王连芳头上。
多亏了“追根寻源”的好习惯,加之王连芳平日又注意搜集一些相关资料,一个月后,一篇名为《飞速发展的新疆石油工业》的稿件通过中国新闻社在海外多家媒体发表。
这篇报道,促使王连芳对石油历史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应该让更多的人知道新疆石油发展和石油人的故事呀。”从此,他有了一个想法,就是利用业余时间,把新疆的石油历史用笔一一记录下来,让石油历史“复活”。
虽然办公室事务繁杂琐碎,但王连芳见缝插针,凡是与新疆石油、克拉玛依有关的资料,哪怕是零星的几个字、几个片断,他都如获珍宝,收录在册,无一遗漏。时间长了,他每翻到一本书,只要有“石油”两个字,都会第一个看到。
王连芳每天的业余生活就是与史书、方志、游记和一些枯燥的报告打交道。“要把这些资料整理成文,并撰写出来,最主要的先自己消化知识,远不是整理那么简单。”
为了能让自己整理、汇编的文字拥有更多的说服力,他还翻阅了大量的摄影图片资料,仔细研究核对背景资料,一些生僻的文言文对没有学过文史的王连芳来说是个最大的难题,为此,他又当起了学生,一遍遍地钻研起古文来。
经过十四年的搜集整理,1987年,王连芳完成了《新疆石油工业史资料选编》。后来,在这本书的基础上,又开拓性地编写了通俗易懂、可读性强的《新疆石油史话》,在《新疆石油报》上连载刊登。文字采用一文一事的体裁,系统介绍了从南北朝到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前的新疆石油发展历史以及有关的著作、人物和事件。
新疆石油工业史上的一段空白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书生填补了!这个纪实形式的连载报道引起了新疆自治区副主席宋汉良的注意,他连续看完了整个系列文章后,打电话给王连芳,希望他能够把它汇编成书出版,供经济、科技和历史工作者使用。
这个电话,给王连芳增添了极大的信心。1992年,《新疆石油史话》在全国各大新华书店发行。“我的每篇文章里出现了多少本书的名字,我当时就翻阅了多少本书。”王连芳说。
1989年,王连芳还受命担任《新疆通志·石油工业志》的主编,对于这部100多万字、耗费了他和团队一班人马近十年时间完成的大部头,王连芳第一次没有吝啬自己的夸赞,他说:“这本书水平很高。”这本书后来获得2002年新疆第五届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二等奖。
油城溯源
有了详细的新疆石油史记录,1992年以后,王连芳又开始专门对油城克拉玛依石油历史资料进行收集和整理。
克拉玛依是一个年轻的城市,又是在较短时间内神话般地在茫茫戈壁上拔地而起,因此,人们对其历史的了解几乎一片空白。除了地质学家们兴致勃勃地谈论的以百万年为单位的地史年代外,只有音乐家吕远在《克拉玛依之歌》中描绘的“没有草、没有水、连鸟儿也不飞”的荒凉景象,还有油田发现之前曾在黑油山捞油的维吾尔族老人赛里木的孤独身影。
在翻阅了大量资料后,王连芳认为,各族人民在克拉玛依这块土地上活动的历史其实是十分久远的。对于那些不了解史实的“妄说”,或为了某种实利“戏说”克拉玛依历史的“高论”,王连芳都如骨鲠在喉,总觉得有责任将自己了解到的有关史料,更多地提供给一切关心克拉玛依的人们,以正确地阐释克拉玛依的历史。
2001年,66岁的王连芳编著并出版了《克拉玛依地方史料辑注》。这本书引起了社会的广泛关注,也给王连芳追踪克拉玛依尘封的历史提供了一些史料和史料线索。
比如,谁是黑油山的最早发现者?曾有人认为是俄国人奥布鲁切夫,但王连芳找到相关资料发现,黑油山北面不远沿加依尔山前,有一条连接塔城和阿勒泰方向的大道,距此以北十几公里处就有哈萨克牧民的冬牧场。早在奥布鲁切夫到这一地区考察之前,黑油山早已被附近牧民和过往行人所发现,并采集这里黑色的石油膏润泽大车车轴或涂在羊身上治疥癣,留下了克拉玛依(黑油)这一地名。
就这样,王连芳根据资料,撰写了一系列跟油城历史密切相关并颇具可读性的文章,包括《谁是黑油山最早的发现人》《从喀拉玛依到克拉玛依》《克拉玛依市的诞生》《克拉玛依旧地名考略》《众说纷纭的出油日期》《“撒大网、捞大鱼”》等等。
2004年,这些文章集结而成的《克拉玛依寻源》出版,在其后记中,王连芳写道:“我大半生的生活和事业都在克拉玛依,见证了这个城市的诞生和发展,对这片土地实在爱得深沉,一息尚存,总想继续为它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愿存信史昭世人
几十年间,虽著述颇丰,但王连芳始终自认为是一个业余文史爱好者:“好读书不求甚解,喜文史浅尝辄止。”
2008年,一位同样有着克拉玛依情结的油城新人找到王连芳,他就是1998年调到克拉玛依日报社的记者袁舟滨。
袁舟滨因为一次重要的采写任务辗转找到王连芳,王连芳为他提供了大量难得的史料、书籍,并亲自帮他校对文稿。这些热情而无私的帮助,让袁舟滨收益颇丰,而他最大的收获是这位令人尊敬的前辈的历史观。
王连芳说,历史是一面镜子。写下油城的历史,就在于为后代提供一面镜子,激发他们的创业情,把家乡建设好。只有了解家乡的历史,才能产生热爱家乡的思想感情。
虽然退休多年,但王连芳每天仍保持着“上班”的作息,读书、看报、做做剪报。书房整面墙通顶的书柜里三千多册藏书,有新书,也有旧书,大多数是关于新疆历史和新疆石油的。他拿出自己最新出版的几本书,当年报刊连载也被他剪贴成册,每一册都题写了书名和编号。在一本书的扉页上,题写着这样一首诗:“文章平生信有缘,秘籍残卷每流连,辑得油城万千事,追踪寻始溯本源。”
“有关克拉玛依地方历史,特别是1958年建市前历史的研究,目前尚处于起步阶段,我所做的只是搜集和整理资料的工作。”王连芳说,“如果我所做的工作能引发各方面有识之士更加关注克拉玛依乡土历史的研究和乡土文化建设,我就甚感欣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