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山尊·话剧·档案

    杨红军

    欧阳山尊1914年生于湖南浏阳,1932年参加我党领导的杭州五月花剧社,一生亲自参与了中国话剧百年变迁中许多里程碑式的重要时刻,不仅是国家有突出贡献的话剧艺术家,享誉海内外的著名导演艺术家、戏剧活动家、戏剧教育家,而且是重要档案的形成者、历史记录者。欧阳山尊2009年7月2日病逝于北京,享年95岁。作为欧阳山尊的“小友”,我曾多次听他讲那过去的故事,细细回想,那些点点滴滴的过往是多么弥足珍贵……

    延安文艺座谈会合影是他的珍爱

    我与欧阳山尊的往来缘于共同的对历史资料的钟爱,因而他乐意见面时对他的简单问候,而直接进入历史话题。

    欧阳山尊这辈子经历的事情太多,参加延安文艺座谈会是他终身难忘的。1942年春欧阳山尊接到请柬,即从战斗剧社晋西北前线演出现场赶赴延安。座谈会上,毛主席关于文艺“为什么人”的讲话引发欧阳山尊的思考,回窑洞后他给毛主席写了一封信,建议延安的艺术家们到抗日前线去;希望党中央加强对文艺工作的领导,很好地把作家、艺术家们组织起来,给他们以帮助。没过几天,毛主席回了信。信是用软铅笔写在宣纸上的,正文只有一句话七个字:“你的意见是对的。”

    毛主席的信给了欧阳山尊极大鼓励。座谈会讨论时他勇敢地举手发言,首先介绍前线战士和敌后老百姓要“新闻记”(文艺工作者的时称)教他们唱歌、演戏、画漫画、编辑文章、写美术字、布置救亡室等等;然后说文艺工作者到前方去,就要把心肝五脏都掏给战士和老百姓,凡是文化上的事情要为他们做,还要教会他们做。他们需要什么,你就应该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毫无保留地献出来,正像鲁迅说的“有一份热,发一份光”,甚至发两份光。有的人搞部队文艺工作不安心,觉得到头来也只是个排级干部,不如干其他工作提升快、级别高。把注意力集中到当哪一级干部上是趣味不高的。鲁迅和高尔基又是哪一级干部呢?文艺工作者应该多问自己到底为人民、为部队付出了多少精力,要注意如何满足群众要求,把工作做好;最后建议负责同志考虑提高宣传员的政治待遇,比如允许他们看他们这一级不能看的文件,以利于工作。周扬同志后来说,毛主席听着欧阳山尊的发言频频点头,满意地说:“到底是从前方回来的。”

    欧阳山尊开完座谈会赶回战斗剧社,立即传达毛主席的讲话,坚决主张不演大戏和外国戏,带反映敌后军民斗争的3个小戏到延安汇报演出。毛主席看了演出后,亲笔写信给欧阳山尊、朱丹、成荫:“你们的信收到了,感谢你们。你们的剧我以为是好的,延安及边区正需要反映敌后斗争生活的戏剧,希望多演一些这类好戏。”这次演出在鲁艺引起很大震动,请战斗剧社去作报告。战斗剧社的人原来不敢进鲁艺的大门,毛主席讲话之后他们敢抬着头进鲁艺了。

    我曾将放大制作的长1.5米的延安文艺座谈会合影送给欧阳山尊。他非常高兴,要我把墙上挂的他写的一幅字摘下来,换上这张合影,然后回忆起合影时的情景:你看,毛主席左边是丁玲,这个是陈波儿,朱总司令,在朱总司令左边第二个坐姿稍向里侧的是李伯钊——杨尚昆的夫人,毛主席右边的高个子是田方,噢!留胡子的是任弼时。当年,我从前线赶到延安参加会议,还扎着绑腿和腰带,照片只露了上半身,你看不见,只能看见我的风纪扣系得很紧,这与其他在根据地呆得时间长的文化人有些不同。他一行一行、一个人一个人地指点着。仔细看,照片上果然有些人没有穿军装,有的人即使穿了军装上衣领子也敞开着,确实不像欧阳老那样风纪扣扣得严严的。

    紧接着谈到话剧导演的风格流派,我说去年看了《恋爱的犀牛》,没看懂,太超前了,自己太落伍了。欧阳山尊耳重,没听清剧目名称大声反问:“牛跟延安有什么关系?”夫人徐静媛慢慢解释:“不是延安,是恋爱着的犀牛。”欧阳山尊说:“噢,那我不知道。没看过。但是话剧是应该让人能看懂的,可以给观众留下余味和想象的空间,但主题必须是明确的。现在有人讲‘玩戏剧,我不赞成这样的说法。戏剧是文化,是意识形态的一种表现形式。延安文艺座谈会虽然60多年了,毛主席提出的文艺工作方向和根本原则仍然是现时文艺工作的指针。文艺工作者应当通过戏剧向观众提倡真善美,批判假恶丑,而绝不是演员或导演的自我表现,绝不是故弄玄虚,搞一些谁也看不懂的东西。”

    防毒面具空筒内装着他的“文房四宝”

    世纪之交那个春节,我带了一本刚出版的《北京档案》杂志给欧阳山尊,并介绍这个刊物多年来被评为社科类核心期刊,是比较严肃严谨的刊物。欧阳山尊很感兴趣,他边浏览边问杂志的常设栏目,说保存资料就是记录历史,没有历史记录很难谈到发扬民族精神,继承革命传统。档案工作者是值得敬重的。

    这本杂志引起他对档案资料的一些回忆。他说,在战争年代,到前线和敌后抗日根据地开展宣传工作,总是背着子弹、手榴弹,带一把日军军官使用的短枪“王八盒子”,还挂着一只缴获敌寇的防毒面具空筒,筒内装着他的“文房四宝”等物,以免被淋湿,即使在轻装急行军的情况下,也没有把资料埋藏起来,怕日后没机会来找或时过境迁找不到,就这样保存下来一些宝贵的资料。

    1938年,总政治部派欧阳山尊陪同美国友人埃文思·卡尔逊考察根据地兼任翻译。此次考察,经晋西北、晋察冀、冀中、冀南、鲁西北、豫西北直至郑州,再由郑州返回延安,行程6000余里,历时90多天,欧阳山尊写了8万余字的战地日记。这份记录成了十分宝贵的历史文献阅读战地日记,我了解了半个世纪前,面对不可一世的日本侵略者,中国共产党积极倡导并践行国共合作的政治主张,领导抗日军民在华北敌后勇敢抗敌、浴血奋战的情况;了解了国民党及其军队中的志士仁人和一切爱国人士为民族生存所做出的各种努力;了解了欧阳山尊与卡尔逊共同经历的同生死共患难的生活,以及由此建立的深厚而珍贵的友谊;也了解了抗日根据地的经济状况和风土人情。

    他还谈到1950年春,美国侵略朝鲜,他率诗人安娥、音乐家郑律成、搞通俗文学的辛大明等人组团赴朝鲜战场搞艺术创作。中国历代有“独子不当兵”的传统,欧阳山尊怕父母担心,事先没有跟他们打招呼就赴朝了。文艺小组随军到仁川、汉城,过了三八线,一路上遇到数不清的困难,时刻面临着生死考验,有好几次与死神擦肩而过。在朝鲜前线三个月,他与志愿军战士们一起行军战斗,抓紧时间向战士们和朝鲜人民了解情况,收集了大量创作素材和资料,坚持在防空工事中写作,先后写了诗歌《血债要用血来偿》、八幕歌剧《胜利》等,撰写的志愿军英雄人物事迹通讯和朝鲜风情等文章,散见于志愿军报等报刊。回国后,他把创作的八幕歌剧《胜利》的词交给了贺禄汀同志,贺禄汀同志非常感兴趣。可惜这部歌剧的词后来丢失了。

    从档案资料中汲取营养充实创作

    欧阳山尊特别看重档案资料在戏剧艺术中的作用,认为排好剧目、培养人才都离不开文案工作和照片、图片、声像等各种资料,导演、演员都要学会利用档案资料,从中汲取营养充实创作。因此,他很关注北京人艺档案室、戏剧博物馆的建设,任戏剧博物馆名誉馆长,要求加强剧本、剧照、道具等档案资料管理工作。

    1954年,他在苏联专家任教的中央戏剧学院导训班学习,记下了稍纵即逝的心得要点,如今那些心得要点已成为学生们不可多得的宝贵资料。他撰写的20余万字《<日出>导演计划》作为示范教材印发给学员,破例一次性发表在《戏剧论丛》上,至今仍作为导演计划范例。

    1957年,欧阳山尊执导中央戏剧学院第一届表演系本科班的毕业剧目《上海屋檐下》。为了使20岁左右、大都是北方人的学生了解上海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市民底层的各种人物,他带学生们到上海体验生活,根据的不同角色,亲自安排有的学生去提兰桥监狱单人间牢房体验囚徒的感受,有的学生在里弄中买菜做饭体会百姓生活,安排扮演施小宝的澹台仁慧去咖啡馆观察、去劳教所采访“解放妇女”,要求学生写出体验心得。澹台仁慧的文章写道:“这些观察所得,后来都成了我创造施小宝这一角色形体感觉的生活素材”。

    欧阳山尊还对许多事情作出示范,给演员以心灵启迪。一年冬季,学员做画面小品练习。有位学员选的是苏联大学生暑期生活图片,却穿着毛衣上场。欧阳山尊问为什么不按画面规定着装? 回答太冷了。欧阳山尊非常不高兴地说:你们既然选择戏剧为终身职业,就要能吃演戏的苦。戏曲演员三伏天扎大靠,三九天穿薄披,难道他们不知道冷热吗?演话剧也一样。说着说着,他就把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地脱下来,只剩下一件汗衫,并不顾学生劝阻坚持看完小品练习。他讲起战斗剧社在敌后给八路军和群众演出,露天舞台,十冬腊月,手捧的碗里的水都结了冰。朱丹西演的角色,剧中规定他打赤膊,他就光着膀子在台上把戏演完。为什么?为了真实,为了感人,为了动员老百姓奋起抗日。这件事在学生中广为流传,成为无字教科书。

    欧阳山尊用生命与心血书写保存的资料,为话剧的发展和历史研究提供了参考借鉴。许多编剧、导演、演员都由衷地说:我们是站在前辈肩膀上成长的,欧阳山尊老师的教诲使我们受益终身。

    为了话剧他息不下来……

    2007年中国话剧诞生100周年。在经典话剧欣赏活动中,93岁的欧阳山尊登台表演了《过客》中的《不思息》片断。剧本描写一个受伤的赶路人,在艰难的人生路上坚韧不屈地行进。欧阳山尊衣袋里备了急救药坐着轮椅上场了。他肃穆庄严,声音沧桑、清晰而有力:“可恨的是我的脚早就走烂了……因此我的血不够了,……我没有了力气,不管前面是什么,因为前面有声音在催着我,召唤我!”台词充满了蓬勃的战斗意志,为此欧阳山尊用尽气力,尽量朗诵得抑扬顿挫。朗诵完毕,他激情澎湃,在全场观众的掌声中竟然从轮椅上跃起,拿起手杖,来了一个漂亮的转身,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下台去。观众都惊呆了,掌声更加热烈。欧阳山尊说鲁迅一生写过许多杂文和小说,惟一的剧本就是《过客》,而且是话剧剧本,完全是按照戏剧创作的规律写的,对剧中人物、服饰、道具、布景等的写法非常内行,比曹禺还内行。这段独白中的“前面有声音在催着我,召唤我”,是什么声音?谁的声音?中国共产党成立于1921年,这个“声音”,当然是指先进的声音,指我们党的声音。朗诵时我心里想到党在召唤、在鼓舞——“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我是中国人,我也要站起来!夫人说:“他平日里从轮椅上起来,都要别人搀扶的,谁也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做,当时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这么大能量。”欧阳山尊则兴奋地说:“能从奋斗了一辈子的舞台上自己走下来,那种感觉真开心啊!”

    纪念话剧百年,党中央总书记、国家主席胡锦涛亲切会见了欧阳山尊、李默然等25位“国家有突出贡献话剧艺术家”荣誉称号获得者。胡锦涛依次向艺术家们握手问好之后,又一次走过来握住欧阳山尊的手说:“今年是中国话剧百年,希望你也活过百岁。”欧阳山尊说:“胡锦涛同志,在电视上常常看到你的许多活动,我们很心疼,觉得你太累了。希望你为党和国家,保重自己。”欧阳山尊说我称胡锦涛为同志而不是主席,这种话表达的关心,不光是一个离休干部对党的领导人的关心,而是一个老百姓对党的领导人的关心,是掏心窝子的话。胡锦涛担负这样繁重的工作,为党为国家为人民多做些事情,是老百姓的愿望,也是对老百姓有感情。我也可以说些感谢胡主席关怀这类话,这类话也没错,但是我讲的是内心深处老百姓的话。那天胡锦涛对我说的话是从心里发出来的。我对胡锦涛说的话同样也是从心里出来的,虽然很普通。

    欧阳山尊是中国话剧的同龄人,他热情,直率,执著,敢怒,敢笑,敢做,敢为。他的作品如其人,情感炽热时仿佛一杯浓烈的醇酒,舒缓平静时又恰似一泓山野的清泉,每一个剧目都饱含着对祖国、对人民、对大自然的爱!虽然我再也不能听他把如烟往事娓娓道来,再也不能看他情动之时的表情身段,但他创造的历史传奇将永远与中国话剧同在,他留下的档案资料和精神财富是不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