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姆葵花
周湘华
葵花姓夏,长得矮小而丰腴,脸大而多肉,吊梢眼。浑身上下滚滚圆圆,一眼望去,确乎像一棵茎短而盘重的饱满的向日葵,可似乎又缺少向日葵身上那种透亮而又热烈的明丽。
她身上奇异地混杂着很多东西,与我以往脑海里固有的木讷的乡村妇女形象相去甚远。比如她自视甚高,话里话外总在提醒我她是村里少有的大知识分子,曾经自费上过一年卫校,学中医,总之,葵花并不以为自己是来做保姆的,她跟丈夫以外的所有人都说是到天津的一家医院来上班了,千叮咛万嘱咐我如果有谁来电话千万不要说漏了,因为她在村里是有身份的人,他们都以为她在外面赚大钱,混得很好的。她反复强调说她是受我大姐之托才来天津给我帮忙的,管吃管住,每个月1800元,我给她的这点钱实在算不了什么,如果她在城里当个药剂师,月薪三四千元总是没有问题的。她与我大姐事先的说法似乎完全是两码事,大姐说葵花的儿子今年高考,因为大学学费一直没有着落,便恳求一位拐弯抹角的亲戚给我远在北京的大姐打电话求助:只要能挣上钱,干啥都行。哪怕洗厕所、扫马路呢。我想葵花的悲哀便在于,她属于乡村,可又因为念了一年卫校,心里便生出很大的优越感来,觉得自己是不同于普通村民的,如果賣苦力干重活,她当然心有不甘。故葵花的自我定位与我事先的设想有很大不同。她身为农妇,却并不能吃苦耐劳。初来我家,屋里屋外仔细视察一番后,郑重向我宣布,由于我家玻璃太多,更由于她晕高,擦玻璃的活她干不了,建议我另请小时工。葵花每日的作息大抵如此:早上7点钟洗漱后,先给自己做饭,她吃不惯北方的油条大饼,便依据卫校所学知识,悉心搭配自己的营养早餐,黑米、小米、玉米粥,煎鸡蛋、蒸鸡蛋、煮鸡蛋轮番上,外加一荤一素一大碗米饭。常常是我买来准备送亲戚的食品,也被她从柜子里翻出来当早点吃了。对于她的这种毫不见外,我曾委婉地进行过抗议,但她总强调这些东西是朗儿要吃的,或者争辩说东西快过期了,浪费了可惜。早餐之后,葵花先喝茶消食,然后拖地洗衣打扫卫生,但由于干活浮皮潦草,又无章法,致使事故频出。比如我说过衬衣必须手洗,她为了省事,便扔洗衣机里,结果一件高档衬衣被其他掉色的衣服染了个大花脸。为了“将功补过”,翌日她自告奋勇给朗爸熨领带,却又将一条崭新的品牌领带烧了一个大大的黑洞。即便如此,她还直喊累,干一点活,便大汗淋漓、气喘吁吁。稍需费点力气打扫的地方,她就装看不见。厨房墙砖上的油污、锅具上的油腻、厕所地砖上的污点,她统统视而不见,一心一意等待我每月找专业保洁公司来清理。我若硬性给她指派任务,她脸上即刻显现出一百个不愿意来。时常会边走边抱怨命运对自己的不公:“我也上过学,我也有知识,为什么就得伺候别人呢?”待我晚上下班回来,她又迫不及待地跑来诉苦请功:“厕所的地砖我刷了三小时呢,累得半死。”这时候,我照例会应她的要求挑一件最宽松最鲜艳的衣服赠予她。晚上,我便听见她在房间打电话给家乡男人报喜:“我攒的这些衣服十年也够穿了。品质好、款式新,不怕洗,都大牌呢。”完了,还不忘贬我一通:“没心眼儿,太实诚,还大手大脚。败家!”葵花下午怎么过,对我来说一直是个谜,但我两次回家取东西,一次赶上她躺床上呼呼大睡,一次撞见她开着电视两脚搁茶几上狂吃水果,脸上带着莫名其妙的恨意,仿佛要将城乡之间的巨大差别、人与人之间命运的迥异一口吞下去,以填满她内心巨大的落差与不平。
到了夏天,葵花的儿子高考完毕,她需回家去了,我有如释重负之感。临行前,为了给她儿子补贴学费我送给她一个丰厚的红包。这大概大大出乎她的意料,她扭着肥胖的身子再三推辞,小小的眼睛里布满了细碎的泪光,这种愧疚不安让我第一次感受到她身上朴素、本分的一面。临走前几天,她不用我吩咐,一大早就起来埋头干活,犄角旮旯儿都刷了个遍,仿佛要“戴罪立功”一般。在她的努力下,到处都显现出从未有过的干净明媚。屋里屋外,包括我的心她的心,仿佛一下子全亮堂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