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植物学
臧棣
想知道它们和乔松的关系,
你得去认识湿地植物中
谁长得最像游龙。形状关乎性情,
这里面的政治,也不是闹着玩的。
更何况,水性还有好多意思呢——
包括男人始终不曾称职于
男人在原始洞穴中感觉到的
古老的恐惧。我记得你断言过,
最高的智慧曾深受这些恐惧的启示。
但是,表面上,简直看不出来。
它们粗壮的茎干笔直,高达两米,
不逊于梵高爱过的向日葵;
穗状的花序,醒目于你仿佛见过
奔跑中的犀牛的生殖器。
但这里是亚洲,北纬41度,
我觉得,我能贡献的最好的东西
就是我们来自漩涡。但这是什幺意思?
植物手册上说,它们的花期
在六月和九月间;但现在是十月,
它们的花姿却依然浓郁,俨然像在回放
比基尼沙滩上的天使变形记。
请允许我重申一下这幕场景——
玉渡山下,我们是它们的例外,
它们也是我们的例外。但毕竟,
它们在我们的等待中等到了
它们的真相。所以我猜,
你不介意它们叫狗尾巴花的话,
它们也不完全是我们的例外。
注:1,红蓼,又名游龙,狗尾巴花。一年生草本植物。2,玉渡山,位于延庆县城西北,属燕山余脉军都山脉的一部分。
不论你如何迟钝于
生活的借口,出现在我们眼前的
花花草草,都会引诱你
把目光投向宇宙的主人。
比如, 好奇的目光投向
横断山的杜鹃时,主人的面目
如同漂浮在酒中的倒影。
确实有点不好把握,但你还不至于
不给起舞的清影一点面子吧。
还有一次,沉思的目光投向
长白山的波斯菊时,主人并未想到
我们有可能会误会自然。
幸运往往只存在于对幸运而言。
而此时,阿巴拉契亚山中的深雪
安静如一件巨大的陈列品。
神秘的对应中,你的身边
就有一个迹象;我的意思是,
你不会介意紫罗兰很像
一个标签吧。静静的窗台上,
它以花盆为短裙,以玻璃为南墙,
用手指将冬日的阳光慢慢擀进
自己的身体,直到我们
能确认它已浑身发紫。
如此暗示,难道还不够显眼——
就好像主人不在时,它负责
在无边的寂寞中,将我们的目光
再一次引向秘密的结局。
散漫在热烈的草叶
或偏远的记忆中的
时间的秘密,使它们看上去
一会儿像秋天的礼物,
一会儿像大自然的祭品。
它们的愉悦是季节性的,
比过时不候,还善于玩味
人的颓败,或世界的另一面。
盘山路上,被凿过的岩石
如同被击打过的面具,
那发出的邀请也很垂直——
请试用一下燕山。
而它们的响应居然比自由还亢奋。
最突出的,它们的展现
始终多于它们的隐藏;
如果你的天真,曾用于说服
人生如梦,它们近乎一个事实——
比红色的火焰更接近于
我们曾在陌生中被抚摸过。
——仿苏东坡
蝴蝶飞走后,它的假鳞茎
很像一个人从未区分过
他的生活和他的人生
究竟有何不同;
并非禁区,被很少谈及,
仅仅是因为,当他的生活
大于他的人生时,
它仿佛躲在铁幕的背后;
据记载,它从未害怕过狮子
或黑熊。也许秘密
就在于它美丽的唇瓣
能令凶猛的动物也想入非非。
而醒目的真实原因很可能
比花姿素雅更深邃;
在领略过芍药或牡丹之后,
它的美之所以仍能胜出,
全赖心灵的暗示最终会平息
我们所有的蠢蠢欲动;
当一个人试图烘托
精神的秩序时,它会及时
从侧生的花葶提供缕缕幽香;
而当他需要从存在的晦暗中
夺回某种无形的归属权,
它就会贡献一个新的基础。
诗不是智慧,诗是智慧的搅荡
——雅克·德里达
绝美的灵魂不可能
只被误解过一次,我就可以证明;
最初的日子,洞穴里
昏暗的光线源于受热的
琥珀的尖叫。所有的水,
都直接取自源头;烧开后,
浸泡我的液体中漂着
刺鼻的羊油的味道——
我的缄默,有被迫的一面,
但我独占着颜料的核心;
涂抹时,岩石的表面
构成了我的鲜艳的单人牢房,
我褪色,时间也跟着褪色;
假如你能走进那些洞穴中的一个,
我的秘密也是时间的秘密。
我的种子,甚至也是
你的种子。不要被兜售所迷惑,
我的故乡比想象得要远,
远在喜马拉雅山的另一侧;
为了取悦权力,我的美艳
曾被染色在地毯的华丽中,
抬进波斯的皇宫;更早些时候,
释迦摩尼身上深红的长袍
也出自我的风韵,但这些
都无法迷惑我;只有弱者的赞美,
才能激发我的天性:为了神秘地
对付神秘的遭遇,我为你准备了
紧紧依附在黄色花蕊旁的小小的柱头――
天地之间,如果还有菁华
值得一份信任,请将我再次烘干,
将我密封在你的新生中;
或许,还可以再利索一点,
请将我现在就浸泡在可耻的时间中,
直到我们的血流开始加速。
微妙于意志的颜色,
它是带花瓣的石头,彤红到
流经爱神的血液仿佛也
得到过它的点头。你的勇敢
至少接受过它的加冕,否则的话
带不带刺,又有何意义?
你使用过的温度计中,
只有它,曾准确地将你的热情
显示在世界的纯洁中——
其他的时刻,你必须独自粉碎
潜伏在存在之谜中的
古老的敌意。它柔韧于宇宙
存在着毁灭。而它的美丽
包含着它的歉意,正如它的高贵
包含着它的冷酷;它冷酷你
必须学会像对待带刺的植物一样
对付人类的宿命。有点遗憾,
假如你的确不擅长园艺;
但它不会刻意为难你
不曾从扎人的荆棘中将它挑选出来;
表达爱意,只是它以生命本身
为另一种风景的方式;
与更深的渴望相通,将它送出的同时,
另一种生命的暗示仿佛也将你递送到
人必须经得起人生如梦的极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