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我上青云》:新时期中国女性意识的银幕投射
王春侠 蔡琦
改革开放四十年,受西方女性主义思潮的影响,国内女性电影也在觉醒中与时代同行。在此同时,女性电影中对女性人物角色形象的塑造更趋于立体化,电影作品在题材上也更多元化,女性意识在这一过程得到发展和升华。马俪文的《我们俩》、徐静蕾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宁瀛的《无穷动》、许鞍华的《女人四十》、李少红的《红粉》等女性影片都在一定程度上展现了女性的独立自强,是女性意识的表达。2019年8月16日,由姚晨监制并领衔主演、腾丛丛导演编剧的现代都市女性题材电影《送我上青云》上映,该片细腻刻画了都市女性在面临孤独和落寞时期的无助,从女性世界的角度讲述女性的意识觉醒形态,以及面临纷繁复杂的当今社会的自我疗愈过程。文章将以《送我上青云》为例,探讨新时期中国女性电影中女性意识的表达与发展。
一、界定与厘清:女性电影与女性意识
“女性主义的理论千头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在全人类实现男女平等。”[1]随着女性主义运用的发展,20世纪60年代对女性问题的研究开始进入主流,女性主义的一个重要观点认为:女性的地位是衡量一个民族文明程度的最好尺度。马克思主义认为:“女性解放的程度是社会解放程度的天然尺度。”[2]随着女性主义思潮的发展,女性电影诞生。
(一)女性电影概念界定。对于女性电影的研究,首先应该厘清与界定何谓女性电影?“女性电影的定义或意义范围就像‘女性主义一样疑问重重,充满争议。”[3]在已有的学术研究及众多著作中,虽對其有相应的概括,但仍缺少对其内核和关键之处的明确阐释。因此本章将结合现有的女性主义著作及相关研究以及现今已有的女性电影相关内涵,进一步界定厘清女性电影的概念。一些互联网词条中将女性电影定义为,所谓女性电影,是指剧情比较轻松浪漫、多以女性角色为核心、男性退居配角的爱情电影。其中普遍认为,这类电影比较时尚化,以都市恋情为主题,且一般是以女主角的人生失落倒霉开始并通过自信、自立而赢得男士心仪,最如愿的团圆结局。但事实上,女性电影的内涵并非仅此,其并不仅只是反映都市恋情题材的电影,剧情上也并非只能是轻松浪漫,且最终自身的价值实现并非要建立在男性认可的基础上。由此来看,大众将女性电影简单归为“小鸡电影”或“小妞电影”的说法并不准确。
女性电影这一术语作为独立名词使用之初,是带有讽刺轻虐之意的,最早使用于20世纪70年代,由美国学者莫里·哈斯克提出。后随着女性主义的发展,女性电影这一名词已褪去了其讽刺之意,而成为电影中一个重要的意义范畴。对女性电影的界定,应不仅仅只局限于女性导演所创作的电影,因为随着女性主义思想的广泛传播,也有男性导演直面女性主义之问题并深入思考,拍摄出较为有意义的典型的女性电影。因此,女性电影应该包含以下要素:首先,电影的制作或创作者应有着鲜明的男女平权立场;其次,电影中所展现的主题内容和主题思想应体现女性的独立性与自主性,以女性话题为创作视角,是一种女性意识觉醒,同时是对男权制文化及其意识形态的一种反思、批判、颠覆以及超越;最后,影片具有一定的美学价值,体现了鲜明的女性主义政治立场。
(二)女性意识。关于女性意识的探讨,我们应首先明确何为意识以及自我意识?马克思主义认为,意识是自然的产物,也是社会的产物。“自我意识是人在纯粹思维中同他自身的平等。”[4]文章认为,人们意识到要对外界以及对自身产生关注也是一种自我意识觉醒。女性电影毫无疑问要展现女性意识。那何谓女性意识?学者乔以钢认为,女性意识有其内外两方面的含义,对内来讲,是指“以女性的眼光洞悉自我,确定自身本质、生命意义及其在社会中的地位”,对外来讲,是指“从女性的角度出发审视外部,并对其加以富于女性生命特色的理解和把握”[5]。在笔者看来,女性电影中的女性意识应体现三个问题的意识,即我是谁?我要做什么?我应该怎样做?首先,应摒弃传统男权思维,女性思考“我是谁”时应以女性为主体,从女性视角出发,重新审视自我价值,体现的是女性内在的独立自主的精神气质;其次,在明确“我是谁”的问题之后,以此为基础,指导自己对外部世界审视及建构,进一步明确“我要做什么”和“怎么做”的问题。
《送我上青云》正是一部体现女性意识的电影。该片中的女主角对自我定义、自我价值的探寻,包括关于人生,关于死亡,关于尊严,关于孤独,关于爱与被爱,关于性,关于寻找自我、与自我和原生家庭和解,等等,包罗万象。一方面体现了都市女性在面临困境与生死问题上的勇敢与坦然;另一方面,影片中出现的刘光明、李总、四毛等男性形象也是现实生活中男性的一面照妖镜。最后,女主角用实际行动告诉人们,她的世界里应该“做什么”和“怎样做”,是切切实实的女性意识表达。
二、能指与所指:《送我上青云》中的女性意识表达
《送我上青云》这部影片中女主盛男天生骄傲,在生死关头才发现成年人想生存的体面远比想象中艰难,在一次又一次的希望与绝望中,最终用自己的方式与世界和解。电影直面生活的真相,深沉、俏皮、荒诞,对于女性大胆的情感表达,直击社会痛点,引发了无数女性朋友的共鸣。值得一提的是,影片把社会阶层、人物身份和性欲都做了抽离,营造了一个避世的空间,来审视自己和众生,这也是只有在“青云之上”才可能有的俯视视角。这一俯视视角是女性意识中文化层面、主体层面以及欲望层面多重意识觉醒的多元化表达。
(一)文化层面的具象化表达。在男权主义中心的社会文化中,女性始终没有过多的存在感,文化层面处于“缺失”状态,而女性电影的发展将女性作为电影中的主角人物,是主体的表达,一种具象化存在。在这类电影中女性是被肯定、被欣赏、被赞扬的主体,体现了创作者对造成现代社会女性悲剧命运的男权文化的强烈控诉与不满。《送我上青云》这部电影,展现的正是现代社会文化中女性生存的困境。如,影片主角“盛男”这个名字和她的职业都带着符号的意义,即是女性意识层面的一种独立自强的表现。80后、90后的很多独生女叫“亚男”“盛男”“胜男”。独生女的父母将女孩子当作男孩子养,很少引导她们去发现自己的身体变化。这个年代的大部分女孩子对美的诉求和第二性征,在家庭和学校里都是被压抑的,这无形之中加大了很多被当作男孩子养的女孩们的心理压力。
影片中盛男的父亲在看到她头上的伤痕时,直接不假思索地质问“你是不是又跟别人打架了”,母亲梁美枝说的这句:“你这么能干难怪没有男朋友”,则代表了社会大众对独立、有能力、有点儿强势的女孩子的偏见。李总是有钱人的代表,似乎是当地有名的“成功人士”,身边总是围绕着其他意图攀附的男人。可就是这样一个“成功人士”,在李平父亲看来却是一个“很蠢”的人,其讽刺意味不言而喻。盛男因李总“衣食父母”一句话被激怒,怒撕合同,并举希特勒的例子讽刺刘总“控制欲、征服欲强的男人‘那方面都有问题”。这不仅仅是一种男女平权意识,还体现出社会雇佣关系中雇佣一方与被雇佣一方的平等关系。是主角对其自身以及自身所代表的群体的一种尊严的呼喊。因为主角能清醒地意识到,命运并不因为你多努力、多独立就眷顾你一分,卑躬屈膝、怨天尤人都是没用的。主创者想要表达的道理是:女性想要获得尊重,只能强势地自己争取。而盛男的确用自己的坚强独立赢得了尊严和体面。
(二)主体表象化自我意识表达。女性主体,是指女性电影中的主体地位突出,女性在平凡的生活之中寻找获得超越于本我之上的真正自我,是一种突破性的主体表象化自我意识表达。如第六代导演徐静蕾执导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中主人公的一句“我爱你,但与你无关”显示了女性的主导权。再如宁瀛执导的电影《无穷动》,讲述了主角因怀疑闺蜜出轨丈夫,于是邀请三个身份、性格各不相同的成功女人,大年夜在自家聚餐吃饭并互吐真情的故事。但整个故事自始至终都是站在女性的角度阐述事实,唯一的“男主角”只是片头的一张照片而已,体现的正是女性的主体地位。从这一层面来讲,是女性主体意识的表达。
姚晨的电影中,《送我上青云》可以和2018年上映的《找到你》一起,作为观察女性题材电影的中国样本。《找到你》是文本的类型化和双女主的定位,影片的发力点集中于在繁重的社会生存压力下女性对家庭、工作的双重困境探讨上。《送我上青云》中诠释更多的是现代都市女性面对疾病、死亡、原生家庭的多重困惑。在事业层面,性别模糊;在生活层面,则完全牺牲给了事业;而原生家庭则是支离破碎、不堪一击。终于,盛男在绝症的刺激下,重新审视人生。在此情景下,盛男不得不直面原生家庭的困境和拖累,从乞怜自我到和解,最后只剩要求一次形而上的“快感”。我们由此两部影片可以看到,在社会生活中,男性一定程度上处于缺失的状态,如果家庭关系里男性缺失,则呈现一种畸形的发展状态,更是强加于女性身上的不公。因此,以女性为主体探讨现实社会中的实际问题是女性意识觉醒的体现。
(三)欲望层面的自我意识解放。这部电影直面的是女性的性愉悦权利,《送我上青云》在中国电影中少见地直面了这个问题。中国女性的性愉悦一度是一个受到打压的价值。如果说性欲与高尚在男性那里是对立的,那么在女性那里就更加水火不容。传统影片中,女性的欲望并不能得到公平的正视,而是作为男性欲望的从属体现出来,女性并不是欲望主体本身,而是他者的客体从属。东西方社会中,这一点几乎都是男女双重标准的。在大众认知中,总是认为男人可以喜欢性,女人不可以。在当下的文化语境里,女性对于性就该是害羞的、顺从的、被动承受的。有些事本来就不必羞耻,我们探讨“性”,探讨“平等”,探讨“尊重”,探讨“解放”,这本身就是平常的事情。
但这部影片中不止一处正视了女性對生理需求的合理诉求。第一次是盛男提出要和四毛“体验一次”,但被四毛拒绝了,他认为此时的盛男一旦得到了这方面的满足,对此后的她来说是一种痛苦的折磨。但盛男却话锋一转说:“你要多少钱才肯?”是女性对自身欲望的正视与坦然。第二次是盛男大胆地对刘光明说出了自己真实的想法,想在生命结束之前跟自己喜欢的人一起。此情此景,却把盛男心中的“白月光”刘光明吓得撒腿跑了。盛男的想法再一次落空。第三次是四毛被耍之后恶狠狠地要找盛男算账还意欲强迫盛男,但此时却被她坚决拒绝。面对四毛的蛮力,盛男强烈谴责四毛违背了自己的意愿就是强暴。的确,影片有着清晰的逻辑基础,女性欲望的展现是建立在自身意愿的基础上的,正视自己的欲望并不代表“放纵”。一旦打破这个基础,那就不是自身真正的诉求,而是一种被动、一种无视,是自身权益被践踏。除此之外,很多电影都是以男性视角呈现女演员意乱情迷的脸而回避男演员的画面。但《送我上青云》没有为感官刺激而拍一些裸露场景,透露出创作者对男女欲望方面平等的追求。
三、启示与思考:女性电影的解放与升华表达
《送我上青云》这部电影虽小众,但是一部具有启发意义的影片。影片中的雾与山等意象,以及对死亡、人生、尊严、孤独、爱和性的探讨,是多重意义的象征性表达。在现今男权视域下,不仅让女性观众重新审视并进行自我价值反思,而且在女性电影细腻镜语下,探寻女性群像以及思考在时代语境下的“女性”重塑。
(一)引导女性自我价值反思。女性电影作为有着鲜明男女平权立场的电影,是对男权制文化的一种反思、批判、颠覆以及超越。所以,在这种语境下,女性电影应首先审视女性自我价值,要有明确的自我意识觉醒。我们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人类社会经历几千年的发展,由于社会生产力发生变化,我们的思想也随着发生变化。在中国长时期的男权社会中,常常忽略女性在社会中的存在。进入到工业社会,女性应当意识到自我,意识到自身并非他者的附属而存在,女性应是社会中独立的个体。
在自我意识觉醒的前提下,女性电影应具有一定的升华表达,引导女性在价值上进行自我认同。工业社会中,每一个人都扮演着不同的角色,从事着可被代替又或者是无可替代的工作,但每个个体都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存在。个体或渺小,或人微言轻,但是每个个体都有其存在的价值。肯定自己、认同自己,才有创造自我价值的可能,才能实现真正的独立。
启发女性独立并接纳生活。独立,尤其是人格独立,是和生活一起并行的;独立,是一种生活状态,它能让女性自己独立解决问题,能够从容面对问题,实现自我救赎。
(二)细腻镜语下探寻女性群像。在女性电影中探讨女性意识的觉醒及其所要表达的深层次社会意义,我们需要回归到电影本身这门艺术上,对镜头本身的意义和视听语言的符码进行再构建。也即是强调,女性电影的发展不仅仅是停留在意识觉醒层面的表象之上,还应在电影文本本身上去建构探寻女性群像。如《送我上青云》中,导演腾丛丛对云、雾、山空濛濛的空镜头运用,如雾中登山、江上行船以及棺材漂流等意象性镜头,营造出一种迷茫暗沉的意境,暗喻人物感情基调。影片节奏缓慢,借助一些长空镜头可以更好地显示影片悠远又深沉的写意基调。
细腻镜像的运用在女性电影题材中较为多见,女性导演许鞍华也是善于运用特写镜头、空镜、长镜来完成对女性形象的勾勒。如在讲述作家萧红的电影《黄金时代》中,其中一个在萧红窗前写作时用烟头烫伤自己手腕的镜头,体现出她在爱情面前认真却又极端的形象。女导演刻画女性形象、描述女性心理自然有其得天独厚的优势,但正如前文所说,女性电影应不仅仅只局限在女性导演、女性创作人身上,有些男导演也会涉猎女性主义影片,并且体现出一定的女性意识。如关锦鹏的《阮玲玉》,该影片的独特之处在于其用半纪录片的方式,不断地挖掘一个女人的一生,细腻动人。
此外,包括影像、声音、剪辑等方面内容在内的视听语言,是电影主线表达的辅助手段,有着较强的功能性,这便是我们所熟知的各种镜头调度的方法和各种音乐运用的技巧。女性电影还应充分借助视听语言这个辅助工具,让自己的电影在呈现女性立体形象和表达电影意蕴升华时更富有表现力和生命力。影片表意的完整性和严谨性,通过视听元素的构建与控制,能够得以更好地展现给观众。
(三)时代语境下的“女性”主体重塑。在现代语境之下,《送我上青云》这部影片为观众诠释的是一个女性独立、从容、自强的新时代女性形象,是一种自我解放意识。情感与生命是影片的两大主线,在盛男与社会的各种矛盾激化升级之后,她改变了自己先前的颓废心态,改变了与世界相处的方式,改变了自己对于生命的态度。最后,盛男演绎的这一角色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敢于表达自我,正视欲望诉求,是一种女性的自我解放。这一形象的塑造是立体的,同时也是以女性自我为主体的,其行为即是女性意识在男权社会的一种觉醒与表达。
该电影对今后女性电影更多的启发之处在于,女性形象、女性意识应当以一种崭新的意识形态对当今男权社会体系下女性主体解构之后重新建构。电影中的女性形象不应只局限于唯唯诺诺的男性附属形象,不做绿叶衬托,而应是摒弃传统男权社会下的女性身份标签限定,朝着自信、独立的新方向迈进,勇于做自我,敢爱敢恨;正视自身诉求,具有极强的女性主体意识,在复杂的男性社会压力下从容不迫,保持自己的初心和理想,朝着更旷阔的方向发展才是女性意识崛起的意义。自我价值观念的产生,才是女性真正独立的开始。女性应有正确的价值观念,喜欢自己、善待自己,最终实现自我价值。
参考文献:
[1]李银河.女性主义[ M ].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05:1.
[2]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 M ].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106.
[3]秦喜清.西方女性主义电影:理论、批评、实践[ M ] .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2008:9.
[4]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 M ].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256.
[5]乔以钢,林丹娅.女性文学教程[ M ].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出版,2017:8.
【作者简介】 ?王春侠,女,吉林长春人,長春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博士,主要从事英语教育、英语语言文学研究;
蔡 琦,女,吉林长春人,长春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
【基金项目】 ?本文系吉林省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丹尼尔·笛福小说的女性意识研究”(编号:2016B313);吉林省教育厅十三五规划课题“丹尼尔·笛福小说女性形象的文本分析”(编号:JJKH20170687SK)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