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醉花阴》的框架语义英译对等研究
华天爱 李天贤
【摘 要】本文基于框架语义学理论,以李清照《醉花阴》为例,对比徐忠杰、许渊冲、卓振英等的英譯文本,探索各译本与原文的显隐性框架信息的对等因素。研究表明,框架语义学在宋词英译过程中,能帮助译者揭示原文的各种显隐性框架信息,并在译文中部分或完全表达出来,从而实现译文与原文的框架对等。
【关键词】框架语义学;框架对等;显隐性信息
中图分类号:H159 文献标志码:A? ? ? ? ? ? ? 文章编号:1007-0125(2020)01-0169-03
宋词是中国文化中的瑰宝,具有典型的东方精神文化特点。它历史悠久、韵味深长,蕴藏着作者丰富的感情、文化知识和个人认知信息。在翻译宋词的过程中,译者不仅需要译出语言文字的表层显性框架信息,还需要揭示文字背后的情感、文化等隐性认知框架信息,从而实现原文与译文的框架信息对等。
一、框架与翻译
“框架”是Charles Fillmore框架语义学的核心概念。在他看来,框架是由“概念”组成的认知系统,是“词汇、语法以及文本中可观察的语言材料‘唤起(evoke)解释者头脑中的相关框架,这些词汇形式、语法结构或范畴是作为这些框架的索引存在而实现的。”(1982/2006: 385)后来,Fillmore(1985)扩大了“框架”概念的外延,认为理解文本中各个词项的意义,也必须依赖隐含的框架知识。
我们认为,诗词中每个文字符号都蕴藏着文化信息即文化框架,译者在翻译诗词进行语码转换时,便在激活并再现自身认知框架,译者首先接触诗词的语言框架,从而激活自身相关的语言框架,再将自身的语言框架知识融合诗词中所携带的词人的语言框架知识,把握诗词蕴含的深层语义,使译文框架无限接近原词框架,最大程度实现原文与译文的框架对等。翻译过程中,语言框架的融合可以用图表直观表示出来。
译者(所有语言框架)→ 诗词(语言框架)《接触》
激活 ↓译者(相关语言框架)
译者(语言框架)≈ 作者(语言框架)《融合》
↓(把握深层语义)
译者框架 ≈ 诗词框架
↓
框架等值
诗词体现作者的语言框架,即它就是作者的言语框架。其蕴含心理和语言两种表征,前者表征是“认知意义”,后者表征是“语言意义”。(李天贤,2013:52)认知意义作用于语言意义,而语言意义则是认知意义的体现。在诗词翻译中,译者要努力把握诗词中的语言形式,即作者的言语框架,从具体作品的字、词、句中分析作者的言语框架。这意味着,译者不仅要译出诗词中携带的词汇意义,还要揭示词汇背后所蕴含的言语框架知识,使原文框架信息尽可能与译文框架信息吻合或对等。故“这就是‘框架的作用,它要求解读者把字面显性信息与非字面隐性信息联系起来。”(van Dijk,1980)
二、《醉花阴》原文与译文框架分析
《醉花阴》是李清照的代表作之一。该词用语简单,意蕴悠远,隐含丰富的隐性框架信息。本节首先探讨该词原文的框架信息,然后比较各个英译译本,考察各译者如何揭示原文的显性框架信息与隐性框架信息,着重讨论译文与原文认知框架的等值程度。《醉花阴》原词如下。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
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
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该词描述了李清照与丈夫赵明诚夫妇深厚的感情。在明诚出游远行后,清照思念丈夫,深感寂寞,故作《醉花阴》。闫朝晖(2012)认为,李清照在词中借助委婉曲折手法,通过呈现独守空闺、黄昏把酒、东篱赏菊等生动画面,把她对丈夫的深深思念,委婉含蓄地表达出来,使诗词含蓄蕴藉,余味无穷。
在《醉花阴》中,作者李清照在进行创作时,先后用了“薄雾”“浓云”“永昼”和“西风”等多个意象,以及“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等典故。作者通过多个显性意象元素,导引出孤寂、愁绪等隐性框架元素;而作者化用多个文化框架元素,更是为引出浓浓思夫之情的隐性情感框架元素。
如此韵味深长的一首作品,译者很难翻译出与原文框架等值的译本。因为译文的完整程度取决于译文与原文在语言框架上的等值程度。翻译过程中,译者参照诗词翻译规则,会有意识靠近原文的认知框架。下面选取四个译本,根据原文显性框架知识、隐性框架知识,从具体的词汇、句子入手,对比分析各译者的译文,揭示译文与原文的框架对等情况,指出框架语义学在翻译过程中的重要作用。
(一)词汇框架信息翻译
原文中看似简单的意象,往往很难翻译。译者必须解读出其蕴含的各种显性框架信息与隐性框架信息,并尽可能在译文中再现出来。
根据原文所表现的意象,我们选取“浓云”“永昼”和“西风”三个简单却意味深长的意象,并选取了徐忠杰、许渊冲、许芥昱、欧阳桢四个译本进行词汇层次上的框架信息对比。杨瑾(2016)曾提过,这三个意象统摄全词,揭示出重阳佳节思亲、愁闷、凄凉的意境,表达了作者终日思情悠悠、愁肠绵绵的思绪,思夫之情真挚而深切。并且这四个词汇的各个译文均为译者有意识接近原文框架信息的结果。
首先分析“浓云”这个词。在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中,“浓”指液体或气体中含多种成分,还有“稠密”之意,跟“淡”相对;“云”则指空中悬浮的由水滴、冰晶聚集形成的物体。原文中的“浓云”指云层的密度或厚度。四个译本都将“云”译为“clouds”。在《牛津高阶英汉双解词典》中,“clouds”的意思是漂浮在空中、由小水滴组成的灰色或白色物质。对比原文与译文中“云”这个词,其内涵与外延意义均未出现明显的差异。可以说,四种译文再现“云”一词的显性框架信息是对等的。
尽管如此,四位译者对“云”的认知还是存在差异,尤其是在凸显“云”的隐性框架信息时,具有明显不同。我們从四位译者对“浓”的理解中可以窥探出来。徐忠杰选用形容词“dense”,《牛津高阶英汉双解词典》对dense的解释是密集、稠密,突出了云层的密度,与原文揭示的框架信息基本一致,因而实现了原文与译文的言语框架显性信息等值。
许渊冲和欧阳桢都选用了形容词“thick”。《牛津高阶英汉双解词典》列举了thick的两种含义,一是指大量的一起生长的意思,修饰对象为毛发、毛皮、树木等;二是指能见度低或不透气,难以呼吸,修饰对象通常有雾、烟、空气等。很显然,原文中的“浓云”符合第二种含义,也就是令人窒息、难以呼吸的意象。但是thick也容易让人联想到“厚度”,与原文表达的意象并不完全一致,因此属于言语框架的部分显性信息和部分隐性信息对等。
与徐忠杰、许渊冲、欧阳桢不同,许芥昱选用形容词“dark”。《牛津高阶英汉双解词典》对dark的解释也有两种,一是指近乎黑色的一种颜色;二是指忧郁或不快乐,是一种心境。比较原文,dark的第二种解释更切合原文意境,容易让人联想到作者浓浓的愁思。与此同时,dark的颜色意义揭示了乌云密布的现实场景,凸显了云层的密度与厚度。由此可见,许芥昱选用的“dark clouds”不仅把原文本身的显性言语框架信息揭示出来了,而且还能让读者把其背后的隐性框架信息推导出来,实现了言语框架信息的完全对等。
其次分析“永昼”一词。《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把“永”解读为永远、永久,把“昼”解释为从天亮到天黑的一段时间,指跟“夜”相对的白天。原文中的“永昼”指一整个白天。四位译者翻译该词时,都选用了“day”。《牛津高阶英汉双解词典》把day解释为白昼、白天。在这个意义上,四种译文与原文的言语框架信息是对等的。但是,四种译文在突出隐性框架信息时也存在或多或少的不同。
许渊冲译为the long day,许芥昱译为all day,欧阳桢译为all day long。三位译者都选择直接揭示原文的显性框架信息,虽缺乏意境美,但意义直白简洁。但用all或long修饰day,揭示了不同的隐性框架信息。《牛津高阶英汉双解词典》把all解释为在某时间段持续发生的全部或整个事件;long则被解释为长时间、长久做某事。用all修饰时,揭示了事件发生的持续性等隐性信息;用long修饰时,则把一天漫长难熬的意境揭示出来。由此可见,许芥昱和欧阳桢的译本更能体现作者思念丈夫而感到时光漫长、日子难熬的内心煎熬,显性化隐性框架信息,从而实现了框架信息的对等。
比较之下,徐忠杰的译文“daylight”并非直译,而是用了意译法,在day light中增译almost gray或miserable。《牛津高阶英汉双解词典》把day light解释为一天中能见到太阳光的时间段。在这个意义上,徐忠杰译出了原文的显性框架意义。但是译者增加了miserable一词,或者用了almost gray这样的词汇,把原词的隐含信息揭示出来了,突出了这一天经历的具体事件,具体的忧郁情感等细节。译文偏长,不但揭示了原文中的显性信息,还把隐性的悠远意境揭示出来了,充分实现了与原文框架的信息对等。
最后分析“西风”一词。《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把“西风”解释为从西边刮来的风,特指秋风。在中国古诗词中,“西风”一般有肃杀凄凉之意。徐忠杰译为violent blasts from the west,突出了此风强劲,具有猛而激烈的特点。译者用violent修饰blasts,形象生动地再现了“西风卷帘”的凄苦孤独意境(杨谨,2016),实现了与原文的言语框架信息等值。
许渊冲、欧阳桢均译为the west wind,虽然翻译出其显性意义,但对其蕴含的隐性信息没有表达出来。正如杨谨(2016)所言,west wind容易让人联想到雪莱的《西风颂》(Ode to the West Wind)。雪莱《西风颂》中的“西风”与李清照这首《醉花阴》中的“西风”并非同一种意象。因此许渊冲、欧阳桢的选词难以让译文读者体会到狂暴西风的意象。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两种译文与原文的隐性信息并不对等。许芥昱译为western wind,其道理与译成the west wind是一样的,虽然字面信息简单明了,但所激活的隐含框架信息大相径庭,并未实现框架信息的完全等值。
从上面词汇层次分析可见,即使在简单的词汇层次也存在揭示框架信息不完全对等的情况,故译者要实现与原文认知框架的完全对等是十分困难的。译文与原文框架信息不完全对等是普遍现象,但翻译时能够把原文的显性框架信息揭示出来就已经达到目的了。这就是框架语义学对翻译研究与实践的重要作用。下面从句子层面考察隐性框架信息的对等情况。
(二)句子框架信息翻译
王立群(2018)是这样解读这首《醉花阴》的,薄雾弥漫、浓云密布,作者看着那兽形的香炉,望着那袅袅青烟,感到日子漫长,内心愁苦。重阳佳节,作者躺卧在纱帐里,想到当初与丈夫在东篱把酒赏菊,便辗转不能眠,直到夜里凉气浸透全身,不禁感叹清秋真让人伤神。狂暴的西风卷起门帘,只见帘外的佳人,比残菊还纤瘦。
在翻译诗句时,译者不能简单地把诗词中的语言直译出来,仅表现其中的显性信息,更要开发出隐藏在词句背后的隐性信息,去激活诗词中大量框架知识。在这首《醉花阴》中,作者化用了多个典故,翻译时如何把这些典故蕴含的隐性框架信息揭示出来,的确需要调动译者自身的各种框架知识或资源。《醉花阴》共用了六个典故,在“薄雾浓云愁永昼”中暗含“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佚名《古诗十九首·行行重行行》);在“佳节又重阳”中暗含“每逢佳节倍思亲”(王维《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在“东篱把酒黄昏后”中暗含“采菊东篱下”(陶渊明《饮酒》其五);在“有暗香盈袖”中暗含“暗香浮动月黄昏”(林逋《山园小梅》);在“莫道不销魂”中暗含“黯然销魂者”(江淹《别赋》);在“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中暗含“人与绿杨俱瘦”(秦观《如梦令》)。下面根据许渊冲译本、卓振英译本,具体分析两句话中典故翻译的框架信息对等情况。
首先,在这首《醉花阴》中,“佳节又重阳”其实就是“重阳佳节”。“重阳节”这个框架激活了重阳佳节的认知活动及其相关框架因素,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王维《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中的“每逢佳节倍思亲”,从而体会到诗人思念家人、倍感孤独的情感。许渊冲、卓振英所译的“佳节又重阳”如下。
a. The Double Ninth Festival comes again.(许渊冲译)
b. The Double Ninth Festival has now come again.(卓振英译)
许渊冲把“佳节又重阳”直译成The Double Ninth Festival comes again.该句译文并没有揭示出原文中的典故所隐藏的信息,但在下句译文Alone I still remain in the silken bed curtain中,译者增添了alone这个词,点出了“佳节又重阳”背后蕴含的孤独感,把王维诗中隐藏的孤独信息显性化了。许渊冲译出了该句的显性信息与隐性信息,实现了与原文框架信息完全对等。卓振英同樣直接翻译出“佳节又重阳”,但在下句用yet一词转折,为情感进行铺垫,在最后用feeling loneliness and pain补译出其隐藏的孤寂凄苦情绪。卓振英的译文也同样译出了原文的显性和隐性信息,亦是框架信息对等的翻译。
其次,“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这句话激活了相关显性和隐性知识框架。该句激活了秦观《如梦令》中的“人与绿杨俱瘦”的意象,让读者体会到忧思约带、腰肢瘦损的苦楚。闫朝晖(2016)认为,该句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一幅画面,又大又美的菊花在“西风”中摇曳,然后渐渐凋零变“瘦”。并且“人比黄花瘦”,很自然能联想到作者思念丈夫,茶不思饭不想,才“衣带渐宽”。不仅如此,“黄花”乃诗人口中的“君子”,象征清风亮洁。作者拿自己与菊花比,也是在提醒自己的丈夫要怜香惜玉,告诫丈夫不要采路边的野花。请看许渊冲与卓振英的译文。
a. Should the west wind up roll the curtain of my bower, You'll see a face thinner? than yellow flower.(许渊冲译)
b. When it rolls up the curtain, the west wind would grieve, At a figure thinner than the flower today.(卓振英译)
在上述译文中,许渊冲和卓振英都选择把“西风”译为the west wind。中国人在读到“西风”时,领略到其横扫一切的狂暴,联想到“烈风挂残黄花”的情景。译文考虑到文学翻译是跨文化心理活动,由于生活的地理环境、历史文化制度等不同,中国人与英国人的认知框架并不完全一样。就像中国人很容易领会“人比黄花瘦”背后的忧郁框架知识与意象,英国人读到the west wind时自然会联想到雪莱在《西风颂》中看似同样狂暴的“西风”,但不同的是,雪莱的“西风”是为人所称颂的横扫一切旧事物的正义斗士,且又是守护新生事物的卫士(朱芸影,2019)。译者虽然从显性字面意义表达了这种认知框架信息,但是从译文读者角度,译者的这种显性表达并不一定揭示出隐含的框架信息,即使揭示出一定隐性认知框架信息,也并不一定在两种文化中实现了翻译对等。
三、结语
本文在框架语义学方法指导下,以李清照《醉花阴》为例,从该词的词汇、句子入手,分析对比了四个译本中部分词汇和典故的英译,重点考察了原文与译文之间的框架对等。通过分析,我们认为,译者必须把握原文的认知框架,将原文的显性信息与隐性信息结合起来翻译,才能尽可能满足译文等值的需求。但是就如贝尔(Bell,2001: 6)所言:“完全等值的理想是愚蠢无聊的幻想,因为语言之间彼此不同。”正因为如此,本文所探求的译本等值只能是近乎的译文等值。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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