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周颐词学的雅俗之辨

〔摘要〕况周颐的词学批评理论中,“雅俗”是一对十分重要的范畴。况氏认为:词作的雅俗境界是由词人的境界决定的,雅人深致是词人的极高境界。词作的意境和表现手法亦有雅俗之别,特别推崇清超绝俗的高雅之境。语言的雅俗既有文人民间之分,又有体现辩证思想的以俗为雅。
〔关键词〕况周颐; 词学; 雅俗
〔中图分类号〕I20723〔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4769(2018)03-0177-05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况周颐词学研究”(14BZW031)
〔作者简介〕孙克强,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词学学会副会长,天津300071。
雅俗是古典诗学的传统范畴,刘勰说“雅俗异势”〔1〕,雅俗是一对相反相成的审美范畴。在词学领域,“雅俗”亦经常被用于批评理论实践,从唐宋至清代,“雅俗”一直是讨论的热门话题。明清词学家张祖望说:“词虽小道,第一要辨雅俗”〔2〕,“入门之始,先辨雅俗”〔3〕,可以看出对辨析雅俗的重视。“雅俗”作为一对审美范畴意涵丰富且繁杂:可以指词人文化层次的差异,可以指审美品格和审美接受的高下之分,也可以指语言修辞的文野之分。在词学史上雅俗的批评和讨论一直是热点。
晚清四大家之一的况周颐可谓集古典词学之大成,在词学批评理论方面的成就更为人所赞誉。况周颐的词学批评理论中,“雅俗”是一对十分重要的范畴。况周颐说:“古今词学名辈,非必皆绝顶聪明也,其大要曰雅、曰厚、曰重、拙、大”〔4〕,将“雅”与“重、拙、大”相提并论,而且将“雅”放置首位,可见“雅俗”在况周颐词学中的地位。
一、词人的雅俗
况周颐特别重视词作与词人的关系,认为词作的境界是由词人的境界决定的,词人的境界有雅俗之分。况周颐说:
填词要天资,要学力。平日之阅历,目前之境界,亦与有关系。无词境,即无词心。矫揉而为之,非合作也。境之穷达,天也,无可如何也。雅俗,人也,可择而处也。〔5〕
况周颐认为词人的精神境界决定了其创作成就。精神境界由三個要素构成:天资、学力和人生经历,天资与生俱来不可改变,而学力和人生经历皆可通过后天的努力得到提升,尤其是体现雅俗的学力。雅是后天的选择,是通过学习达到的境界,词人有了雅的境界,词作才能有雅的境界。
况周颐指出“雅”是习词的重要阶段:“词学程序,先求妥帖、停匀,再求和雅、深秀,乃至精稳、沉着。”〔6〕况周颐将“词学程序”分为三个阶段,“和雅”乃第二个阶段,其表现为“平昔求词词外,于性情得所养,于书卷观其通。优而游之,餍而饫之,积而流焉。所谓满心而发,肆口而成,掷地作金石声矣。”〔7〕 “雅”的品格形成,需要长期的性情修养和书卷学习。况周颐非常重视“和雅”,曾说“词以和雅温文为主恉”。〔8〕“和雅”是一种修养,乃后天培养所成,通过“性情”和“书卷”潜移默化的培养,达到高妙的创作境界。况周颐认为读书是达到“雅”的主要方法。况周颐说:“词中求词,不如词外求词。词外求词之道,一曰多读书,二曰谨避俗。俗者,词之贼也。”〔9〕认为词人之“雅”是创作、欣赏的基础;求雅的同时,还要避俗,多读古人雅词,丰富自己的修养。读书的主要内容是读前人的“雅词”,他说:“读前人雅词数百阕,令充积吾胸臆,先入而为主,吾性情为词所陶冶。”〔10〕阅读前人的雅词,提高自身的修养,使雅的精神先入为主,可以避免俗影响。
况周颐用“雅人深致”来表达对词人境界的期许,他认为只有具备了“雅”的修养和境界才能欣赏、领悟古今词人的高妙之处,才能提高自身的创作能力,具有这样的修养和境界可称为“雅人深致”。况周颐曾举南宋词人吴潜的〔千秋岁〕词:“水晶宫里。有客闲游戏。溪漾绿,山横翠。柳纾阴不断,荷递香能细。撑小艇,受风多处披襟睡。 回首看朝市。名利人方醉。蜗角上,争荣悴。大都由命分,枉了劳心计。归去也,白云一片秋空外。”〔11〕此词上片写夏日景色,荷池静谧,幽香暗递;下片写朝市的蝇营狗苟。上片与下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况周颐评析云:“‘荷递香能细,此静与细,亦非雅人深致,未易领略。”〔12〕词中景物描写及所表达的对比之意,须具深厚修养和鉴赏能力的“雅人深致”方能领会。
况周颐还例举南宋刘镇的〔水龙吟〕《丙子立春怀内》词:“三山腊雪才消,夜来谁转回寅斗。试灯帘幕,送寒幡胜,暗香携手。少日欢娱,旧游零落,异乡歌酒。到而今,生怕春来太早,空赢得、两眉皱。 春到兰湖少住,肯殷勤、访梅寻柳。相思人远,带围宽减,粉痕消瘦。双燕无凭,尺书难表,甚时回首。想画栏,倚遍东风,闲负却、桃花咒。”〔13〕此词为忆内之作,由立春的节气回忆昔日情景,况氏评析云:
宋刘镇〔水龙吟〕《立春怀内》云:“试灯帘幕,送寒幡胜,暗香携手。”“暗香”句只四字,饶有无限景中之情,自非雅人深致,未易领会得到。〔14〕
“暗香携手”一句意蕴丰富,既是梅花清香,又是夫妻情深,景中有情,情亦染景。这种高妙的境界亦只有具备“雅人深致”方能领会。
二、意境与表现手法的雅俗
雅俗之辨中的一个重要意涵是高下的对立,即高雅与凡俗的对立。雅和俗对应寡和众,亦即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的对比。高雅为少数,流俗为凡众。在文学创作中,众人常云,人云亦云即为俗,意象如此,表现手法亦如此。况周颐十分推崇词中体现高雅气质和超凡脱俗的精神,意境和表现手法不同凡响,不落俗套,在与凡俗的对比中突出自己的品格。
高雅的意境本是古典诗学的一个重要命题,此命题由诗学延传至词学领域。诗学的高雅,亦称典雅,始于唐代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中《典雅》一品:
玉壶买春,赏雨茆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白云初晴,幽鸟相逐。眠琴绿荫,上有飞瀑。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书之岁华,其曰可读。〔15〕
在司空图之前,刘勰《文心雕龙·体性》曾提出了“典雅”范畴,并解释云:“典雅者,熔式经诰,方轨儒门者也”〔16〕,即谓体现儒家思想和经典的精神才能称为“典雅”。相比之下司空图《诗品》的“典雅”则与刘勰所说大异其趣,是以名士风流为典雅。司空图《典雅》品中描绘了雅士的生活场景:远离尘嚣,自然清新,隐逸之乐,情趣高雅。杨振纲《诗品解》引《皋兰课业本原解》解析云:“此言典雅,非征材广博之谓。盖有高韵古色,如兰亭金谷,洛社香山,名士风流,宛然在目。是为典雅耳。”〔17〕司空图之后这种体现“名士风流”的境界就成为传统诗学的高雅意象。词境直接受到诗境的影响,意境高雅在作品中多呈现隐逸的情怀,遗世独立的精神和清幽的环境,如杨伯夔《续词品·闲雅》描写高雅的词境:
疏雨未歇,轻寒独知。茶烟化青,煮藤一枝。秋老茅屋,檐挂虫丝。味丹苔碧,酒眠悟诗。饮真抱和,仙人与期。其曰偶然,薄言可思。〔18〕
也是通过“茅屋”“虫丝”等意象突出清雅的意趣。
况周颐尤为欣赏这种高雅的词境,对清逸风格的词作十分赞赏,如称赞张志和的〔渔父〕词“清超绝俗”〔19〕,张词如下:“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 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20〕这首词写隐逸之乐,陶醉于自然山水之间,表现了词人高远冲澹、悠然脱俗的意趣,所以称为“清超绝俗”。
况周颐还称赞米友仁的〔小重山〕(醉倚朱阑一解衣)、〔阮郎归〕(碧溪风动满文漪)“体格清超,不染尘俗”〔21〕,称赞夏元鼎的〔满江红〕“清超拔俗”。〔22〕例举夏氏〔满江红〕全词如下:
人世何为,江湖上、渔蓑堪老。鸣榔处,汪汪万顷,清波无垢。欸乃一声虚谷应,夷犹短棹关心否。向晚来、垂钓傍寒汀,牵星斗。 砂碛畔,蒹葭茂。烟波际,盟鸥友。喜清风明月,多情相守。紫绶金章朝路险,青蓑箬笠沧溟浩。舍浮云、富贵乐天真,酾江酒。〔23〕
此词写隐逸之乐,清波万顷,虚谷无人,与盟鸥为友,与明月相伴,没有尘世的烦恼,没有朝堂的险恶,蓑笠垂钓,天真终老。此种清逸的意境在诗歌中亦常见,但在花间尊前香艳的词世界里,还是显得别样可贵。
況周颐曾称赞元代释明本的〔行香子〕词“冲夷和雅,无尘俗气,亦无蔬笋气,取之自足泊然无营即此,是如如真谛。”〔24〕释明本的〔行香子〕如下:
短短横墙,矮矮疏窗,一方儿、小小池塘。高低叠嶂,曲水边旁。也有些风,有些月,有些香。日用家常。竹几藤床,尽眼前、水色山光。客来无酒,清话何妨。但细烘茶,净洗盏,滚烧汤。〔25〕
此词写僧人的日常生活,简陋的家具陈设与高山流水水光山色相映成趣,简朴家常而又清静愉悦,没有普通农家的烟火气,也没有一般出家人的“蔬笋气”,即“取之自足泊然无营”之意,此之谓“冲夷和雅”,有意境之雅。
雅俗之辨亦表现在表现手法方面。高雅的表现手法与常见的、流俗的表现手法相区别,往往别出心裁,给人以新奇而妙的感受,此之谓求新、求奇、求雅。如姜夔的〔鹧鸪天〕《正月十一日观灯》:“巷陌风光纵赏时,笼纱未出马先嘶。白头居士无呵殿,只有乘肩小女随。 花满市,月侵衣,少年情事老来悲。沙河塘上春寒浅,看了游人缓缓归。”〔26〕况周颐评析云:“姜白石〔鹧鸪天〕云:‘笼纱未出马先嘶,七字写出华贵气象,却淡隽不涉俗。”〔27〕此句写华贵之家出门的气势,没有像一般流俗写法去写庞大的仪仗和雍容的场面,而是闻其声而想象其貌,马的嘶鸣声似乎要拉开大幕,华贵之阵呼之欲出,以想象引人入胜。此正是“不涉俗”的写法,也是姜夔词清淡隽永风格的体现。
况周颐十分注重作词表现艺术的雅而不俗,他称赞南宋词人马子严的词“不涉俗,不楚楚作态故也。”〔28〕“楚楚作态”就是矫揉造作,是缺少真情的姿态,也是一般流俗的写法,况氏认为这就是“俗”。况周颐例举五代词人和凝的〔江城子〕词说明“雅”的写法:“斗转星移玉漏频。已三更。对栖莺。历历花间、似有马足帝声。含笑整衣开绣户,斜敛手,下阶迎。”〔29〕这首词写思妇的闺房之思,听到花间的声响,以为心上人骑马回来。思妇痴情专注的心理描写得细腻动人。况氏评云:“‘历历花间,似有马蹄声,尤为浑雅,进乎高诣”〔30〕,赞赏此词表现手法的高妙,正是情思一体的“浑雅”之境。
况周颐还以元代张埜的“寿词”为例分析写法的雅俗:
寿词难得佳句,尤易入俗。古山〔太常引〕《寿高丞相自上都分省回》云:“报国与忧时。怎瞒得、星星鬓丝。”〔水龙吟〕《为何相寿》云:“要年年霖雨,变为醇酎,共苍生醉。”此等句浑雅而近朴厚,虽寿词亦可存。〔31〕
一般来说,寿词属于人情往来应酬的范畴,很容易写成恭维祝贺的俗套;也有一些人品卑下之人,借寿词极尽阿谀逢迎之能事,堕入恶俗。张埜的这两首词分别有“报国与忧时”“共苍生醉”的词句,从关心国家命运、苍生疾苦的角度赞颂寿星,境界升华,别具一格,所以况周颐有“浑雅而近朴厚”的赞语。
三、语言的雅俗与以俗为雅
况周颐对语言雅俗的分析最为精到。词体从民间走进文人,语言的变化最为明显。民间词以口语为主要特征,有俚俗色彩;文人词语言精致华美,有文雅特色。民间词为文人词所代替,开启了文人词文雅语言的传统。
一般来说,况周颐对词中使用俗语是持否定态度的,他曾批评五代孙光宪云:“孙孟文倚声专家,惜一二俗句为累”〔32〕,但并不是反对一切涉“俗”之语,而是充分注意到“俗”的复杂表现和意涵变化,特别是对与“俗”相近的多种概念范畴加以辨析。
况周颐指出词中“俗语”与“俗意”的区别。北宋初年人陈亚曾作集药名词〔生查子〕三首,题名《闺情》。清初的徐釚《词苑丛谈》评云:“宋陈亚性滑稽,尝集药名作《闺情》〔生查子〕三首云云。此等词,偶一为之可耳,毕竟不雅。” 〔33〕徐釚认为,用药名谐音作词,属于文字游戏,所以“不雅”。况周颐对徐釚的批评并不完全认同,而是加以具体分析:
集药名词非不可为,唯不雅,诚不可。陈亚之〔生查子〕其弟一首后段云云,何尝不浑雅可诵?唯弟三首歇拍近俗,弟二首末句尤俗,徐氏之言非过矣。〔34〕
况周颐提到的陈亚〔生查子〕第一首后段为:“分明记得约当归,远至樱桃熟。何事菊花时,犹未回乡曲。” ①第二首末句为:“为念婿辛勤,去折蟾宫桂。”第三首歇拍为:“拟续断朱弦,待这冤家面。”〔35〕与徐釚仅仅从语言的角度进行评议不同,况周颐关注的是词意的雅俗,他认为第一首〔生查子〕写情人之间相约爽约,有故事有真情,词语与词意相得益彰,不仅不“俗”,反而可称“浑雅”。第二首、第三首〔生查子〕仅仅是药名谐音拼凑词句,格调不高,语言俚俗,所以同意徐釚的“不雅”之评。
①药名谐音:“当归”当归,“远至”远志,“回乡”茴香,“婿辛”细辛,“待这”代赭。
在古典美学批评实践中,雅俗的内涵十分丰富,即以语言的“俗”而言,“俗”与“质”常常因意涵的某些相近相似而并称,如“质俗”。况周颐特别注重辨析这些概念范畴的内涵特点,进而突显其不同审美意义。南宋杨泽民有〔秋蘂香〕词:“向晓银瓶香暖。宿蕊犹残娇面。风尘一縷透窗眼。恨入春山黛浅。 短书封了凭金线。紧双燕。良人贪逐利名远。不忆幽花静院。”〔36〕况周颐评云:“‘良人句质不涉俗”。〔37〕“良人”句写思妇对“良人”重名利轻别离的怨情,这是相思离别诗词的常见意象,很有堕入流俗的可能。但况周颐认为此句“质不涉俗”,情感质朴真挚,便不入流俗。况周颐对“质”与“俗”之间关系的辨析颇堪玩味。
在中国古典文学思想史上,“以俗为雅”是一道特殊的风景。“以俗为雅”的范畴出自宋代,梅尧臣首先提出。陈师道《后山诗话》引梅尧臣的话云:“闽士有好诗者,不用陈语常谈。写投梅圣俞,答书曰:‘子诗诚工,但未能以故为新,以俗为雅尔。”〔38〕其后苏轼云:“诗须要有为而后作,用事当以故为新,以俗为雅。”〔39〕黄庭坚亦云:“以俗为雅,以故为新。百战百胜,如孙吴之兵;棘端可以破镞,如甘蝇飞卫之射。此诗人之奇也。”〔40〕所谓“以俗为雅”即在作品中特意运用俗语、俗词,以相反相成的手法表现出新、出奇的“雅意”。
这种“以俗为雅”的做法在词中也不乏其例。宋人就曾用“以俗为雅”称赞李清照的词:“皆以寻常语言,度入音律,炼句精巧者易,平淡入妙者难。山谷谓以故为新,以俗为雅者,易安先得之矣。”〔41〕况周颐在论析词人词作之时,常常引入“以俗为雅”的理念,且见识极为深刻。况周颐深谙艺术辩证法的奥妙,指出雅俗之间在一定的条件下可以变化,如况氏下面这段阐述:
元人沈伯时作《乐府指迷》,于清真词推许甚至。唯以“天便教人,霎时厮见何妨”、“梦魂凝想鸳侣”等句为不可学,则非真能知词者也。清真又有句云:“多少暗愁密意,唯有天知。”“最苦梦魂,今宵不到伊行。”“拌今生、对花对酒,为伊泪落。”此等语愈朴愈厚,愈厚愈雅,至真之情,由性灵肺腑中流出,不妨说尽而愈无尽。〔42〕
南宋的沈义父《乐府指迷》对北宋词人周邦彦推崇备至,但对周邦彦的部分词作也有批评,如:“清真之‘天便教人,霎时厮见何妨(按:〔风流子〕),又云‘梦魂凝想鸳侣(按:〔尉迟杯〕)之类,便无意思,亦是词家病,却不可学也。” 〔43〕认为这些词句“轻而露”,过于浅俗。况周颐却不同意沈义父的说法,他认为周邦彦这些词句以及与此类似的词句如“多少暗愁密意,唯有天知”(按:〔风流子〕),“最苦梦魂,今宵不到伊行”(按:〔风流子〕),“拼今生、对花对酒,为伊泪落”(按:〔解连环〕),这些词的内容皆是表现男女之情,在表现方法上有一个共同的特点:质朴真挚。质朴真挚不加雕饰直抒胸臆本是俗文学的重要特点,然而在况周颐看来,这些“俗”的特点不仅没有影响词意,反而更增加了词中情感的厚重,由于有厚重的力量,词由“俗”转变为“雅”。况周颐对周邦彦词的辨析体现了“以俗为雅”的辩证思维。
况周颐还以曹组〔品令〕词为例阐释俗雅的转换。例举曹组〔品令〕词:“乍寂寞。帘栊静,夜久寒生罗幕。窗儿外、有个梧桐树,早一叶、两叶落。 独倚屏山欲寐,月转惊飞乌鹊。促织儿、声响虽不大,敢教贤、睡不着。”〔44〕况周颐评析云:
曹元宠〔品令〕歇拍云:“促织儿、声响虽不大,敢教贤、睡不着。”“贤”字作“人”字用,盖宋时方言。至今不嫌其俗,转觉其雅。〔45〕
一般来说,文人雅词多用精致文雅的语言,俗词多用民间俚俗语言,由此形成雅俗的定位。但是雅俗又可以在一定条件下相互转换。况周颐认为曹组的词虽然运用方言入词,但新奇有趣,转而为雅。可见,况周颐所说的“雅”并非人们一般认为的以文化知识积累及文采修辞表现为特征的“文雅”,而是精神层面超越凡俗的“高雅”。
况周颐还进一步辨析“以俗为雅”,还是“以俗为俗”。例举金朝词人许古(道真)的〔眼儿媚〕词:“浊醪篘得玉为浆。风韵带橙香。持杯笑道,鹅黄似酒,酒似鹅黄。 世缘老矣不思量。沈醉又何妨。临风对月,山歌野调,尽我疏狂。” 〔46〕况周颐针对上片中的句子批评云:“‘持杯笑道,鹅黄似酒,酒似鹅黄。此句看似有风趣,其实绝空浅,即俗所谓打油腔,最不可学。”〔47〕许古此词以口语入词,后两句倒装重复,意在表现风趣,也许是一种“以俗为雅”的尝试,但况周颐却认为是“打油腔调”,实为“空浅”,没有达到“风趣”的求雅效果。
在有些词学家的观念中,语言雅俗的区别在于:雅词运用精致的书面语,俗词运用日常的口语。况周颐却不同意这样的认识,他曾举例南宋词人蔡戡(定夫)的〔点绛唇〕《咏百结》的例子:“纤手工夫,采丝五色交相映。同心端正。上有双鸳并。 皓腕轻缠,结就相思病。凭谁信。玉肌宽尽。却系心儿紧。”〔48〕况氏称赞词中的“相思病”一词“入词雅绝”。〔49〕“相思病”乃民间俗语,用于词中新颖别致,所以“雅绝”。况周颐还曾举晚清词学家谭献之例辨析语言的“以俗为雅”:
谭仲修评词有云:“不作呢呢喁喁,是谓雅词。”“呢呢喁喁”,何尝不可雅,最雅之呢呢喁喁,先生未之闻也。〔50〕
“呢呢喁喁”是形容闺中女子娇嗔语气的拟声词,泛指词中一些过于柔腻的闺情描写,谭献认为此类语言溺于闺襜太俗,不宜入词。而况周颐却认为此类描写真实生动,入词不仅不俗,反而可以起到“雅”的效果。
况周颐的词学批评理论体大思精,范畴又是其词学思想的核心。况周颐所使用的词学范畴繁多且往往相互交织、相互印证。“雅俗”与“重、拙、大”“厚”等词学范畴一起构筑了况周颐的词学体系,深入考察这些范畴是解析认识况周颐词学批评理论乃至中国古典文学理论的重要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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