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手攀岩》:美国开拓者形象的多重文化隐喻

    刘翼 姚瑶

    徒手攀岩(free solo)从各种程度上而言都是最为危险与直率的攀岩方式。当一个人选择进行徒手攀岩时,便意味着他所能得到的一切帮助都来源于自身的肉体:双手、双脚以及腰肢。至多再有用于干燥手心和手指的粉袋。没有绳索,没有上升器,没有任何保护设备或者辅助设施。因而徒手攀岩是古老的——它契合着人类对于攀岩这一运动最原初的想象:没有工具,只有手臂。徒手攀岩是危险的,任何的微小失误,哪怕只有一次,都会导致攀登者从山岩滑落,坠落谷底,有可能导致粉身碎骨。徒手攀岩亦是自由的,正如同名纪录片《徒手攀岩》中的主角亚历克斯所言,仅用双手与双脚,攀登上一座座山壁,是自由的行为。

    纪录片《徒手攀岩》是由金国威、伊丽莎白·柴·瓦萨赫伊联合执导的纪录片,于2018年8月31日在美国上映,并于2019年9月引入中国内地。该片记录了美国当代的攀岩大师亚历克斯·霍诺德无辅助徒手攀上美国约塞米蒂国家公园的酋长岩的全过程。在片中,大量的篇幅用于描述亚历克斯对于此次攀登的准备过程。面对高3000英尺的酋長岩,亚历克斯用一年半的时间,经由绳索的帮助,近60次登上它。亚历克斯与他的团队反复地尝试着不同的岩点,研究如何超越最难的区域。征服酋长岩的梦想,早在2009年便于亚历克斯的心中埋下了种子。在影片中,高耸的酋长岩反复出现,轻薄的云影掠过山峰的顶端,仿佛一个梦幻的神话世界。亚历克斯及其他人的身影在它面前显得如此渺小。而当亚历克斯徒手征服它之后,在日光的照耀下,他的面庞又显得如此伟大。整部影片就像关于自然与人类关系的一种缩影,并渗透出美国文化中对于自然、家庭等的态度与逻辑。

    一、徒手攀岩:见证与表达

    对于纪录片而言,最大的特点便是它的非虚构性。相较起剧情片,纪录片的素材来源不是可控的。导演不可以出于自己的表达欲望,而对纪录片的参与者施加指导,命令他们做出各种早已预先安排好的行为。在纪录片中,摄影机更像是一种见证式的存在。它对在场的人物及他们的行为予以记录,力求还原现实生活中那暧昧不明的空间场景与深切浓重的丰富内涵。但非虚构与见证并不意味纪录片表达性的缺失。正相反,由于影像材料的可信度,纪录片能够反映出特定时代与场域中人类的生活状态,继而完成一种较之虚构的剧情片更为切实、深刻的表达使命。这一点对于《徒手攀岩》来说,亦是如此。

    《徒手攀岩》记录的并非只是一段时期内亚历克斯的生活境遇以及他的所作所为,在影像与叙述的结合下,观众们能够大致把握亚历克斯从小到大的生活脉络。在旁白当中,亚历克斯说道,自己从不是一个好胜或是寻求关注度的人,一开始选择徒手攀岩,是因为不知道如何找人作为自己的搭档。在10岁第一次接触攀岩后,他的爱好便获得了全家的支持:父亲在地面拉绳索做保护,母亲准备好饭菜迎接他训练后归来。上大学后,亚历克斯的父母离婚,父亲也于一年后死于突发心脏病。亚历克斯选择从伯克利大学退学,并将攀岩这项运动作为自己的出路。自此,在影片中,亚历克斯的形象便得以建构完成——一个从事和爱好攀岩、孤独、稍带抑郁的加州大男孩。此后影片中的种种影像事件与叙述旁白都是在加强这一形象的表达。回到此前所述的关于纪录片的“非虚构”的特质。“非虚构”并非指的是立场的中立,与表达意图的缺失。在纪录片中,“非虚构”指向的往往只是素材的真实可靠性。纪录片与新闻作品的分水岭便在于此。对于新闻而言,它们要做到的是尽量还原事物的全貌,采取不偏不倚、强烈的中立态度,并以此服务于社会中的大众,使他们能够理解身处的这个世界,从而做出种种决策。而对于纪录片来说,它是一种带着艺术特质的记录影像,仍然要受制于某些意识形态的束缚(关于这一点,新闻片也是如此),它从不避讳任何色彩的表达,因为表达正是它的最终目的所在。

    所以,在《徒手攀岩》中,存在着两个亚历克斯,一个是现实生活里,享誉全美的当代攀岩大师亚历克斯·霍诺德,另一个则是影片通过素材的选取与剪辑,呈现出的眼睛明亮、略显孤独的亚历克斯·霍诺德。后者是基于前者诞生的,并与前者同样是真实的,甚至,在某些特定的情形下,譬如电影院中与首映典礼上,后者的真实性还要超乎前者。鲍德里亚曾经提出过仿真与超真实的概念。他另辟蹊径地指出,海湾战争不过是一场发生在电视中的战争,在现实里并不存在。无数影像的堆叠与累加,使得荧屏上的形象反而更为真切。人们习惯于用电影中的人物行为来为自己的决定寻找依据、支撑。当然,这一点在纪录片中的隐蔽性更强。尽管影片的拍摄手法尽量做到了不去影响人物,以最大限度地进行普通意义上客观的记叙,但在《徒手攀岩》中,还是不只一次提到过拍摄电影这一行为是否会对亚历克斯的徒手攀登酋长岩的行动造成影响。这是所有纪录片都绕不过的问题:当摄像头面向人物时,即便没有导演在一旁提示操纵,人物的行动与决策是否仍然会是真实的呢?

    答案是“真实”与“不真实”的混合物,或许用“非虚构”来描述才更为确切。影片为了继续加强它所建构出的亚历克斯形象的表达,特意拍摄了亚历克斯去医院对头部进行MRI核磁扫描的过程。普通人遇到危机与恐惧的事物时脑袋会分泌的物质,亚历克斯则产出的特别少。亚历克斯说,这是因为他见过太多,被刺激了太多次,已经见怪不怪了。此外,还有亚历克斯母亲、亚历克斯的女友对于他的描述来共同加强影片对于亚历克斯形象的塑造。当影片以高超的手法(摄影师全是攀岩专业运动员,通过先攀岩到达顶端,再利用绳子下降到特定位置进行拍摄),精巧的镜头转换,匠心独具的剪辑铺陈展现出亚历克斯徒手登上酋长岩的惊险过程后,亚历克斯的形象便达到了完满,而这正是导演的表达意图:以见证的方式,隐蔽、不易察觉地塑造出一个向往攀岩,将攀岩视作人生最大目标的英雄形象。

    这一个英雄脱离世俗,异于常人,孤独内向。他与世俗的联系来自于女友萨拉。对于这个英雄而言,他的世俗便是一座座高悬于大地之上的山壁,它们是他人生的女士和小姐。他对于攀岩有着工程师建造房屋一般的细心和思路,感性与理性在他的身上融合。在一次艰难、伟大的徒手攀岩后,他露出了孩子般的微笑,仿佛除此之外一无所求。这一形象的塑造无疑是成功、深入人心的。观影者无不被亚历克斯的个人品性所打动。结合导演金国威的履历(从事攀岩、出色的运动员),可以看出,《徒手攀岩》是一部纪录片,更是一部以真实为材料来打造出完美攀岩者形象的电影。

    二、亚历克斯:人、自然与美国文化

    美国人乃至整个西方对于自然的态度从工业革命开始便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在古老的欧洲,自然往往是作为一种被歌咏的事物存在。这一思想直接诞生了19世纪英国浪漫主义运动中的湖畔诗人流派,其中便有大名鼎鼎、人们耳熟能详的华兹华斯、柯勒律治等人。他们赞美大自然的美好风景、湖光山色,抒发富有哲理的感慨。与此同时,对于自然的另一大态度则截然相反,它是《荷马史诗》中奥德修斯航行10年的大海,是《圣经》中以色列人流浪数十年的旷野,是爱尔兰乡间会带走孩童的山野。在此处,自然是庞大、未知、值得敬畏乃至恐惧的存在。这两种态度代表了古老的欧洲对于自然的大部分观念。但在美国,事情则有所不同。

    美洲对于欧洲人而言是一片新的大陆,是崭新的“应许之地”。美国的建国史是一段开拓的历史。从东部到西部,从原野到大湖,在美国的文化中,自然是一个可以被改造、被利用的他者。在美国家喻户晓的史诗巨作《白鲸》中,这一观念则更进一步,亚哈船长对于白鲸莫比迪克的态度,在某种程度上可以代表美国文化超脱资本主义的逐利本性后对于自然的态度。在《白鲸》里,亚哈追逐猎杀莫比迪克,完全不是为了它丰饶富裕的鲸油。亚哈顽强勇猛,莫比迪克则象征着深不可测、无法征服的自然。在全书接近尾声的时刻,大副斯巴达克对亚哈喊道,白鲸对于他完全没有仇恨,有着仇恨的是亚哈,是偏执到疯狂的船长。但他一意孤行,率领全船人不顾性命地去诛杀白鲸,哪怕同归于尽。[1]《白鲸》中对于自然的态度是极端的。自然在这里化作一个混沌、宏伟的存在,但人类拥有了一战之力。后续的关于人与自然的美国作品也秉承了这一脉络,无论是海明威的《老人与海》,或是福克纳的《熊》,自然都是一种值得被战胜与征服,又需要以巧妙的方式共处的他者。《徒手攀岩》中的亚历克斯的表现也在暗中印证这一点。

    亚历克斯对于攀岩的热爱源自幼时。他对自己的描述是,也许患有抑郁吧。在填写医院的问卷,面对“你是否感到沮丧”的问题时,亚历克斯停顿了好一会儿,最终选择了“是”。亚历克斯自小内向孤僻。在父母离婚,父亲因病去世后,自然中的山峰成了他生活的出口。在影片中,他说,他觉得以往的女友都没有声称的那么在乎他,如果他死了,那些女友可能会伤心两三天,但随后又会将他遗忘。因此,攀岩于他不是简单的热爱与工作,而是一种生活,一种远离人间的独特生活。于是,一个与先前的美国经典中、同自然产生联系的人物有异有同的形象诞生了。相同点在于,他们都倾向于征服、挑战自然,个性有异于传统意义上的普通人,拥有一个独属于自己的世界,但亚历克斯要更加的温和,更加的理性。亚历克斯对于攀岩的态度与处理方式是完全理性的,且看他的笔记本、针对酋长岩多达60次的规划尝试和他的团队的工程师素养就能明白。在今天,美国文化中关于人与自然的关系的神话已经转变。自然仍然是他者,但它与主体的互动频繁、亲切得多,尽管风险依然存在,并且巨大、不可挽回,譬如影片中不时出现的有关攀岩者坠落身亡的新闻。开拓者的手段也变得先进——这依赖于科技的进步。主体的“个人主义”倾向也有了些许转变,但仍然是极端强烈的。正如亚历克斯面对女友萨拉的请求表示,他不可能放弃攀岩。他的意义全在攀岩这项事业上。

    前文曾经说过,《徒手攀岩》的表达意图不仅在于记录一次伟大的攀登行动,它更是以各种方式打造一个完美攀岩者形象的影片。当然,完美在这里指的并不是普通意义上的方方面面的完备,就如一个圆一般。完美意指只有这样的攀登者,如亚历克斯般的存在才能徒手攀登上酋长岩。而亚历克斯这个形象中最引起社会及人们震撼的便是他与自然之间的互动、博弈。《徒手攀岩》中,对于亚历克斯母亲的访谈,对女友萨拉言论的记叙,都是为了丰富亚历克斯作为一个世俗生活中普通人的形象:他有感情,有家庭,亦渴望亲密关系。也正是通过这种手法,影片得以呈现出亚历克斯作为攀登者的伟大与不凡。将作为攀登者的亚历克斯与作为世俗生活中的普通人的亚历克斯的形象相融合、引申,一个美国文化中全新的自然的开拓者的形象便浮现了。

    一个国家的文化的形成往往依赖于多种合力。国家中人民的生活方式便是其中极为重要的一环。亚历克斯对于攀岩的热爱是出于内心世界的渴望。这是与此前的美国文化中开拓者、探索者的形象的最大不同之处。对于《白鲸》中的亚哈而言,莫比迪克与他结仇的契机是鲸油的丰厚利润。在现代的资本主义语境下,人对于自然的开拓的初始动机离不开逐利的色彩。但亚历克斯面前的山峰不能带给他直接的经济利益。在亚历克斯这个形象中,往日资本主义下对利润的追索的这一部分被极大地剔除了。人对于自然最原始、最单纯的向往开始浮现。“为什么要登山,因为山就在那里。”或许这是对亚历克斯最直接的描述,也是对新一代美国文化中关于自然的态度、逻辑的阐明。自然不再是金矿、有着皮毛的熊、蕴含鲸油的莫比迪克,而是一座座高昂挺立的山峰。在一次次的攀登中,人们将专注于自身的内心世界,而非是攀登过后带来的名望利益。进入自然将成为抵抗异化的途径。在与自然的互动中,人们才能真正地认识自己。

    三、萨拉:亲密关系的矛盾与进化

    《徒手攀岩》中,有一位此前对攀岩几乎是一无所知的门外汉萨拉。她还有一个身份——亚历克斯的女友。在影片记录的时间范围内,亚历克斯的两次受伤都与她有关。亚历克斯自己也说,在遇见萨拉以前的十多年里,他的攀岩几乎都很顺利,但当他与萨拉确定关系,在一起之后,伤病就接踵而至。

    如前文所述,《徒手攀岩》是一部纪录片。纪录片希望用纪实手法来记录现实,并通过真切可靠的材料来体现和探索人类真实的存在状态。它体现的是真实的人生体验。而萨拉与亚历克斯的亲密关系则是影片中最契合这一描述的部分。纵观整部影片,亚历克斯的攀上酋长岩之路是《徒手攀岩》的明线,萨拉与亚历克斯的情感则是影片的暗线。在这段感情中,有一种矛盾鲜明地存在着。它真实地反映了亲密关系在现实生活中的困境。

    作为亚历克斯的女友,萨拉多次表示,她不希望亚历克斯成为新闻中的人物,又一个因意外而逝世的攀登者。她数次想要抓住亚历克斯,留住他,而不是在货车里提心吊胆许多天之后才能确认亚历克斯的归来。作为攀登者的亚历克斯却觉得,他不会为了萨拉延长自己的生命,他不觉得自己有这个义务。他有着自己的追求和使命,那就是去征服一座座山峰。亲密关系要求着双方的在场,它促使萨拉下意识地想要保护亚历克斯,不让他从事任何有关生命风险的运动。这便是矛盾的所在了。在日常生活中,当两个人处于亲密关系时,他们需要为对方考虑。可亚历克斯如他对自我的描述一般,内向,离群索居。他们之间的关系存在着天然的矛盾。但转变在发生。亚历克斯在第一次伤脚之后提出了分手,第二次却什么都没有说。他决定买房子,不再住在货车里流浪。他开始想到要为萨拉泡咖啡。在亞历克斯认识萨拉,并与她熟识后,他好像变了一个人一般。他变得更平常、更开朗,不再是那个在电脑前说,我天生对死亡和危险的敏感度低的亚历克斯。在登上酋长岩以后,他给萨拉打电话,从容地说出了那句“我爱你”。伏在方向盘前的萨拉泪如雨下。极限运动员依然是人,因为他们的身份,他们对于家人、爱人、朋友的关照反而更加深入人心。

    因此,《徒手攀岩》不仅塑造了一个完美的攀登者形象,更记录了一段堪称是童话的亲密关系。更难能可贵的是,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它记录生活中的人如何探索潜在的可能性,并将其转变为现实。从这个角度而言,《徒手攀岩》超越了“王子公主”式的爱情神话。它向人们昭示,即便矛盾与阻拦存在,一段好的亲密关系仍然有机会出现。

    结语

    《徒手攀岩》不仅是一部关于攀岩的纪录片,更是一部关于生活的电影。在真实的素材背后,潜藏着的是对于事业、爱情、个人内心的探讨。它将3小时56分钟的徒手攀岩行动浓缩为十几分钟,并用大量的篇幅予以铺垫,力图展现亚历克斯个人的生活状态、内心世界,并以此令观众们领悟到他所说的“我们终将逝去,在世之时尽力绽放,离世之时也无须怨言”的深刻内涵。通过对亚历克斯的记录,影片成功展现了当代美国人对于自然的态度与面临自然时的美国人的形象。生死、冒险、成功、爱情,《徒手攀岩》浓缩了这一切,无愧其奥斯卡最佳纪录片的桂冠。

    参考文献:

    [1][美]赫尔曼·梅尔维尔.白鲸[M].曹庸,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