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字塔铭文》与古埃及复活仪式

    黄庆娇++++++颜海英

    

    

    提 要:本文从古埃及宗教文献《金字塔铭文》入手,解读复活仪式与古埃及王权观念的关系,探讨该仪式在古埃及人宗教与现实生活中的重要作用。《金字塔铭文》及复活仪式的核心是奥赛里斯象征的国王,古埃及人以来世信仰巩固王权理念。此外,古埃及复活仪式不仅局限于丧葬活动,它也是新王国神庙日常礼拜中的重要仪式,复活仪式的普遍适用性反映了古埃及人以国王为核心、宇宙秩序更新的宗教观念及其现实的文化记忆传承。

    关键词:《金字塔铭文》;古埃及复活仪式;文化记忆

    DOI: 10.16758/j.cnki.1004-9371.2016.04.001

    古埃及最古老的宗教文献《金字塔铭文》因其不断重复的语句以及多种逻辑叠加的内容使得对其系统的研究往往非常困难。20世纪70年代后,埃及学界倡导的文本结构分析法逐步影响到《金字塔铭文》的研究,学者们更加关注文本的叙述逻辑、结构以及对话的语境,主张结合宗教、历史背景的深层解读。《金字塔铭文》主要涉及去世国王的复活仪式,这是国王丧葬仪式的核心,主角是冥神奥赛里斯,主要内容为多神襄助其复活再生。单纯从文本来看,角色之间的关系及故事内容多有晦涩模糊之处。本文试图从复活仪式实际过程的角度,结合考古材料,探求文本与现实国王丧葬仪式的互动关系,从而揭示文本的全部内涵。在此基础上,分析奥赛里斯复活神话与王权理论的关系,进而阐释古埃及来世信仰在王权理念中的关键作用。作为神与人之间沟通的桥梁以及神定秩序的维护者,国王的复活仪式与神庙每日完成宇宙更新的复活仪式有着同样的性质,唯有在古埃及人的观念之下,才能找到《金字塔铭文》及复活仪式的真正逻辑。

    一、《金字塔铭文》及其研究情况

    《金字塔铭文》是古埃及最古老的宗教文献,它出现于古王国后期,1由国王金字塔墓室及墓道墙壁上的一系列仪式性、魔法性咒语组成。古埃及语中,《金字塔铭文》的名字为sAHw,意为阿赫(AH)的制造者,即《金字塔铭文》能够帮助死去的国王变成阿赫,而阿赫为“摆脱肉体的限制,在来世世界和众神在一起,永远活着的完美灵魂”。1《金字塔铭文》内容主要涉及死者和奥西里斯神、太阳神拉之间的关系,太阳神拉和奥赛里斯神属于死者永恒存在的两个状态,死者先通过与奥赛里斯神结合实现复活,然后登天进入太阳神拉的循环运动,实现永生。这两个状态与古埃及两个永恒的时间概念nHH(太阳时间)和Dt(奥赛里斯时间)相吻合,动态的、显现的nHH和静态的、隐藏的Dt相结合实现宇宙秩序的循环式更新。2目前的《金字塔铭文》主要由古埃及萨卡拉地区的十个国王和王后的《金字塔铭文》组成,他们分别为乌纳斯(Unis,第五王朝国王)、特悌(Teti,第六王朝国王)、珀辟一世(Pepi I,第六王朝国王)、安凯苏珀辟二世(Ankhesepepi II,珀辟一世的妻子)、麦然拉(Merenre,第六王朝国王)、珀辟二世(Pepi II,第六王朝国王)、奈斯(Neith,珀辟二世的妻子)、伊普特二世(Iput II,珀辟二世的妻子)、瓦杰班特尼(Wedjebetni,珀辟二世的妻子)以及伊比(Ibi,第8王朝国王)。中王国时期,《金字塔铭文》被刻写在非皇室的墓室、棺椁、石碑等载体上,并发展出新的内容,出现《棺文》;新王国时期,《金字塔铭文》又加入了《亡灵书》等新的文本,这些文本合称为丧葬文献一直使用至古埃及文明结束。3

    之前《金字塔铭文》的研究主要围绕在铭文的发掘、整理、翻译和注释方面,1880年,伽斯顿·马斯帕洛(Gaston Maspero)最早在国王乌纳斯的金字塔内发现《金字塔铭文》,此后,考古发掘发现越来越多的《金字塔铭文》。20世纪初,德国埃及学家库尔特·赛斯(Kurt Sethe)整理并出版乌纳斯、特悌、珀辟一世、麦然拉、珀辟二世五位国王的《金字塔铭文》,并对其内容加以编号排序,至今其版本仍广泛使用。4随后,英国埃及学者福克尔纳5和美国埃及学者艾伦6的整理工作不断扩展和丰富《金字塔铭文》的内容,并对其进行细致地排序编号。随着研究的深入,学者们逐渐将《金字塔铭文》与宗教语境相结合,试图从中发现系统的古埃及宗教思想。但是,结果往往是难以从不断重复的语句和多种逻辑叠加的内容中概括出符合现代宗教定义的内容,而这种单纯将文献与现代宗教定义相结合的方法使文献本身丧失了独立性,缺乏对古埃及文本自身语境的考察。后来,德国埃及学者扬·阿斯曼、英国埃及学者帕金森以及美国埃及学者辛普森试图将古埃及文献作为文本,通过对每个文本的案例研究重构古埃及文献话语体系的基本特征。7逐渐地,不少学者在前辈整理、翻译和注释工作的基础上,推进以《金字塔铭文》文本为主体的研究,研究方面包括:第一,《金字塔铭文》口语化、仪式表演性特点;第二,《金字塔铭文》在金字塔内布局顺序与皇室丧葬仪式流程之间的关系;第三,《金字塔铭文》传承性问题;第四,《金字塔铭文》中奥赛里斯神(指代去世国王)来世升天之旅与古埃及天文知识和宇宙观问题;第五,《金字塔铭文》体现出的古埃及文化的神话式思维模式,众神而非人成为其叙述故事的主角,宗教神话成为古埃及知识分子表达对国家和社会问题思考的方式。8

    二、《金字塔铭文》中的复活仪式

    《金字塔铭文》中的复活仪式,亦为国王的丧葬仪式,一般由三部分组成:清洁仪式、奉献仪式和再生仪式,还有一部分是用于保护死者抵抗邪恶力量以及防止尸体和墓室遭到破坏咒语。下面表格将大致勾勒出《金字塔铭文》中奥赛里斯(去世国王)整个复活仪式三个主要流程:清洗、供奉以及再生,每个仪式阶段,奥赛里斯(去世国王)为主角,众神参与,并协助其完成复活再生的整个过程:

    上面表格中,整个复活仪式(国王丧葬仪式)首先是清洁去世国王(奥赛里斯)的尸体,沐浴,将其以泡碱处理后,涂油,化妆,并更衣(裹麻布)、佩戴王冠。之后,为去世国王(奥赛里斯)木乃伊进行“开口仪式”,4整个清洁仪式以熏香伴随。其次,是给去世国王(奥赛里斯)供奉贡品,包括啤酒、面包,其中最为重要的贡品为荷鲁斯之眼,具有恢复生命力的魔法功能;去世国王(奥赛里斯)顺利接受这些贡品,为复活做准备。最后是最重要的复活仪式部分,去世国王(奥赛里斯)的肢体先被仪式性的收集起来,并击败试图破坏复活的“敌人”,去世国王(奥赛里斯)在黑暗的“冥府”复活再生,重新获得新的生命力;在冥府与外界的交界处“地平线”他变成活着的阿赫形象,并顺利离开冥府,在第二天早上,乘着太阳船,进入天空,成为空中众星(众神)的一员,并且每天如同太阳一样周期性的来往于冥府与天空之间。

    整个国王的复活仪式也即为国王的丧葬仪式,然而,在《金字塔铭文》中国王丧葬仪式并非现代意义的日常丧葬仪式,也非完全真实历史的写照,而是向我们展现了一个神圣的、仪式化的世界。在《金字塔铭文》的复活仪式中,国王和众神共同参与宗教戏剧,日常生活以宗教活动的形式出现,不同神扮演着不同的角色,形成一出富有动感的宗教仪式剧。在这出以奥赛里斯(去世国王)为主角的复活仪式剧中,几乎所有的神都出现给予协助,帮助其复活再生,充当死者来世旅途中的助手:“阿图姆,奥赛里斯是你儿子,你已使他复活并生活。舒,奥赛里斯是你儿子,你已使他复活并生活。泰夫努特,奥赛里斯是你儿子,你已使他复活并生活。盖伯,奥赛里斯是你儿子,你已使他复活并生活。努特,奥赛里斯是你的儿子,你已使他复活并生活。伊西斯,奥赛里斯是你的兄弟,你已使他复活并生活。赛特,奥赛里斯是你的兄弟,你已使他复活并生活。奈夫泰丝,奥赛里斯是你的兄弟,你已使他复活并生活。”5那么,为什么《金字塔铭文》中国王的复活仪式要以宗教神话的方式来完成呢,其目的在于为现实世界注入神圣色彩,将世俗世界神圣化吗?亦或者是古埃及人以神圣宗教性与社会政治文化相结合的叙述模式表达他们对世俗社会的特殊理解方式呢?

    三、古埃及复活仪式与王权理念的互动关系

    本文将从复活仪式文本结构出发,探求文本与现实国王丧葬仪式的互动关系;以金字塔建筑提供的仪式空间为背景,分析文本、仪式与建筑之间的关系;以新王国神庙日常礼拜仪式为参照,阐释复活仪式在古埃及社会的普遍适用性,进而从这三个角度明晰古埃及《金字塔铭文》神圣宗教性与社会政治文化相结合的叙述模式,使得世俗王权披上了神圣的外衣,并以复活再生,宇宙秩序更新的宗教来世观念实现世俗权力与神圣权威的结合,进一步确认皇室统治的合法性与权威性。

    首先,《金字塔铭文》是宗教文献,宗教文献的重要性不在于提供事实,而是在现实生活的功能,它是一种仪式表演的方式,而非对现实世界的理性描述。从结构上来说,文本是一种动作的模式,实现其在特定语境下的特殊功能。而《金字塔铭文》的复活仪式与现实生活的特殊语境有关:《金字塔铭文》是保证去世国王来世永生的文献,刻写在整个金字塔墓葬各处的墙壁上,由王位继承人扮演祭司在国王葬礼上,以第二人称、咒语的形式诵读出来,按照特定的顺序从墓葬一面墙到另一面墙诵读,而雕刻于墓葬墙壁上的《金字塔铭文》永恒地存在着,不断向死者陈述仪式内容以确保皇室丧葬仪式的持续性和有效性,1《金字塔铭文》的咒语不仅仅是文字,它们更在国王丧葬仪式上形成祭司和去世国王之间由不同动作构成的对话关系。例如,第六王朝国王特悌《金字塔铭文》的仪式对话过程,“自己起来,特悌,拿起你的头,捆绑你的骨头,收集你的肢体,掸去肉体的灰尘,拿起你没有变硬的面包以及没有变酸的啤酒。愿你来到墓门离开!”2这段《金字塔铭文》并非单纯的叙述,而是念诵者以期望的口吻直接向死者特悌(铭文中的“你”)表达希望其复活的愿望。

    古埃及文化中,国王作为神在人间的代理人,代表神统治人间,其言语和行为都是神意志的体现。3去世国王的复活再生将实现宇宙秩序的“复活再生”,世俗世界将得以恢复秩序。4埃及国王统御整个宇宙秩序,维持天、地和冥府的正常运转,并成为各界交流的中间人。《金字塔铭文》中,去世国王来世之旅中出现的深渊(nw, nnw)、河流(pDwt bjA, obHw)、湖泊(S)、沟渠(mrw, ptrw/ptrtj)、沼泽(sHt jArw, sHt Htp)、沙漠(wort, jzkn)以及上下(南北)两个天空等地理概念是创作者根据现实世界的想象,是现实世界的投射,去世国王来往于两个世界:来世世界(冥府和天空)和现实世界。在国王丧葬仪式活动中,帮助去世国王完成各项仪式顺利进入来世世界是根本目的,那么,祭司运用奥赛里斯神复活,并得到众神襄助的神话叙述,不仅将实现奥赛里斯神的顺利复活,也将实现国王的顺利复活,“奥,乌纳斯,你没有死,你在奥赛里斯的座位上复活”。5

    另外,去世国王进入天空重新被赋予其在神圣世界的统治权威,并确保其儿子荷鲁斯(下一任国王)在人间统治的延续性和合法性。《金字塔铭文》中,去世国王经过一系列丧葬仪式后复活再生成为来世世界的国王,而儿子荷鲁斯(继承者)则协助其父亲奥赛里斯的复活之旅,并代替他统治人间,供奉众神和奥赛里斯,“你的儿子荷鲁斯将从其对手手中解救珀辟(去世国王),你将戴上王冠,成为众神之一,头戴西方之主的王冠,成为奥赛里斯神,他成为阿赫,天空中永恒的星。你的儿子将承袭你的王位,扮演着你生前在人间的角色,应伟大太阳神的旨意代替你统治人间。他(荷鲁斯)将耕作大麦,二粒小麦,并将它们奉献给你。珀辟!太阳神将赐予你力量,你将重获新生,成为伟大众神中的一员。珀辟!你的巴灵魂将成为阿赫,你的威严将震撼众神的心灵。你在人间的身份仍将存在,你在人间的身份仍将持续。你将不陨灭,你将不会消失,永恒地活在人间和天空……你母亲努特将你变成神。”1所以,古埃及《金字塔铭文》将想象的奥赛里斯复活仪式投射于现实世界国王丧葬仪式中,通过去世国王(奥赛里斯)的顺利复活再生实现整个宇宙秩序的更新,其儿子(下一任国王)“荷鲁斯”带领其他众神(祭司扮演者)在丧葬仪式过程中协助确保去世国王(奥赛里斯)顺利通过来世之旅,登入天空,成为众神之一来增强整个皇室家族统治的合法性和权威性。

    其次,《金字塔铭文》中的国王丧葬仪式实现着文本、复活仪式与金字塔建筑三维一体的统一,将现实金字塔建筑的仪式空间转化为神圣时空,使得国王成为神定秩序的维护者。《金字塔铭文》中的去世国王整个登天来世之旅的复活仪式过程与金字塔建筑结构布局相契合,形成一连串统一的、连贯的去世国王再生进入天空世界的仪式画面。本文将以第五王朝国王乌纳斯的《金字塔铭文》以及金字塔建筑为例,分析文本、复活仪式与金字塔建筑三者的统一。去世国王乌纳斯墓室的棺椁象征着“天空女神努特”,2以及停放奥赛里斯尸体的冥府,而乌纳斯即为冥神奥赛里斯,乌纳斯首先在棺椁中实现复活再生变成阿赫。然而,进入冥府与天空的交界处地平线(AHt),相当于墓葬的前室,乌纳斯金字塔棺椁墓室与前室相连,其墓室墙壁上的最后一句铭文为“他站在地平线大门口”,3而前室墙壁上的第一句铭文为“他从冥府出来”。4在墓葬前室(即地平线),乌纳斯转变为“活着的阿赫”,5并最终变成“地平线的阿赫”,6为成为天空中星体的新生命做准备。前室墙壁上最后几行铭文为“打开地平线(前室)的大门,并乘坐太阳船”。7接下来,金字塔的墓道走廊连接墓葬外面的世界,其墙壁上的第一句铭文为教育国王如何“拉开狒狒的阴茎(门栓),打开通往天空的大门”,8而复活后的国王将在第二天早上登入天空与太阳结合,成为众星的一员,并永远地随着东升西落的太阳周期性往返于天地间。所以,金字塔墓葬建筑墙壁上刻写的《金字塔铭文》将整个金字塔建筑中国王复活再生,登入天空的仪式空间,转变为冥神奥赛里斯复活再生,并与太阳神拉结合的周期性自然运动过程,形成每天宇宙更新的神圣时空。《金字塔铭文》、金字塔永恒存在,则国王复活仪式不断永恒地上演着,形成文本、建筑与仪式的完美互动关系,并与太阳在天空与冥府之间宇宙秩序的循环更新结合起来,维持着宇宙秩序的正常运转。

    第三,新王国时期神庙日常礼拜仪式也出现古王国《金字塔铭文》的复活仪式内容。在古埃及文化中,神庙被看作是世俗世界和神圣世界之间的联系,神庙建筑装饰的文字和图像是“神的语言”。1

    古埃及神庙日常礼拜仪式大致内容为每日早中晚三次,祭司,以国王的名义,将神庙最深处神殿的神像沐浴、更衣并进行“开口仪式”,供奉贡品,“唤醒”沉睡的神像,实现神每天再临人间,与神庙内神像的结合。2而这种神庙日常礼拜仪式与前面分析的《金字塔铭文》中的国王丧葬仪式内容十分相似,两者都属于古埃及复活仪式,分别实现神庙雕像和去世国王的复活再生。新王国时期底比斯地区卡尔纳克阿蒙神庙的日常礼拜仪式,用于清洁神庙雕像、帮助神像苏醒的清洁仪式与第五王朝国王乌纳斯《金字塔铭文》中处理去世国王尸体的清洁仪式文本内容和结构十分相似:

    泡碱,泡碱,打开你(神庙神像)的嘴!在神之所前,愿你品尝它的味道!啊,阿蒙—拉神,两片土地王冠的主人,拿起他已品尝过的荷鲁斯之眼!荷鲁斯的唾液是泡碱;图特的唾液是泡碱;两片土地的调停是泡碱!你的洁净是众神的洁净,荷鲁斯的追随者!洁净,洁净,啊,阿蒙-拉神,两片土地王冠之主!4遍。3

    泡碱,泡碱打开你(去世国王)的嘴!啊,乌纳斯!愿你在众神之所品尝它的味道!荷鲁斯的唾液是泡碱;赛特的唾液是泡碱;两片土地的调停是泡碱!念诵4次。愿你在荷鲁斯随从们的陪伴下洁净!奈赫波南部泡碱,五粒。4

    而且,神像的复活仪式(苏醒)也是由众神参与,共同协助神像复活,例如,新王国时期第19王朝塞提一世的阿拜多斯葬祭庙墙壁铭文中,图特神继续担任帮助沉睡神像复活的助手角色,并且在复活神像的仪式过程中得到阿图姆、荷鲁斯、阿努比斯和太阳神拉的襄助,以确保顺利使神像苏醒:“图特走来看您(神庙沉睡的神像),尼米斯王冠在他的脖子上,尾巴在他后边。苏醒吧!我以你父亲阿图姆信使的身份来,以荷鲁斯的身份帮助你,以图特的身份帮助你,以阿努比斯的身份帮助你,我是拉神永远的仆人。5

    古王国《金字塔铭文》的国王丧葬仪式和新王国神庙日常礼拜仪式虽然时间相隔千年,但都具有相似的复活仪式内容,而两者之所以采用相似的复活仪式内容,主要与复活对象有着密切关系:《金字塔铭文》的复活仪式复活的是去世国王,而神庙日常礼拜仪式复活的是象征王权的神像,如前面新王国时期底比斯地区卡尔纳克阿蒙神庙的日常礼拜仪式复活的是“两片土地王冠之主阿蒙-拉神”和新王国时期第19王朝塞提一世的阿拜多斯葬祭庙日常礼拜仪式复活的是头戴尼米斯王冠的神像。国王,亦或者说是王权在古埃及宇宙秩序更新方面起着决定作用,通过神话式的复活仪式内容,将国王的世俗权力与神圣权威结合起来,不断复活的过程,也是神圣宇宙秩序更新的过程,进而达到现实王权统治再次确立合法性和权威性的目的。

    此外,从古王国到新王国,复活仪式传承上千年,其文本结构相对固定,而使用对象可以具有相对的灵活性,这种古王国《金字塔铭文》国王丧葬仪式和新王国神庙日常礼拜仪式相似的复活仪式内容很可能是古埃及重要的文化机构“生命之屋(pr-onH)”传承古埃及文化记忆内容的一部分。“生命之屋”是古埃及重要的文化机构,存在于古埃及各个地区,它具有固定的场所、大量的藏书和神职人员,负责主持各种宗教仪式,整理、编纂和保存各类典籍。保存典籍的功能类似于保存古代知识的图书馆,不断延续着传统智慧,古埃及的哲学、数学、医学、天文学书籍,以及各种保证死者来世永生的丧葬文献在这里整理、编篡和抄写。1扬·阿斯曼曾言:“‘生命之屋是古埃及人文化的中心,维护和保证宇宙、政治和社会生活的不断更新。”2扬·阿斯曼认为“文化记忆”是关于过去宇宙起源的神话史,通过组织完备、正式的仪式和节日传承,文字、图片、舞蹈等固定的、传统符号表达,不断回溯神话的、最初的创世过去,由一批掌握传统文化的知识精英参与完成,“文化记忆”的目的在于不断恢复到最初创世的美好时刻,将文明地点转化为神圣世界,而其中传说中的第一任国王奥塞里斯的复活仪式成为古埃及文化记忆传承的重要内容,主角还是统治者,传承其统治思想。3所以,古埃及文化机构“生命之屋”的祭司们很可能将之前《金字塔铭文》中的复活仪式文本运用于新王国神庙日常礼拜仪式铭文中以传承这种以国王为核心,宇宙秩序更新的文化记忆。复活仪式使得“死者”,无论是去世国王还是无生命的、死亡状态的神像复活再生,国王进入天空成为众神的一员,而神像复苏,再次将神圣世界与世俗世界相联系,这两者都使宇宙秩序重新得以恢复到原初的理想状态,将世俗的王权与神圣的统治权威联系起来。

    四、结论

    《金字塔铭文》是在国王丧葬仪式中诵读的咒语,只有结合仪式的具体过程,才能完整理解其内涵。复活仪式的主要内容是众神襄助奥赛里斯(去世国王的象征)完成复活,在这个动态的过程中,仪式的地点在变化,对话者的角色在变化,通过奥赛里斯神的顺利复活再生,实现现实统治秩序的延续,将世俗世界与神圣世界联系起来,完成宇宙秩序的更新。新王国时期神庙中的复活仪式,是为了唤醒诸神的神像,祈求神祇的护佑,实现神界与人间的互动,进而完成宇宙秩序的更新。这种相隔千年的复活仪式很可能是古埃及文化机构“生命之屋”保存、抄写并灵活运用于墓葬和神庙两种不同载体。复活仪式文本在流变中传承,将现在与过去联系起来,成为古埃及文化记忆的重要组成部分。

    1 文本涉及的古埃及年代以及国王情况均以《牛津古埃及史》(I. Shaw, The Oxford History of Ancient Egypt,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0, pp.479-489)为依据。

    1 J. P. Allen, The Ancient Egyptian Pyramid Texts, Atlanta: Society of Biblical Literature, 2005,p.7.

    2 J. Assmann, The Search for God in Ancient Egypt, translated by D. Lorton, Ithaca and London: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2001, pp.75-80.

    3 J.P. Allen, The Ancient Egyptian Pyramid Texts, p.1.

    4 K. Sethe, Die Altaegyptischen Pyramidentexte, Leipzig: J.C.Hinrichssche Buchhandlung, 1908-1922.

    5 R. O. Faulkner, The Ancient Egyptian Pyramid Texts, Lond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69.

    6 J. P. Allen, The Ancient Egyptian Pyramid Texts, Atlanta: Society of Biblical Literature, 2005.

    7 J. Assmann, “Der literarische Text im alten ?gypten. Versuch einer Begriffsbestimmung,” Orientalistische Literaturzeitung69 (1974), pp.117-26; R. B. Parkinson, “Teachings, Discourses and Tales from the Middle Kingdom”, in S. Quirke (ed.), Middle Kingdom Studies, New Malden, Surrey: SIA Pub, 1991, p.91-122; W.K. Simpson, The Literature of Ancient Egypt,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03.

    8 R. O. Faulkner, “The King and the Star-Religion in the Pyramid Texts”, Journal of Near Eastern Studies, Vol.25, no. 3(1966), pp.153-161; W. M. Davis, “The Ascension-Myth in the Pyramid Texts”, Journal of Near Eastern Studies, Vol.36, no. 3(1977), pp.161-179;J.P. Allen, “The Cosmology of the Pyramid Texts”, in W. K. Simpson et al. eds., Religion and Philosophy in Ancient Egypt,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89, pp.1-28; J. A. Styles, “The Problem of Order in the Pyramid Texts: A Quantitative Approach”,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Research

    Center in Egypt, Vol.42(2005/2006), pp.13-32; A.P. Allen, Middle Kingdom Copies of Pyramid Texts,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06; H. M. Hays, The Organization of the Pyramid Texts: typology ad disposition, 2 vols, Leiden and Boston: Brill, 2012; J. Hellum, “The Use of Myth in the Pyramid Texts”, in C. M. Knoblauch & J. C. Gill eds., Egyptology in Australia and New Zealand 2009: Proceedings of the conference held in Melbourne, September 4th-6th, Oxford: Archaeopress, 2012, pp.41-46.

    1 J.P. Allen, The Ancient Egyptian Pyramid Texts, p.19.

    2 J.P. Allen, The Ancient Egyptian Pyramid Texts, p.22.

    3 J.P. Allen, The Ancient Egyptian Pyramid Texts, p.20.

    4 J.P. Allen, The Ancient Egyptian Pyramid Texts, p.22.

    5 J.P. Allen, The Ancient Egyptian Pyramid Texts, p.22.

    6 J.P. Allen, The Ancient Egyptian Pyramid Texts, p.22.

    7 J.P. Allen, The Ancient Egyptian Pyramid Texts, p.20.

    8 J.P. Allen, The Ancient Egyptian Pyramid Texts, p.19.

    9 K. Sethe, Die Altaegyptischen Pyramidentexte, 468&905a-b.

    10 K. Sethe, Die Altaegyptischen Pyramidentexte, 323&519b,526&1247c.

    11 J.P. Allen, The Ancient Egyptian Pyramid Texts, p.53.

    12 J.P. Allen, The Ancient Egyptian Pyramid Texts, p.41.

    13 J.P. Allen, The Ancient Egyptian Pyramid Texts, p.43.

    14 J.P. Allen, The Ancient Egyptian Pyramid Texts, p.46.

    15 J. P. Allen, The Ancient Egyptian Pyramid Texts, p.47.

    16 J. P. Allen, The Ancient Egyptian Pyramid Texts, p.121& p. 186.

    17 K. Sethe, Die Altaegyptischen Pyramidentexte, 724d-725c.

    1 J. P. Allen, The Ancient Egyptian Pyramid Texts, p.48.

    2 J.P. Allen, The Ancient Egyptian Pyramid Texts, p.49.

    3 J.P. Allen, The Ancient Egyptian Pyramid Texts, p.55.

    4 “开口仪式”是古埃及最重要、最复杂的仪式之一,从古王国至后期埃及,大量文献和仪式图像证明其在古埃及仪式生活占有持久的、重要的地位。这个仪式的古埃及语为wpt-r,意为“打开口”,该仪式主要用于无生命物体,例如,死者雕像、木乃伊、人形棺、乌沙布提斯(ushabtis,在来世世界为死者服务的工作人员)、心形甲壳虫护身符、小雕像、船头和神庙中的神像。在《金字塔铭文》中的开口仪式主要为诵读祭司和塞姆祭司主持,他们通常以荷鲁斯神的形象出现,用开口刀在木乃伊的嘴部轻轻划一下,使其仪式性的恢复生命力。“开口仪式”字面意思仅仅为开口,其实也包括木乃伊各个器官和肢体的恢复功能,使其能够看见、听见、闻见、呼吸、行动和饮食。参见R.B. Finnestad, “The Meaning and Purpose of Opening the Mouth in Mortuary Contexts,” Numen, Vol.25, fasc.2 (1978), pp.118-134; D.Lorton, “The Theology of Cult Statutes in Ancient Egypt,” in M. Dick ed., Born in Heaven made on Earth: The Making of the Cult Image in the Ancient Near East, Winona Lake: Eisenbraun, 1999, pp. 123-210。

    5 J.P. Allen, The Ancient Egyptian Pyramid Texts, pp.34-36.

    1 J. P. Allen, The Ancient Egyptian Pyramid Texts, p.5.

    2 J. Assmann, Death and Salvation in Ancient Egypt, translated by D. Lorton, Ithaca and London: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p.241.

    3 颜海英:《“虔诚的伪造”——古埃及文献中的国王形象》,《国外文学》,2000年第4期。

    4 关于古埃及王权与宇宙秩序之间的密切关系,参见L. Bell, “Luxor Temple and the Cult of the Royal Ka”, Journal of Near Eastern Studies, Vol. 44, no.4 (1985), pp.251-294; H. Frankfort, Kingship and the Gods,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48; J. Assmann, Der K?nig als Sonnenpriester: ein kosmographischer Begleittext zur kultischen Sonnenhymnik in tebanischen Tempeln und Gr?bern, Abhandlungen des Deutschen Arch?ologischen Instituts Kairo, ?gyptologiscge Reihe 7,Glückstadt: Augustin, 1970。

    5 J. P. Allen, The Ancient Egyptian Pyramid Texts, p.31.

    1 J. P. Allen, The Ancient Egyptian Pyramid Texts, p.101.

    2 K. Sethe, Die Altaegyptischen Pyramidentexte, 616d-e.

    3 K. Sethe, Die Altaegyptischen Pyramidentexte, 255a.

    4 K. Sethe, Die Altaegyptischen Pyramidentexte, 257c.

    5 K. Sethe, Die Altaegyptischen Pyramidentexte, 318c.

    6 K. Sethe, Die Altaegyptischen Pyramidentexte, 350c.

    7 K. Sethe, Die Altaegyptischen Pyramidentexte, 496a.

    8 K. Sethe, Die Altaegyptischen Pyramidentexte, 502a.

    9 J. Assmann, Death and Salvation in Ancient Egypt, p.239.

    1 J. Baines, “Temples as symbols, guarantors, and participants in Egyptian civilization”, in S. Quirke (ed.), The Temple in ancient Egypt, London: British Museum Press, 1997, pp. 216-35; J. Assmann, Cultural Memory and Early Civilization: writing, remembrance, and political imagination, Cambridge and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1, p. 150.

    2 E. Teeter, Religion and Ritual in Ancient Egypt,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1, pp.46-51.

    3 A.Moret, Le rituel du culte divin journalier en ?gypte: daprès les papyrus de Berlin et les textes du temple de Séti Ier à Abydos, Annales du Musée Guimet, Bibliothèque dEtude 14, Paris : Leroux, 1902, repr. 2007, p.59.

    4 J.P. Allen, The Ancient Egyptian Pyramid Texts, p.19.

    5 A.Moret, Le rituel du culte divin journalier en ?gypte: daprès les papyrus de Berlin et les textes du temple de Séti Ier à Abydos, p.167-68.

    1 A.H. Gardiner, “The House of Life”, The Journal of Egyptian Archaeology, Vol.24, no.2 (1938), pp.157-179.

    2 J. Assmann, The Mind of Egypt: History and Meaning in the Time of the Pharaohs, trans. by A. Jenkins, New York: Metropolitan Press, 2002, p.73.

    3 J. Assmann, Cultural Memory and Early Civilization: Writing, Remembrance, and Political Imagination, p.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