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游叙弗伦》看苏格拉底的两项罪名

    袁伟业

    提 要:在《游叙弗伦》中,“什么是虔敬”这一表层问题背后隐含着一个更重要却被普遍忽视的主题,即对苏格拉底两项罪名的回应。通过对话中所展现出来的虔敬观及其对游叙弗伦的教育,可以看出苏格拉底是否“不虔敬”和“败坏青年”。苏格拉底持有一种哲学式的虔敬观,其有反传统的一面,但并不必然导致传统的毁坏;所以苏格拉底并非不虔敬。通过与年轻人游叙弗伦讨论何为虔敬,苏格拉底使他放弃离经叛道的观点,并将其引回到传统和常识之中。可见苏格拉底并未败坏青年。与《申辩》中的哲学辩护不同,《游叙弗伦》展现了对苏格拉底的政治辩护。

    关键词:《游叙弗伦》;苏格拉底;不虔敬;败坏青年

    DOI: 10.16758/j.cnki.1004-9371.2017.01.003

    一、《游叙弗伦》的背景和主题

    公元前399年,苏格拉底被雅典的一位年轻人以“不信城邦所信之神”和“败坏青年”两项罪名告上法庭,于是他不得不在法庭上为自己作申辩,但其申辩没能说服大多数雅典人,最终被判处死刑。柏拉图的四篇对话——《游叙弗伦》(Euthyphro)、《苏格拉底的申辩》(Apology of Socrates)、《克里同》(Crito)和《斐多》(Phaedo)生动地记述了苏格拉底从被审判到死亡的全过程,因此这四篇对话常以四联剧的形式被广泛阅读。《游叙弗伦》1作为四联剧的第一部,一般认为其中的对话发生在苏格拉底被控告之后与正式上法庭申辩之前这段时间。具体而言,苏格拉底在被控告后,便按当时雅典的法律规定,前去法庭作登记。但在法庭门口,他遇到前来控告自己父亲的年轻人游叙弗伦,于是便发生了《游叙弗伦》中所记述的那场对话。2柏拉图将这篇对话的时间设置在这样一个特殊时刻,不会是没有用意的。实际上,苏格拉底被控告以及他所背负的那两项罪名,在这篇对话的开头就已先于《申辩》而被提及,并且构成了该对话的一个重要背景。因此,以苏格拉底的这两项罪名为切入点来解读这篇对话,既可能又必要。

    据拉尔修(Diogenes Laertius)记载,忒拉叙洛斯(Thrasyllos)为本篇对话所加的副标题是“论虔敬”(περ? ?σ?ου)。1直观地看,“虔敬”确实是这篇对话的核心问题,因为该对话大部分篇幅都在讨论究竟什么是虔敬,即探寻“虔敬”的定义。以往关于《游叙弗伦》的研究,大多也都聚焦于其中关于虔敬的几个定义上:一是研究这些定义中所蕴含的“柏拉图早期理念论”;二是分析对话10a2-11b4关于“究竟是因为虔敬而为神所喜爱,还是因为为神所喜爱而虔敬”2这一论证的结构。布里茨(J. H. Blits)指出,这两类研究实质上都是在探讨“苏格拉底式的定义方法”,因而只是在研究其中的一个片段。3在汉语学界,这篇对话受到关注则主要是因为游叙弗伦控告自己的父亲与儒家思想中的“亲亲相隐”问题相关。4这些研究各具意义,但它们基本上都脱离了整个对话的语境,孤立地研究其中的虔敬问题,这种研究方式必定会错过对话中很多更重要的东西。相反,如果立足于对话整体并结合其政治和思想背景来理解其中的虔敬问题,就能看出该对话中许多非常重要却常常被人们所忽视的东西。

    首先,关于《游叙弗伦》中的虔敬主题,施特劳斯(Leo Strauss)指出:“《游叙弗伦》探讨虔敬,即一种特定的德性。因此,它与探讨勇气的《拉克斯》(Laches)、探讨节制的《卡尔米德》(Charmides)以及探讨正义的《王制》(Republic)属于同一类。我们知道有四枢德——勇气、节制、正义及智慧。没有一部柏拉图的对话致力于探讨智慧……我们倒是有一部柏拉图对话探讨虔敬。那么,智慧要为虔敬所取代吗?”5智慧是哲人的最高追求,虔敬(崇拜城邦诸神)是一个好公民必备的德性之一,如果虔敬取代了智慧,哲人就要放弃哲学。但苏格拉底并没有放弃哲学,他又不认为自己不虔敬,这意味着苏格拉底对虔敬有独特的理解。那么,哲人苏格拉底究竟如何理解虔敬呢?这个问题与苏格拉底的罪名之一——“不信城邦所信之神”即“不虔敬”密切相关,因此,可以通过考察苏格拉底的虔敬观来理解苏格拉底的这一罪名。

    其次,虽然这篇对话以苏格拉底和游叙弗伦在国王门廊外相遇并互诉各自的官司开头,但对话得以进行下去,并不是因为苏格拉底对游叙弗伦的官司感兴趣,而是因为游叙弗伦在向苏格拉底介绍他的官司时,宣称他懂得什么是虔敬。苏格拉底自认为不知道什么是虔敬,于是他请求做游叙弗伦的学生,跟他学习何为虔敬(5a4)。6苏格拉底拜游叙弗伦为师显然是一种反讽:他并不认为游叙弗伦真的知道什么是虔敬,与其说他要做游叙弗伦的学生,毋宁说他是想教导游叙弗伦,不要轻易将某些关于虔敬的意见当作真理。后来的事实是,经过苏格拉底的层层追问,游叙弗伦不得不承认自己不知道什么是虔敬,他反倒希望苏格拉底能够告诉他什么是虔敬(11e2)。7在之后的对话中,他们的角色完全就颠倒过来:苏格拉底成了老师,游叙弗伦成了学生。从这个角度来看,可以将这篇对话视为苏格拉底对游叙弗伦的教育。由于游叙弗伦是一位年轻人,苏格拉底对他的教育即对年轻人的教育,因此可以从中审视苏格拉底是否“败坏青年”——这正是对他的第二项控罪。

    总而言之,在《游叙弗伦》中,“什么是虔敬”这一表层问题背后隐含着一个更重要的主题,即对苏格拉底的两项罪名的回应。因此,与上述脱离整篇对话的语境、孤立地探讨其中虔敬问题的研究方式不同,本文将立足于对话整体,试图从苏格拉底的虔敬观来及他对游叙弗伦教育的角度来重新阅读这篇对话,重新审视他的两项罪名。

    二、从苏格拉底的虔敬观看“不虔敬”的罪名

    要判断苏格拉底是否不虔敬,首先得知道什么是虔敬。在本篇对话中,苏格拉底并没有直接界定什么是虔敬,但他反驳了游叙弗伦提出的三个关于虔敬的定义,从这些反驳中大致可以了解苏格拉底对虔敬的看法以及他是否不虔敬。

    游叙弗伦提出的第一个虔敬定义是:“虔敬就是我现在所做的事情”,即控告其父亲杀害他们家的一个雇工(5d8)。1这个定义不能让苏格拉底满意,因为一开始他就提醒过游叙弗伦,他想知道的是虔敬的“理念”(ε?δο?),而不是一两件虔敬的事情(6d10)。2在苏格拉底看来,只有以虔敬的理念为“范型”(παρ?δειγμα),才能准确判断出做什么事情是虔敬的,做什么事情是不虔敬的。在苏格拉底的引导下,游叙弗伦给出了虔敬的第二个定义:“虔敬就是为神所喜爱”(6e10)。3这个定义在形式上符合苏格拉底的要求,但内容上还有待检验。苏格拉底指出,如果虔敬就是做神所喜爱的事情,由于同一件事情可能会被一些神所喜爱,又被另一些神厌恶,那么同一件事情就既虔敬又不虔敬。为了避免这一矛盾,苏格拉底建议将该定义修改为“虔敬就是为所有的神所喜爱”(9d2)。4但是,对于这个定义,苏格拉底又提出了一个疑问:究竟是因为虔敬而被神所喜爱,还是因为被神所喜爱而虔敬?这个问题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引起学者们的很多争论,但其最终目的不过是要表明:“被神所喜爱”只是虔敬的一种属性(π?θο?),而不是它的本质(ο?σ?α),5虔敬的本质在于虔敬本身或虔敬的理念。就此而言,第二个定义同样不符合要求,因为它只是说出了虔敬的一个属性,而没有说明虔敬究竟“是什么”(τ? ?στ?)。接下去,对话转入对虔敬与正义之关系的探讨,并由此引出虔敬的第三个定义:“虔敬是一门关于献祭和祈祷的知识”(14c6)。6苏格拉底将该定义中的“献祭和祈祷”解释为人给神送礼物和神给予人所需要的东西,这样虔敬就成了人与神之间的一种“交易技艺”(?μπορικ? τεχν?)(14e6)。7“?μπορ?κη”(交易)一词的一般意思是“商业”、“贸易”,即一种完全世俗的、以获利为目的商业活动。如果虔敬是人与神之间商业活动,那么人与神就完全平等,神将彻底失去神秘性,人对神也不需要敬畏感,二者的交往仅仅基于某种好处或利益。既然这样,苏格拉底便问游叙弗伦:神在这场交易中能够从人那里获得什么好处呢?这个问题显然是难以回答的,因为按照常识,人与神之间并不是一种完全功利化的平等交易关系,因此很难说神需要从人那里获得什么实质性的好处。但在苏格拉底逼问下,游叙弗伦只好回答说,神能够获得人的尊崇、敬重和崇敬。苏格拉底把这些理解为“讨神欢心”(κεχαρισμ?νον),也就是说这些都是“为神所喜爱的”(15b1)。1这样,整个讨论又绕回了前文的第二个定义,即虔敬就是为神所喜爱。于是,苏格拉底再次要求游叙弗伦重新思考究竟什么是虔敬,但后者已彻底失去耐心,拒绝了他的要求。

    上述三个定义中,只有后两个定义在形式上符合苏格拉底的要求,而其内容基本上就是雅典普通民众所持的传统虔敬观:虔敬就是做神所喜欢的事情,即按祖传的习俗崇拜城邦诸神、向诸神献祭和祈祷以求得家庭幸福和城邦安宁。苏格拉底指出了这种传统虔敬观可能面临的问题:做神所喜欢的事情可能会因为诸神之争而陷入困境;向神献祭和祈祷的实质是想要与神做交易,但神并不需要从人那里得到什么好处。其实,这些问题都还只是表面上的,更根本的问题是,按照苏格拉底的理解,这些虔敬观都没有说出虔敬本身“是什么”,或者说没有说出虔敬的本质或理念。如果传统虔敬观在根本上是有问题的,那么这是否意味着苏格拉底要完全否弃它们,从而支持游叙弗伦抛开这些传统观念,大胆地去控告其父亲呢?实际上,在该对话中苏格拉底并没有这样做。相反,他对游叙弗伦的行为充满怀疑,并不断地要求他对其行为作出合理性证明,警告他不要因为这件事情而落得个不虔敬的罪名。除这篇对话外,在其他柏拉图对话(如《斐多》117c)和色诺芬(Xenophon)的作品(如《回忆苏格拉底》1.1.2)中,2也都有苏格拉底向神献祭和祈祷的记述。这些似乎都表明,苏格拉底并非不虔敬,而是非常虔敬。

    然而,就此认定哲人苏格拉底像雅典普通民众一样虔敬、一样地崇拜城邦诸神,似乎令人难以接受。那么,苏格拉底到底是否虔敬呢?或者说,究竟该如何理解苏格拉底的虔敬呢?在《游叙弗伦》的开头部分,苏格拉底提到了他被控告的罪名:“制造新神,不信原先的神”(3b2),3游叙弗伦立即想到苏格拉底时常提到的那个“δαιμ?νιον”。在《申辩》中,这一罪名被表述为:“不信城邦所信的神,而信新的δαιμ?νιον”。4苏格拉底通过德尔斐神谕的故事表明,他的整个生活都是在这个“δαιμ?νιον”的指引下践行神的意志,5所以他自认为是虔敬的。但是,必须注意,这里的“δαιμ?νιον”的意思本来就是含混的:它既可以与“θε??”等同,被理解为一般的神,也可以指低于“θε??”的小神或精灵,而苏格拉底可能对它还有其他的理解。根据苏格拉底在《申辩》中的相关陈述,这个“δαιμ?νιον”基本上可以理解为哲学精神的化身。服从这个“δαιμ?νιον”就意味着,首先要承认自己无知,其次要敢于质疑那些习以为常的东西,并追问其根据。苏格拉底终其一生无限忠诚于这个“δαιμ?νιον”,就此而言,他无疑是虔敬的。但是,从城邦的角度看,虔敬就是按照祖传的习俗崇拜诸神,至于什么东西是神所喜欢的,如何理解何献祭和祈祷等,所有这些都有来自宗教权威的规定,并渐成习俗,并不需要敬神者去思考,更不允许被质疑或任意解释。无论是《游叙弗伦》中的“制造新神,不信原先的神”,还是《申辩》中的“不信城邦所信的神,而信新的δαιμ?νιον”,其中最关键者都是那个“新”(καιν??)字:在雅典民众看来,苏格拉底所信奉的“δαιμ?νιον”是一种与雅典的城邦神完全不同的新神,就此而言,他无疑是不虔敬的。然而,雅典城邦对苏格拉底的审判是一种政治的审判,它并不需要一种哲学的审判,但苏格拉底在《申辩》中为自己所作的辩护却是一种哲学的辩护,这种辩护当然不被接受。

    如果一定要回答苏格拉底是否不虔敬,就只能说:从城邦的角度看,苏格拉底无疑是不虔敬的,因为他所信奉的那个“δαιμ?νιον”并不是雅典普通民众所信的神;但从哲学的角度看,苏格拉底是虔敬的,因为他无限忠诚于那个作为哲学化身的“δαιμ?νιον”,因而他有着一种“哲学式的虔敬”。相对于哲学式的虔敬观,传统的虔敬观只是一些似是而非的大众意见,所以哲学式虔敬观必然有反传统的一面。既然如此,那么苏格拉底为何又要阻止游叙弗伦根据其反传统的虔敬观来控告其父亲呢?这是因为,在苏格拉底看来,大多数像游叙弗伦那样自称拥有虔敬知识的人,其实拥有的不过是另一种意见,而且多半还是一种更加不可靠的意见,轻易地用这种意见取代传统意见是不可取的。哲学式的虔敬观以追求关于神的知识为目标,但它从不敢宣称完全掌握了关于神的知识,所以它不会、也不可能宣称要以其所掌握的关于神的知识直接去取代传统虔敬观关于神的意见。哲学式虔敬观固然有反传统的一面,但其目的也仅限于在言辞的范围内促使传统自我更新,而对于在行动上彻底变革传统,它总是保持着极大的节制。如果说对于“不虔敬”这一罪名,苏格拉底需要为自己作一次政治的辩护,那么或许这就是他的政治辩护,即辨明哲学式的虔敬并不必然导致对传统的破坏。

    三、从苏格拉底对游叙弗伦的教育看“败坏青年”的罪名

    要想理解苏格拉底对游叙弗伦究竟实施了何种教育,以及这种教育是否败坏了游叙弗伦,首先要搞清楚游叙弗伦的身份和他在这篇对话所扮演的角色。

    这篇对话的主要人物是苏格拉底和游叙弗伦,除了这两个直接参与对话的人物外,对话中提到的重要人物还有王者执政官、苏格拉底的控告者梅勒图斯(Meletus)以及游叙弗伦的父亲等,这些人物都是城邦传统宗教伦理观的维护者。其中比较突出的是梅勒图斯和游叙弗伦的父亲,前者控告苏格拉底不信城邦诸神,后者指责游叙弗伦不虔敬,他们的控告或指责无疑都是基于城邦的传统宗教伦理。游叙弗伦在这篇对话中所扮演的角色似乎是他们的对立面,即传统宗教伦理的挑战者。这至少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首先,他控告自己的父亲,而按照传统的看法,这一行为本身就是不虔敬的(4e1);1其次,他自称不同于“普通人”,尤其是在有关诸神的事情上,他自认为作为预言家,拥有比他父亲这类“普通人”更加正确的知识(4e9);2第三,他认为,苏格拉底服从其“δαιμ?νιον”而被控告与他自己作预言而被人嫉恨是一回事,因此表示要与苏格拉底站在一起,共同反对梅勒图斯的控告(3b5)。3由此看来,游叙弗伦已然将苏格拉底引为“同道”。

    那么,苏格拉底是否与游叙弗伦一致呢?至少从苏格拉底的角度看并非如此。首先,苏格拉底对游叙弗伦控告其父亲的行为表示怀疑,他反复要求后者对此作出正当性证明,但后者始终无法证明;其次,苏格拉底并不宣称自己知道什么是虔敬,他对游叙弗伦宣称拥有关于诸神的知识、知道何为虔敬也表示怀疑,而且经其考察后者确实不知道何为虔敬;第三,苏格拉底并不认为自己被控告与游叙弗伦被人嫉恨是一回事,他愿意与后者继续进行对话是为了让后者认识到自己的无知。4

    总之,如果将梅勒图斯看作传统虔敬观的代表,并认为苏格拉底对于虔敬有着更高明的看法,那么游叙弗伦就是介于梅勒图斯和苏格拉底之间的一个角色:这个人物企图超出传统,宣称在关于诸神的事情上具有比传统虔敬观更加高明的知识,但这些知识最终被证明并没有完全超出传统的虔敬观,而且可能比传统的虔敬观更加有害。因此,在自己父亲眼里,游叙弗伦是一位离经叛道、完全败坏了的“愣头青”;而在苏格拉底眼里,他则是一个自以为是的“半吊子”。

    那么,面对这样一个“愣头青”和“半吊子”,苏格拉底是如何教育他的呢?苏格拉底对游叙弗伦的教育集中体现在他与游叙弗伦关于什么是虔敬的对话之中,也就是上述三个虔敬定义之中。施特劳斯敏锐地指出,与一般柏拉图对话不同,《游叙弗伦》中的这三个定义呈现出的不是一个逐步上升,而是逐步下降的序列,即从一种超出传统的观点逐步回归到传统的观点。1在第一个虔敬定义中,游叙弗伦将虔敬定义为他现在所做的事情,即控告其父亲杀人。他还为其行为找了一个“神圣的合法性依据”:既然宙斯可以推翻其不义的父亲,他同样可以控告其父亲的不义之举(5e5-6a5)。2这意味着,在游叙弗伦看来,虔敬就是模仿神,做神所做之事。在第二个虔敬定义中,虔敬不再是做神所做之事,而是做神所喜爱之事。做神所做之事意味着将自己放在与神相平等的位置,而做神所喜爱之事则意味着将自己放在低于神的位置,所以第二个定义低于第一个定义。虔敬的第三个定义是,按照祖传的习俗崇拜诸神,向神献祭和祈祷,以求得城邦的安宁。正如前文所说,这个定义就是雅典普通民众所持的虔敬观,即是一种传统的、常识性的观点。由此可以看出,通过与游叙弗伦讨论什么是虔敬,苏格拉底使游叙弗伦放弃了原先离经叛道的观点,并慢慢将其引回到了传统和常识之中。

    与此相应,游叙弗伦在对话中的身份也在逐渐发生变化。在对话的前半部分,游叙弗伦是一位年轻气盛、极为自负的预言家,自信拥有关于诸神的丰富知识,而且认为他在这方面所拥有的知识优于其父亲所持有的传统观点。正是基于这种“自信”,他接受了苏格拉底的“请求”,当起了苏格拉底的老师。但是,经过一番对话,特别是在第二个虔敬定义遭到苏格拉底反驳后,他的心态和身份慢慢发生了变化,以至于反过来请求苏格拉底告诉他什么是虔敬。至此,他与的角色完全颠倒过来:苏格拉底从学生变成了老师,游叙弗伦从老师则成了有待教化的学生。在对话后半部分,游叙弗伦在回答苏格拉底的提问时,已经完全不如其在上半部分那样自信,而是变得反应迟钝、犹疑不决,甚至很不耐烦。在第三个虔敬定义遭到反驳后,游叙弗伦便彻失去耐心:当苏格拉底再次“请求”游叙弗伦教他关于虔敬的“真理”,以便帮助他摆脱梅勒图斯的指控时,他断然拒绝,并借故逃走。

    游叙弗伦理直气壮地控告其父亲,从传统的观点看,他已然是一位败坏了的青年。虽然直到对话结束,苏格拉底也并没有教给游叙弗伦关于虔敬的确切知识,但起码他破除了游叙弗伦先前关于虔敬的那些错误意见。虽然我们并不能完全肯定,通过苏格拉底的这番教育,游叙弗伦一定会放弃控告其父亲,但至少他已经对自己的行为产生了怀疑,不会再像以前那样理直气壮。当然,苏格拉底也向游叙弗伦揭示了传统虔敬观的成问题之处,并试图通过不断地“从头开始”(11b2,15c11),3将游叙弗伦引向哲学之路。只是游叙弗伦似乎对哲学缺乏兴趣,没能走上这条道路,但他起码也没有被败坏。总之,面对“半吊子”的游叙弗伦,苏格拉底并没有直接把他引向哲学,而是首先把他引回到传统之中,使之回归常识,再试图慢慢地由常识(意见)上升到哲学。经由这种方式进入哲学的人,会对常识(意见)与哲学的本性都有充分的认识,大概不会对传统持一种非常激进的态度。这就是苏格拉底对游叙弗伦的教育方式,也是他对所有其他青年人的教育方式,而这种教育方式并不会导致对年轻人的“败坏”。

    四、结语

    在《申辩》中,苏格拉底虽然为自己作了辩护,但就其辩护方式而言,与其说他在为自己作无罪辩护,不如说他在为哲学作辩护,即辨明哲学生活优越于城邦中其他种种生活方式。从城邦的角度看,苏格拉底的这种辩护完全是在代表哲学与城邦进行激烈对抗,其结果可想而知。但是,在《游叙弗伦》中,面对自己的两项罪名,苏格拉底却表现得十分节制。在该对话中,苏格拉底告诉游叙弗伦,他之所以被控“败坏青年”,是因为梅勒图斯等人认为他“制造新神”,并以此来教育青年人,从而教坏了他们(3a9-b4)。1由于游叙弗伦是一位自称精通诸神事宜的预言家,并且是一位年轻人,而且这篇对话发生在一个特殊时刻,因此苏格拉底对游叙弗伦的教育就为我们深入认识苏格拉底的这两项罪名提供了一个绝好的机会。通过以上分析,我们看到,《游叙弗伦》中的苏格拉底并没有完全放弃《申辩》中的哲学立场,但这种哲学立场并不必然导致与城邦的直接对立。因为,“哲学式的虔敬”虽然有反传统的一面,但它对于在行动上变革传统保持着极大的节制。苏格拉底使离经叛道的游叙弗伦恢复常识、回归传统(而并未如雅典人控告的那样败坏他),就充分地体现这一点。总之,《申辩》极端地呈现了苏格拉底的哲学面相,《游叙弗伦》则充分呈现了苏格拉底的政治面相,而只有将这两篇对话结合起来,才能对苏格拉底及其所背负的两项罪名有一个比较完整和深入的认识。

    (责任编辑:刘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