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麦家小说中的“天才易折”现象
罗玉超
内容摘要:在当代文学的史学领域里,拥有“谍战小说之父”称号的麦家,在描写抗日战争、谍报工作方面极尽曲折复杂之能事,甚至被莫言评价为:“一个拓荒者,开启了大家不熟悉的领域”[1]。在《解密》和《暗算》的叙事空间里,麦家建构起了一个天才群像系统。这些天才们天赋异禀,智力超群,一度成为民族英雄,但他们却在不经意间“荣获”了死亡的生命结局。这种“天才易折”现象的书写,除了营造出符合谍战小说叙事的吊诡氛围之外,还将天才们拉下神坛,探究天才群体作为人的内在属性,甚至让天才们增添了由悲劇转向崇高的美学特征。
关键词:“天才易折” 麦家 《解密》 《暗算》
“天才,乃人间之灵,少而精,精而贵,贵而宝。像世上所有珍宝一样,大凡天才都是娇气的,娇嫩如芽,一碰则折,一折则毁”[2]麦家在《解密》中引用亚山《天书》(韩素音译)中题记,概括了包括容金珍在内的天才群体的生命特质。这些在数学、解密等方面智力超群的天才,在战争期间为国家的生死搏斗付出惊人的智力资本。他们似乎是一株浪漫的,独自绽开的蒲公英,一旦被发现,目光即刻被它纯净的内在特征所吸引,但微风轻拂,它便支离破碎、即刻飘散。因此,麦家对他笔下的天才群体始终隐藏着敬佩的,但同时又是悲悯的情感价值。
《暗算》中的瞎子阿炳,找到了敌军所有的频率进而挽救国家危亡,却选择自杀而亡;黄依依破译了光密,却死在了危言耸听的医生手下。《解密》中:容幼英即容算盘·黎黎,设计了只有388枚钉子的牛顿数学桥模型,但却死在医院的产床上;容金珍解开了世界级难度的密码,也以悲剧收场。两部作品在题材和人物形象的塑造上呈现出较大的相似性,在701这个神秘的机构中,天才在享受无限风光之后,终究逃脱不了命运的扼杀。微弱的力量博赢了世间少有的天才,这其中俨然暗含了麦家的叙事意图和创作意旨。天才易折的背后折射出的是天才转英雄,悲剧转崇高的内在涵义。天才也和常人一样,在爱情中迷失自我,在世俗中迷失方向,这样的人物设置,凸显了麦家对于人的固有属性的高度坚守。
一.营造吊诡的叙事氛围
《暗算》获得了茅盾文学奖,获奖之前引起了评论家们一番激烈的争论。反对者认为《暗算》不是一部正统文学作品,它写的是天才式人物,写的是敌情故事,是通俗小说的变异。更有人戏称,如果《暗算》获奖,那么《鬼吹灯》也有可能获奖。而支持者却认为,《暗算》获奖,“或许说明茅盾文学奖也希望在精英阅读的同时,再考虑一下普通读者的喜好。”[3]但最终,《暗算》成功获奖。授奖词中写道:“破译密码的故事传奇曲折,充满悬念和神秘感,与此同时,人的心灵世界亦得到丰富细致的展现”[4]。悬念和神秘感的获取限定于701这一神秘的,黑暗的,隐于民间的秘密场所。构成701灵魂的则是麦家笔下的天才群体,但“天才易折”这一现象的重复出现,填充了701的神秘文化,渲染出作品中吊诡的叙事氛围。
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麦家的童年残遭时代的压迫和侮辱,爷爷的地主身份和父亲的右派成分,给弱小的麦家以难以承受的精神压力。后来的麦家曾自己说到:“上学对我就意味着侮辱,都说学校是育人的,教人以美德,授人以知识,但其实不尽然。”[5]海明威也曾说过,作家不幸的童年是对其最好的早期训练。显然,麦家童年的黑色阴影,已然投射到其日后的多部作品中,即便是他精心创造的天才,也难逃其死亡的结局。
瞎子阿炳用他极度灵敏的听力,觉察出刚出生的孩子不属于他,进而遵从家乡乌镇的习俗,自杀而亡。这是作品中第一个人物的悲惨结局,麦家以死亡的黑色氛围刺激着读者的阅读感受。进而黄依依、陈二湖、韦夫都以复杂的曲折的故事情节和令人哀叹的悲剧结局,牵动着作家和读者之间建构起的那种怜悯情结。容金珍凄惨的童年遭遇在进入701后貌似得到了暂时的存缓,但当笔记本丢失后,作家已然没让他继续安然地活在情节之中,疯了似乎比死亡更加残忍。当天才的死亡安静的流淌在701中,这种冷静的死亡书写,在黑色的701中增添的是吊诡的神秘色彩,淋漓尽致地满足了谍战小说、解密小说所需要的叙事要求,成功实现了麦家的创作意图。
二.升华悲剧的情感张力
鲁迅先生说:“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6],悲剧在众多的艺术形式中更能引发读者、观众的情感共鸣,更具有强烈的精神感染力。麦家将戏剧史上常用的艺术形式,应用到他的谍战小说中,以天才式人物的悲惨结局甚至是死亡书写,激起了读者的崇敬和悲愤。“他将悲剧的冲突性质,升华到了一个永恒的正义和非正义、普遍伦理与非伦理的矛盾中”[7]。在“天才易折”中,麦家将悲剧转化为崇高,将天才升华为英雄,天才的悲剧变为英雄的悲剧,成功地吸引读者进行深入解读,升华作品的情感张力。
麦家曾说到,不管是写谍战也好,还是写非谍战的作品,他的作品全都是悲剧,而“悲剧是崇高的最高、最深刻的一种。”[8]因此,“天才易折”这一现象则是“麦家式悲剧”的主要表现形式。天才之所以成为天才,是因为他们将自己无限拉长了,拉得细长细长,游丝一般,呈透明之状,经不起磕碰。因此,天才都是“易折”的。黄依依死于医生之手,容幼英死于难产。能成功参与发射人类第一架飞机的天才,却逃不过生育的惊险;能解开世界性的密码,竟难逃颗粒药丸的扼杀。天才的智力和其死亡的缘由在程度等级上没有丝毫的正向性,这样的落差投射到读者的阅读情感中,引发了强烈的悲剧张力。但在此话语体系中,探讨天才的死亡意义,可以发现其背后所蕴藏的美学力量是生机勃发的。
《暗算》中的瞎子阿炳,在安在天的极力保护和举荐之下,由在乌镇遭受歧视的底层民众身份,转变为701乃至整个中国的民族英雄形象。《解密》中的容金珍也和阿炳一样,甚至说和麦家一样,有着悲惨的童年遭遇。容金珍的父亲是家族的唾弃者,因此,他自出生伊始就惨遭诟病。长期的黑暗环境,造成了容金珍形成脆弱敏感的内心世界。“解密”的出现,终于给这个天才提供了展示能力的平台,在701他仅用了一年就破解了极端恐怖的紫密,一瞬间被抬高到了国家英雄的地位。不幸的是,阿炳选择自杀,容金珍也因丢失笔记而使他的精神承受范围突破了临界点,进而他被迫沉浸在密码之中无法逃脱。
康德在《对美感与崇高感的观察》中指出:“在我看来,悲剧不同于喜剧主要就在于前者激起崇高感,而后者引起美感。”[9]天才变为英雄,悲剧转为崇高,天才是英雄的基础,英雄是天才的理想形式。死亡的结局使天才和英雄在特殊的历史语境下得以完美交融。麦家给他笔下的天才以证明自身的环境——701机构,同时这一天才群体也满足了读者内在的精神愿望。但作家残忍地将他笔下的天才纷纷给予死亡的悲惨结局,在令读者哀痛的同时,更在一定程度上提升了天才的生命价值,悲剧化的状态已经在死亡降临的一瞬间转化为崇高的精神境界,所产生的效果则是升华了悲剧的情感张力。
三.坚守固有的人的属性
天才是人间之灵,少而精。在当代文学作品中,天才也并非常见的艺术形象。但将研究视角聚焦到麦家作品中的人物便不难发现,他热衷于并擅长塑造天才形象。在其多年的创作生涯中,在他的文学世界里已然建构起了一个天才叙事系统,这一系统中的天才都拥有近乎超人的智力结构,同时在认知方面能超越客观世界的界限,甚至他们的事迹在特殊的历史语境下可以称之为“神迹”。麦家精心制造了一个又一个天才,却又亲手毁掉这些天才,但只要这些天才活在其作品中,便具有真实的人的属性。茅盾文学奖的颁奖词中也说过,他的故事虽然曲折,但极力彰显人的内心世界。麦家坚持人的内在天性的张扬,即便天才能够超越现有的社会框架,但依然需要人间的烟火,这个天才群体终归逃离不出作为人所拥有的人的属性。
“天才和疯子是一种高度的对立……从某种意义上说,天才就是正无穷大,疯子或白痴就是负无穷大。”[10]瞎子阿炳显然是天才和疯子的结合体。他的身上既体现了天才般的听觉能力,又有着疯子般阴晴不定的情绪特征。但他有着中国传统的优良品质,孝敬父母、爱护妻子、忠于朋友,这是人的内在品性的彰显(“性本善”)。黄依依和容幼英皆因生育而死,这两个天才终究逃脱不了作为女性所需要承担和忍受的巨大疼痛。疼痛性的身体书写,交代了天才的死亡过程,将天才纳入了作为个体的人的真实世界。容金珍和“棋疯子”迷失在密码的世界中无法逃离,他们在声名显赫之后落入无意识的生命状态。麦家创造了多个天才,但这些天才同时又局限在人的生命框架之中,完全具有现实人的本质属性。当他破坏这个天才世界之时,书写的是常人难以逃脱的生命苦痛,营造出了悲剧化的叙事风格。自杀、难产、疯癫这些人类固有的死亡形式,降临到天才身上,其后读者不免感叹,天才和常人一样,都囿于人的本质属性。
无论是《暗算》还是《解密》这些天才们即在揭开密码、寻找敌军频率。这种行为的背后则蕴含着崇高的历史使命。小黎黎说“屋里是你的家,屋外是你的国,无国乃无家”[11],这句话在两部作品中都出现过。天才们挽救国家危亡,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场上,一次次拯救国家于水火之中,体现了浓厚的爱国情怀。习近平总书记曾和麦家握手并直言说:“我看过你的《暗算》、《风声》,你是谍战剧第一人,歌颂的是爱国主义精神”。天才为了国家和民族的事业甘于寂寞,献身于701,彰显了浓厚的爱国热情和高度的社会责任感。从其人物的塑造上便可看出,麦家一直在坚守尊重历史,书写人性的内在情感,还原作为个体的人的本质属性。博尔赫斯认为写小说和造迷宫是一回事,而对于麦家来说写小说和解密也是一回事。麦家作品中反复出现的“天才易折”现象,也极力证明天才们在解密中死亡,又在解密中升华。这样的现象在升华悲剧的美学效果之外,体现出的是麦家对于世俗力量的恐惧,更是对人的内在属性的坚守。
注 释
[1]莫言:梦想写一部像《解密》,这样的书,中国作家网2014年4月24日
[2]麥家:《解密》,中国青年出版社,2002年版,第165页
[3]石一枫新浪博客,《中国文学界最大个儿的奖》
[4]麦家:《暗算》,浙江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前言
[5]麦家:《人生中途》,浙江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153页
[6]鲁迅:《再论雷峰塔的倒掉》,《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92-193页
[7]李克:麦家小说创作研究[D].东北师范大学,2017
[8][俄]车尔尼雪夫斯基:《艺术与现实的审美关系》,周扬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21页
[9][德]康德:《康德美学文集》,曹俊峰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7页
[10]麦家:《解密》,中国青年出版社,2002年版,第225页
[11]麦家:《解密》,中国青年出版社,2002年版,第108页
基金:江苏省大学生创新创业训练计划项目“基于书城到书房变迁的新世纪文学的传播与接受研究——以徐州为例”(项目编号:201910320117Y)
(作者单位: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