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绸之路”中亚区段族群文明的碰撞与交融

    李琪 孙瑜

    提 ?要:中亚细密画是人类文明宝库的珍贵遗产。中亚之域地缘位置独特、众多族群聚居、多种宗教并存、多元文化交汇。这里既是人类社会诸多文化现象的发源地,也是世界古代文明成果的荟萃处和交流中心。连接东西方的“丝绸之路”在不同历史时期带来了诸多文化,在广袤的中亚大地上碰撞、渗透和传播。中亚细密画在本土发展进程中,吸纳、融合了波斯文化、阿拉伯文化、中国文化等元素,是多元文明交融的结晶,不仅体现工匠、艺人精湛的技艺,而且彰显了各时代中亚不同族群间的文化差异、交往与融会贯通。

    关键词:丝绸之路;中亚历史;族群交往;文明互鉴;细密画

    DOI: 10.16758/j.cnki.1004-9371.2019.04.012

    伟大的“丝绸之路”既是历史上横贯欧亚大陆的重要经济动脉,也是连接东西方族群文明的交往通途。族群文明系指由各不相同的文化同源部落、部落联盟、部族、种族、民族集合体,以及各类文化同质的人群所创造的不同文明。广袤的中亚之域是古“丝绸之路”的枢纽路段,活跃于沿线的众多族群扮演着文明传播者和融通者的重要角色。中亚既是人类社会诸多文化现象的发源,也是世界文明中心交流的媒介。中亚细密画作为人类文明宝库的珍贵遗产之一,在本土发展进程中,碰撞、吸纳、融合了波斯文化、阿拉伯文化、中国文化等元素,是诸多族群文明交融的结晶。它的出现对当地建筑、园林、器物、民族服饰等艺术类型产生了强烈的历史性影响。

    细密画即一种用于装饰手抄本文献书籍、美化书页或封面的精致小型工笔绘画,源自于东方,系波斯艺术的重要门类,有严格的规范和标准。这种装帧艺术多以古代东方长篇巨著为本,先由书法家手工抄写,再由细密画师配以精美插图和封面装订成书,使之成为精致的艺术品。在其漫长的发展进程中呈现出的书法、图饰、页边、章题、徽章等装饰要素和插图中的人物形象,不仅体现了工匠、艺人精湛的技艺,而且以其丰富的内涵彰显了不同历史时期的时代特点,诠释了古代中亚不同族群的文明交往,解析了多元文化的差异包容与融会贯通。

    一、中亚细密画的历史溯源和发展

    综观旗色斑斓的王朝政权在中亚大地的勃兴欻衰,追寻中亚细密画在不同历史时期纷繁复杂的时代背景下发轫、承传、衰落、兴盛的基本脉络和主要特点,其发展历程可划分为三个主要期段。

    (一)发端和形成时期:多种宗教并存,多元文化兼容

    中亚细密画的历史渊源可以追溯到公元3—7世纪波斯帝国的萨珊王朝时期(公元224—651年)。这一时代是古波斯文化发展的巅峰时期,对世界艺术产生过深刻的影响。萨珊王朝是古波斯帝国的最后王朝,亦称新波斯帝国。萨珊王朝以祆教为国教,犹太教、基督教、佛教等多种宗教并存。在其极盛时代,统治着西自幼发拉底河,南临波斯湾,北达高加索、亚美尼亚、中亚阿姆河流域,东至帕米尔高原。随着疆域的不断延伸,“丝绸之路”贯穿萨珊王朝全境,促进了东西方文明交流,其兼容并蓄的许多文化现象对亚洲和欧洲中世纪艺术的成形起了重要作用。萨珊王朝灭亡后,公元653年大食首次跨越阿姆河,逐渐在中亚确立了统治地位。随之,具有美学规则的阿拉伯文书法体系及其经典文献的边饰图案亦成为中亚细密画的源流之一。

    萨曼王朝(公元874—999年)是中亚地区存在时间最长的王朝,在其鼎盛时期,势力范围以今乌兹别克斯坦地域为核心,包括中亚诸共和国大部分地方、阿富汗全境、伊朗东部。其东北边境与古代中国西域辖地毗连。9—10世纪,萨曼王朝是文治武功煊赫一时的世界性军事强国之一。此间,波斯文化再度复兴,与其他文明渐成融合发展之势。9世纪下半叶,部分回鹘西迁中亚,联合当地其他突厥语系部族建立了喀喇汗王朝。初期,其辖域之内定居族群与游牧族群共居,萨满教、拜火教、摩尼教与佛教等多种宗教并存。10世纪末,喀喇汗王朝灭萨曼王朝。由于对抗和战争,曾深受汉文化影响的回鹘人频繁接触以萨曼王朝为代表的波斯文化,在多族群相互异化和融合过程中,形成了多元因子的混融文化。与此同时,在中东自然科学和文学性手抄本中配以插图逐渐蔚然成风,并渗入中亚。内源外因相互交织、互动影响为中亚细密画的形成和獨特发展起了推动作用。

    基于俗奉祆教、佛教、景教和摩尼教,活跃在“丝绸之路”枢纽,以“善商贾”著称于欧亚大陆的粟特人对突厥﹑回鹘等游牧族群的历史文化﹑政治经济﹑宗教信仰以及语言文字等方面影响深远;1所以史诗传说﹑箴言故事﹑祭祀仪式﹑舞乐宴饮﹑迎娶情节等主题多样﹑色彩艳丽﹑线条优雅等粟特绘画之风在中亚细密画的建构中存有深刻的历史印迹。随着中亚片治肯特古城遗址粟特壁画的发现,2佐证了中亚细密画中粟特传统的浸染。在波斯诗圣菲尔多西所著《列王纪》的精华部分,《鲁斯坦姆》叙事诗手抄本,均以细密画烘衬波斯勇士、爱国英雄等人物形象。3

    这些“细密画与片治肯特粟特壁画的某些遗迹确实相同”,其画面“均表现了粟特和吐火罗的绘画风格”。4另外,塔吉克斯坦胡里布克10世纪王宫和阿富汗南部11—12世纪伽色尼王朝宫中的壁画也都证实,5后粟特时期在中亚仍然保留和继承着粟特的绘画传统。

    综上所述,中亚细密画在发轫和形成的数个世纪中,经历了诸多王朝的更替和文化变迁;在波斯、大食、粟特、吐火罗、回鹘等多族群文化的相互激荡中兼容并蓄,融会贯通,不断发展。

    (二)复兴和鼎盛时期:打破文化交流壁垒,中国画风输入中亚

    13世纪,中国北方游牧民族蒙古族入主中原,建立元朝,与之前的“蒙古汗国”相互联系,彼此衔接。回眸蒙元历史,“握乾符而起朔土,以神武而膺帝图,四震天声,大恢土宇,舆图之广,历古所无”。2蒙元帝国的西征,铁骑踏遍亚欧大陆。战争扩张给当地人民带来灾难的同时,也打破了古代欧亚封闭的状态。随着成吉思汗及其后裔的军事征服,尤其是蒙元时期的驿站制度和运营模式,开辟了更为广阔的欧亚陆路交通,为众多民族的迁徙、接触,不同文化的交流和传播提供了重要途径,使“草原丝绸之路”与“陆上丝绸之路”相连通,促动了草原游牧文化、绿洲农耕文化、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等多样文明的碰撞和交融。

    蒙元文化作为中华文明的重要历史阶段和组成部分,既体现出草原游牧文化和中原农业文化的元素,又吸纳了西域地区的精华文化。由于蒙古人进入中亚,使波斯细密画受到中国宋元绘画艺术的强烈影响。中亚绘画艺术中描绘的山川、河流、自然景色、人物服装等随之出现了中国元素的取向,诸如,荷花、牡丹等中国花卉和中国水墨画的轻柔色调,以及龙、凤、鸟、鸭等吉兽祥禽等特色形象始现于中亚细密画中。为避战祸,中亚的许多细密画家和能工巧匠纷纷迁往伊朗南部,致使中亚工笔细画的发展一度停滞。

    14世紀下半叶,出身于突厥化蒙古八鲁剌思部的贵族帖木儿(1336—1405年),自称成吉思汗后裔,1369年在中亚的马维兰纳尔(河中地区)建立王朝,成为中亚历史上影响巨大的统治者。他建都撒麻耳干,3后迁都哈烈。4帖木儿王朝强盛时期,疆域以今乌兹别克斯坦为核心,从格鲁吉亚一直到印度,囊括中亚、西亚和南亚部分地区。随着帖木儿王朝的强大,其控制范围内的中亚成为科学文化中心;中亚细密画艺术得以复兴,并逐步达到鼎盛,进而获得了世界意义。

    史载“洪武中,太祖欲通西域,屡遣使诏谕,而遐方君长,未有至者。二十年四月,帖木儿首遣回回满剌哈非思等来朝……自是频岁贡马驼。”5明太祖洪武二十年(1387年)中亚帖木儿王朝与明朝交往。伴随着“丝绸之路”交通的畅达,贸易的繁荣,促进了东西方思想文化的交流,对沿线各国、各地艺术形式的发展变化产生了深远影响。中国的许多文化思想和艺术形态也随之进入中亚,使中亚细密画在中国元素的影响下得以丰富和更新。

    俄罗斯圣彼得堡萨尔蒂柯夫·谢德林图书馆典藏有世界著名学者、波斯—塔吉克诗人贾米(1414—1492年)的《金色群山》手抄本,其封面粘贴有双联折叠细密画,题为《山中狩猎》。画面生动地表现了波斯贵族在山间峡谷狩猎的场景;金色天空布满蔚蓝色“中国画风”的云彩,马队旗帜上以太阳光芒四射为背景的雄狮图案标志格外引人注目。有学者通过考证得出结论,其一,这幅细密画是15世纪中后期之作;证实在15世纪中亚细密画家已谙熟中国的绘画技巧。其二,世界著名的中亚考古学泰斗、苏联杰出的东方学历史学家米哈伊尔·叶夫格尼耶维奇·马松(1897—1986年)教授从纹章学的视角专文解析该图。他指出,13—14世纪成吉思汗及其后裔所统治的蒙元帝国时代冲模花纹的金属钱币上有同样的图案标志。帖木儿王朝的统治者沿袭了这一传统。马松确认,细密画中的植物和动物均属中亚卡什卡河流域类群。马松先生进一步阐释了中国元素在中亚细密画艺术语言层面的运用。1其三,中亚艺术史家普加琴科娃认为,在中亚东部雄狮和太阳的形象曾是人们诠释宇宙学的一个特征;人们通过天文学把雄狮星座与统治者占星图中的“幸运星座”联系在一起。2

    15世纪初,帖木儿之孙,“皇位上的学者”米尔扎·兀鲁伯·别克(1394—1449年)成为中亚河中的统治者。他博学多识,通晓波斯文、阿拉伯文和乌兹别克文,精通天文历算,修建了举世闻名的兀鲁伯天文台。他统治的帖木儿后王时代,商贾云集,经济繁荣,学者荟萃,文化昌盛,借助“丝路”古道,与中国、阿拉伯等诸多国家的文化贸易交流不断。他治理的撒麻耳干成为科学文化和工艺制造的枢纽。在他的支持下,兀鲁伯天文台历时近30年,测定了1000多颗恒星和方位,积累了关于恒星和行星运行的大量观测资料;1446年编制完成了图文并茂的《兀鲁伯伯克新天文表》,描绘了九种天象和七种星宿运行图。各种星宿、气候、山川、河流、沙漠及一切与之相关,象征着相应星体名称的绝妙图像,都是以精美绝伦的工笔细画予以表现的。

    帖木儿帝国(1370—1507年)版图幅员辽阔,陆上“丝路”贯穿全境。大量实证表明,早在帖木儿时代之前,中亚就以河中为要津,沿“丝绸之路”与中国及罗马帝国交通。当其盛期,“丝绸之路”的物贸和思想文化交流达到巅峰。中亚文化繁荣,细密画艺术进入黄金时代,出现了许多精品。帖木儿及其后世借助地缘优势积极参与和经营“丝路”古道的国际贸易,并在经济发展的基础上,推行保护和赞助学术文化之策,延揽东、西方学者、诗人和艺术工匠云集于撒麻耳干等各大城市,促进了不同民族和人种优秀文化成果的传递、交流和杂糅。在此历史背景下中亚细密画不断发展而形成别具一格的时代特点,并与前代传统紧密联系,构成中亚艺术的整体统一。

    (三)传承和光大时期:草原与绿洲文明深层碰撞,文化涵化使艺术风格混融创新15世纪末,中亚地区在经历了帖木儿及其后继者的统治之后,成吉思汗长子术赤的姻亲后裔,咸海北岸的游牧部落首领穆罕默德·昔班尼(1451—1510年)率领白帐汗国游牧的月即别人南下入侵阿姆河与锡尔河之间的河中绿洲地区,占领了“丝路”重镇撒麻耳干、布哈拉、希瓦、塔什干等,征服了中亚突厥斯坦、呼罗珊1等帖木儿后嗣的所有领地,推翻了帖木儿的继承者,建立了游牧部落联盟“昔班尼王朝”。从里海到中国边界,从锡尔河到伊朗高原的辽阔疆域均在其治下。“昔班尼王朝”是中亚布哈拉汗国史上三个王朝之首,2历经12位君王,统治中亚百年(1500—1599年),对锡尔河和阿姆河流域历史文化、政治经济的发展和民族的形成起了推动作用。昔班尼率游牧的月即别人进入中亚以后,与讲东北伊朗语或突厥语的农业绿洲原住民杂居混合,并与当地定居的城市居民接触交融。农业与牧业、定居与游移等异质文明在对接之初产生了激烈的碰撞。处于支配地位的游牧民将部分农业绿洲变为草原牧场,导致耕地面积骤减。而处从属地位的绿洲农民被迫迁居山区。农业经济急遽衰落。在草原文明与绿洲文明的矛盾、冲突和交流中,定居农业居民与游牧族群之间的相互沟通和影响不断深入,彼此认知和需求日益加强。昔班尼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地位,调整了治理之策,着手恢复土地耕作,鼓励开垦荒芜土地,兴修水利,使河中地区绿洲连成一片,农业得以复兴;同时出现了生产分工。绿洲农业区的丝、棉手工业织品和游牧民的羊毛和皮革制品各具特色。畜牧业为手工业生产提供必需的原料,扩大了手工业产品的销路;进而促进了商业和手工业的发展。不仅定居部族的丝织品、棉织物,特别是印花纺织品的生产出现飞跃;而且游牧部族的羊毛织物、皮革制品和金属制品的生产也显现出专门化的趋势。伴随着游牧文明与定居文明之间的相互联系、互动影响和差异互补,时代的社会生活内容也反映在当地的细密画题材之中。

    这一阶段中亚细密画进一步创新拓展,既保留了传统的精神风貌——绿洲文明的元素,也融入了草原文化的因子。就其涵盖的中亚民族社会生活的广度而言,较帖木儿时代的主题性细密画内容更为多姿多彩。根据成吉思汗后裔,月即别汗国创始者,昔班尼的祖父,阿不海尔汗(1412—1468年)家族史编纂的《史集》——《阿不海尔传》手抄本(16世纪40年代)所创作的细密画,3描绘了中亚及其周边地区不同历史阶段的重大事件;反映了草原月即别人的传统习俗和历史沿革。背景凸显草原、山峦和夜空。人物形象以在山前地带游牧的月即别人为主角。他们的胡须造型独特,脚蹬尖后跟皮靴,身佩武器装备。然而,在同时代的另一些细密画中则出现了结满果实的树木,砖砌的灌溉沟渠和雕刻有几何图案的蓄水池和花苑。这些显然是绿洲定居族群的田园生活情境。

    昔班尼时代中亚细密画的另一个特点是本土画派与中东一些艺术流派的交流融合。一些哈烈艺匠逃亡到中亚河中地区,促进了中亚本土流派与哈烈毕扎特流派交融,进而使自身充实丰富起来。16世纪后半叶,在中亚细密画创作中出现了各流派有时复归一体,有时又扩展而开的局面。一些造诣高深的艺术家以传统的绘画手法致力于表现世俗的民间社会生活,富有深刻的劝诫和箴言意义。代表性作品有贾米著《优素福及神奇的守法镜》手抄本的插图和萨迪的寓言故事集《蔷薇园》的工笔画《玛德利斯—乌尔—乌萨克》。4这类细密画具有明显的讽喻性;以简短的故事情节赋予教训意义的主题和深刻的哲理,借此喻彼,借小喻大。也有一部分细密画家热衷于选择中东细密画传统流派的“中立题材”和享乐主义的内容,诸如隆重宴会、情人相聚、苑中消遣等。自昔班尼时代起直至19世纪,主题性细密画不断发展,并扩展到整个绘画艺术范畴。

    检阅不同历史时段的中亚细密画作品,可从中体悟到中亚文明之变迁。细密画作为中亚文明史上一朵灿烂的奇葩,是在不同文化族群之间的直接接触、异质文化因子持续不断的交锋和碰撞中发展起来的。在延续不停的冲突、矛盾和撞击中,伴随不同文化族群对接环境、交流强度、往来频率、认知程度的变化和社会需求,其文化精髓彼此互借、整合、混融和涵化日渐增强,进而产生了艺术风格的创新。中亚细密画作为一种多元族群文化融合的艺术现象扎根于本土历史文化沃土之中;在那片辽阔的地域上持续了许多世纪,其艺术风格和特点得到传承和发扬光大,并向远方传播。

    二、中亚细密画流派及风格特征

    长久以来中亚细密画以其手法之精巧,寓意之深奥,思维之浪漫以及充满诗意的格调和对某种流派之追求而驰誉不衰。在中亚文明发展的历史进程中,细密画反映了草原文明与农耕文明之间错综复杂的共生关系;呈现出中国文化、波斯文化、阿拉伯文化等对接碰撞,交错吸纳,多元复合的鲜明特色。这一艺术类别荟萃了不同时代诸多流派的精华。中亚细密画流派主要有撒麻耳干、马维兰纳尔、布哈拉和哈烈画派等。

    (一)本土流派:撒麻耳干画派

    早在帖木儿和兀鲁伯辉煌时代,撒麻耳干流派就诞生于中亚。随着14世纪末至15世纪初帖木儿大帝及其后裔对波斯等地的征服,大批能工巧匠和艺术家被集中于都城撒麻耳干。他们被迫为宫殿墙面绘制壁画,为各种手稿加配插图。撒麻耳干很快形成一个文化艺术中心。云集于此的不同流派的细密画师在工笔画设计元素、艺术理念、审美境界、工艺技巧等方面博采众长、相得益彰,丰富了本土工笔画语言,形成了一种兼容并包、自成一体的艺术风格。正是帖木儿时代的细密画作品奠定了这一中亚本土流派的基本风格和特征。撒麻耳干是中亚细密画本土流派时代创作的缩影。

    撒麻耳干流派主要是在用丝绸碎屑或光滑发亮的老象骨制成的东方最上乘的略泛黄色的纸张上按照一定的长度和密度,比例和谐,规范抄写,开创了书法艺术之先河;同时在手抄本的卷首、章末和重点章节配以精心构思、丰富多彩的图案、插图,凸显内容的具体生动。16世纪上半叶之前的撒麻耳干画派以传统与享乐主义装饰流为主体,形成与其它画派不同的特点,即具有独特的装饰结构,以横竖线条为基础,画面清晰;构图元素以自然风景、各类建筑、建筑装饰为画面主控,人物形象注重细部表现,整体画面宁静幽远。

    16世纪后半叶,以穆拉特·撒麻耳干为代表的革新派独创一格。这位充满激情的艺术大师为菲尔多西的《列王纪》手抄本创作了150幅细密画。他回避了传统的中立题材和造型图案,选择文中表现英雄主义的篇章内容作画,其中有号召人民反抗压迫的铁匠起义;有气势磅礴、恢弘壮观的战争场面;有为战死勇士的哀悼以及表现其骁勇善战、纵横驰骋的英雄氣概。人物的刻画极富表现力,通过栩栩如生的形体传达出人物的个性风采。穆拉特的画风既有本土波斯人与突厥化蒙古人文化传统交流互渗的创作特点,也融入了巴洛克艺术风格;将撒麻耳干流派引向高品质、高水平的发展阶段。他以人物刻画用形传神,色彩搭配鲜艳明快、深浅有别,画面肃穆庄严等表现手法,确立了中亚细密画本土流派的发展趋势。画师以独特笔墨反映了社会现实的深刻内容,抒发了民众渴望改变现实社会的愿望。自昔班尼时代以降,中亚细密画撒麻耳干流派盖踵其事而增华,精其本而承传。

    (二)引进流派:哈烈画派

    哈烈流派是15世纪在帖木儿王朝赞助下,兴于阿富汗西部哈烈城的细密画派。1405年帖木儿殁,其四子沙哈鲁(1377—1447年)继位,立哈烈为都。他当政40余年(1405—1447年),驻守哈烈,统一领土、平息内争,平定地方叛乱;统治范围涵盖波斯东、西部、伊拉克、叙利亚和河中地区;令子兀鲁伯为河中长官,居撒麻耳干。沙哈鲁致力于开辟“丝路”商道驿站,发展经济,重建城市;推进国家文化建设,振兴学术和文学艺术,倡导多元文化的高度融合。他悉心建设哈烈都城,使之成为一个可与撒麻耳干媲美的繁华都市和重要的绘画中心。在沙哈鲁治理之下,哈烈和撒麻耳干成为“帖木儿文艺复兴”的重心,并将波斯细密画水平推向高潮,形成了各具特色的哈烈流派和撒麻耳干流派。沙哈鲁时期,其另一子拜升豁尔·米尔札(1397—1433年)将各地最杰出的书本装帧艺术大师招揽于哈烈宫廷。就此形成了将中亚细密画引入黄金时代的哈烈流派。在哈烈流派中尤以拜升豁尔和算端忽辛·拜哈剌(1438—1506年)书坊出产的书卷闻名遐迩。

    帖木儿朝后期(15世纪下半叶),哈烈流派达到全盛期。其风格融合了桃里寺流派、1泄剌失流派2 等多种绘画传统。13世纪后期到15世纪上半期来自蒙元和兴盛于报达3 的贾拉伊尔画派的透视画法对哈烈画派的影响很大。在哈烈流派的细密画作品中,或群体,或单一的人物形象姿态各异、栩栩如生,布满整个画面,成为构图的中心。相互重叠的人物或风景层次分明,产生一种前后交错的效果。艺术家们善于细节描写,构思奇特,用色纯净鲜明。哈烈细密画派最主要的代表人物是波斯细密画家毕扎德(1455—1536年)。他擅长构思描绘人物众多的精细彩画;恢复了传统的小型肖像画;人物形象个性突出,富有动感;画面和谐,极富幻想力;并在此基础上创造了一些新的构图技法。他对往昔艺术资源和绘画技巧的继承、创新和完善,使哈烈流派的工笔画创作达到了顶峰。

    16世纪后半叶起,中亚部分细密画家仍然延续着毕扎德的传统。1583年为《帖木儿传》手抄本插图的细密画家哈菲特就是其中之一。但他不是固守哈烈流派的传统,而是有所创新。譬如,毕扎德对战役的构图凝重生动;而哈菲特的创作则图案明净,描绘细腻,人物形象坚实有力,布图色调典雅柔和。由于毕扎德培养了大批学生,不仅在哈烈,而且在中亚拥有不少继承者和效仿者,使得哈烈流派在当地得以传承和发展。

    (三)书法边饰自成一家:布哈拉流派

    布哈拉流派的细密画突出特点是:其一,阿拉伯文的书法独树一帜,手抄本的字体笔势稳重有力,粗细得当,行距恰如其分,形成了特殊形式的字体技巧。其中箴言、双行诗或经典引文的页张,都由一些颇负盛名的大师抄写,并进行艺术加工。他们用笔技法纯熟精整,粗细得当,稳重有力,把握行距恰如其分,将单词量多少和句子长短不一的诗行,抄写在指定的范围之内。这些抄写者都属于一定的书法美学体系。其二,图文并茂,装帧艺术包括装饰页边,有的饰金色斑点或简炼细致、中间色彩的水墨纹饰;有的用金粉绘制成光彩夺目的植物装饰图案,或者独角兽、龙、凤之类的神鸟祥兽。书卷首页及其某些章节往往加以精美多彩的边饰,或繁缛多变的淡蓝色,近似于建筑装饰的花纹,或纹样突出的涡形装饰图案。布哈拉流派的重要特征之一是突出东方细密画技法。回历988年(1580年)巴德烈金·阿尔·克什米尔的手抄本呈现了典型的布哈拉式丰富多彩的边饰图案。

    布哈拉流派的典型代表性人物及作品可举布哈拉书法家米尔·胡赛因于回历983年(1575—1576年)抄写的萨迪的哲理长诗《苹果园》(1257年)中的工笔画。这些由布哈拉杰出大师完成的细密画详细描绘了当地富裕人家的世俗生活细节。题为《合赞汗及其贵族在乌贾因》的插图,4再现了自1295年起统治波斯的蒙古伊利汗国第七任可汗穆罕默德·合赞汗(1271—1304年)形象。画面呈现合赞汗着宫廷服饰,端坐于穹庐毡帐内,足下地毯饰有“伊斯里姆”和“马多希里”花纹(典型的中亚城市建筑装饰图案);月即别显贵们排列成行,正襟危坐。插图通过时空境象的描绘,体现出在中亚经济文化遭到严重破坏后,合赞汗整顿吏治,实行行政和经济改革,发展生产,倡导科学文化,促进游牧经济与农业绿洲及城市聚落的文化接触和相互接近的意境。工笔画还展现了月即别可汗的宫廷生活,凸显了宫苑之内透光篱笆环绕的花苑,果实累累的树木林荫,灌溉沟渠内的潺潺水流,映射了月即别人从草原到绿洲、由游牧到定居、自畜牧易农耕的文化潜移和类型演变。

    布哈拉派的创作基础和特点是突出人类文明进程的时空发展。其主题内容大都与某种历史、文学、宗教和传说题材密切相关;注重表达所处时代的生活习俗、社会环境和建筑风格;赋予画面人物相应部族或民族的服饰和日用器物。这些元素往往是研究者判断族群、地域和历史时代的关键。

    (四)突出“帖木儿王朝”文化特点:马维兰纳尔流派

    马维兰纳尔(Мавераннахр/Transoxania/??? ???? ??????? )最早出现于7—8世纪大食征服时期,意为河那边、河彼岸之地;2系指中央亚细亚(Центральная Азия)的一个历史区域,最初是指阿姆河右岸地区,后来引申为阿姆河与锡尔河之间的地域,简称“河间地”或“河中地”。张骞出使西域归来后对马维兰纳尔等中亚各地的描述是最早的汉文记载。马维兰纳尔涵盖了撒麻耳干、布哈拉、希瓦、苦盏和突厥斯坦等地域。1370年,帖木儿缔造了以河中地区为中心的龐大帝国,开创了中亚历史上经济发展、文化昌盛、交通畅达的新时代。在这一辉煌年代,进入河中地的蒙古人已彻底融合于当地突厥语系定居的农业和城市居民之中。突厥语系的族群占据了主体地位;其文化特性与根基得以进一步延伸与发展。在人类文明最灿烂的舞台——“丝绸之路”上,河中地区成为一个规模宏大的文化中心,及中亚细密画的重要创作地之一,并造就了独具特色的“马维兰纳尔流派”。

    15世纪上半叶,马维兰纳尔的细密画艺术绽放光彩,达到繁荣鼎盛。由于帖木儿氏族控制着河中地区政治、经济、文化的发展趋向,马维兰纳尔流派创作的细密画热衷于体现突厥化蒙古人的服饰。这也是中亚细密画的鲜明特征之一。这一流派的细密画构图中,人物的着装突显具有突厥语系族群服饰特点的翻檐尖顶毡帽,或者是蒙古人独特的由两边剪开的宽檐帽。这种宽檐帽可以分别从两边将帽舌卷起或放下,以便遮阳。另外,这类细密画中人物足登的尖后跟骑兵靴也与中亚一些游牧部族的服饰传统密切相关。相反,略显硬质的无跟靴则是表现波斯城市居民特有的服饰特点。马维兰纳尔画派所塑造的撒麻耳干后宫的嫔妃们都戴高高的蒙古帽。而在赫拉特流派的细密画中,皇室女子则用一串珍珠从下面将发髻托起。

    一幅创作于15世纪上半叶的双联折叠细密画,题为《狩猎中的兀鲁伯别克》,是这一流派的典型代表作。艺术家以金色天空和碧绿草地为背景,烘托具有“蒙古人气性”的兀鲁伯别克。他正值中年,长圆面孔,精心蓄留黑白斑杂的络腮胡须,头戴宽檐帽,端坐于刻有中亚建筑装饰涡卷图案、四角翘曲的亭式华盖之下,土库曼纹饰地毯之上。旁侧的王后身着宽大的蒙古

    诚然,自15世纪后半叶起,由于统治者的更替,河中地的艺术活动有所衰落,但并没有完全泯灭。苏联科学院东方学研究所典藏的《列王纪》手抄文献中的72幅插图正是15世纪末马维兰纳尔流派画师的作品。自17世纪起在中亚出现了细密画的复兴。其中表现形象,反映事件,设计图案,搭配色彩等别具一格的模式、技法和追求美好景物逼真的绘画理念及风格在中亚细密画中鲜明再现。

    结 ?语

    缕析中亚细密画的发展历程,使我们获得了关于这一区域历史文化发展的诸多真相和启悟。大量的实证资料表明,独具特色的东方文化传统为中亚细密画的发展提供了丰腴的艺术土壤,使之“保持着独步一时的地位”。3中亚细密画与中东细密画具有“艺术共享”关系,均“充满着东方的情趣和色调,布局协调,着重于根据社会需求确定塑造艺术形象的题材和内容”。4中亚细密画作为一种复杂和体系完整的艺术门类在世界多元文明中得以充分的体现。

    1,中亚细密画模式呈现出多元族群文明的共存、互缘和共变关系。中亚细密画以其独具特色折射出,曾经繁衍、生息、活动、交往于这一广袤地域的各族人民所创造的形式多样的文化艺术现象之间,及其与周边不同历史地理区域人们之间丰富多彩的创作交流关系,不是一般的冲撞,而是相互渗透,不是单一方面的发展,而是互动影响,体现出多元文化成就的综合;呈现出当地画师在创作中除了采用本土固有的传统外,往往吸收了其他流派的特点和方法。因此中亚细密画艺术本身不是凝固不变的,而是在不断发展衍化。这一艺术现象所体现的族群交往、文明互鉴的演进过程已渗透到每一个流派之中。这是东方细密画的独特之处,也是中亚模式别有风貌,经久不衰的特点之一。

    2,细密画作为一种文化事象,其中含有一定的规律性;表明多元族群文明互动交融对于人类历史发展的推动作用。中亚细密画的兴衰过程,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历史文化的分期,也成为某一族群或地域文化发展史中具有典型性和标志作用的事件。大量的中亚细密画作品表明,一个新的社会关系形成的时代,总是伴随着一个文化繁荣时期的到来,同时也同某一统治集团的政治文化危机相重合。中亚细密画的文化意义在于:其各种艺术流派创作风格所表现的传统与革新、规范与创造的辩证统一,正是人类历史文化运动的现实;中亚细密画作为重要的艺术门类之一,表明多元族群文明的互动交融对于世界历史发展的巨大作用。

    3,不同历史时段的细密画均反映当时族群社会生活的某些主导思想,同时给时代的文化打上深刻的烙印。在古代中亚文明史的发展中,细密画属贵族艺术,主要特征表现为:其一,这一艺术形式是在不同文化中心和统治者图书馆的昂贵资助下,邀集各地书籍装帧艺术匠师完成的;其二,细密画常被达官贵人、皇亲国戚视为珍品而相互赠送、收藏、欣赏和流传;其三,细密画画师多聚集于宫廷之中,为上流社会服务;其题材深刻反映了不同时代诸多族群的社会生活和阶级关系。“丝绸之路”文化交流史上的巨星之一,中亚伟大诗人、思想家、乌兹别克语文学奠基人阿里舍尔·纳沃伊(1441—1501年)的“五诗集”手抄本中的插图,暗隱了扬善除恶、追求美好事物及向往和平的思想,突出了这位波斯语和突厥语“双语诗人”、思想家的经历和诗作的深刻内涵。这就意味着艺术家并未置身于社会现实之外,而是参与当时的思想冲突之中。

    中亚细密画的每一幅作品均与不同时段的族群历史文化密切关联。以中亚细密画为个案,按照历史的脉络解读古“丝绸之路”多元文明交往,映现出多元文化元素并尊交汇、存异并弘、交流融通的关系。中亚细密画模式的演变和成熟,体现的不是区域孤立的现象,而是既有深厚的本土根源,也有众多外来文化基因的融会贯通;活跃于“丝绸之路”沿途的诸多族群文明在碰撞、互鉴、交融和创新中不断地将异质文明内化为各自的本土文明,为世界历史进程中相关区域和国别的文化内涵,文明传承做出了重要贡献,为人类文明交流史谱写了光辉的篇章。

    [作者李琪(1952年—),陕西师范大学中亚研究所教授,陕西,西安,710119;孙瑜(1981年—),西安财经大学公共管理学院讲师,陕西,西安,710100]

    [收稿日期:2019年6月1日]

    (责任编辑:徐家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