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无情墨者有义
张峰
《墨攻》(张之亮,2006)是一部植根于墨家思想的历史战争题材电影。影片通过表现主角革离与其他人物之间的命运,不断向观众抛出疑问:“兼爱”是什么?“非攻”的防守战到底有没有意义?战争的正义与邪恶是否存在一条明确的界线?通过这些问题激发观众的思考和想象,让观众从自身的视角出发去解读这部电影蕴含的深意。
一、人文视角下《墨攻》的叙事策略
电影作为一种叙事的艺术形式,主题、故事、结构等是其叙事的重要方面。战争题材电影通常比较注重表现战争的震撼场面和人在残酷战争下的无力感,《墨攻》也不例外。正如丹尼斯·罗瑟梅尔在《反战战争电影》中所说,反战电影更应该注重体验性而不是去表现任何战争事件。《墨攻》在统握反战主题、战争英雄以及战争场面等叙事要素的同时,更加注重从人文视角揭示战争的残酷及对人性的拷问,尝试阐释墨家学派“兼爱非攻”的现代人文意义。
首先,影片画面语言震撼而富有张力,宏大叙事的战争场面与小人物战时的命运交织呈现。《墨攻》对战争场面的呈现堪称史诗级,第一场赵军压境,威慑梁国将领的战争场面,电影就动用了700名野战兵。该片对战争场景的再现,并不依靠血腥暴力的画面来刺激观众的视觉,而是以几场不同战争中增设的细节表现来吸引观众的注意。电影还较为真实地再现了冷兵器时代战争攻防势力的博弈,整个梁城都是导演花重金在河南修建而成,士兵的方阵、战服、武器等的展示,都以求增强历史的代入感和真实感,凸显出了创作团队的严谨与专业。导演不仅注重战争场面的宏大,同时也注重对战争感受力的表达,战场中四处逃跑的难民与战争中牺牲的士兵一样,使战争“灰暗”的感受传达至观众内心。
其次,人物形象塑造丰满而多元。《墨攻》中的战争英雄——革离,并不是一个传统模式化的战争英雄形象。《墨攻》中许多情感的表达是较为写实且含蓄的,尤其是在革离这个中心人物身上,观众既可以感受到其墨家思想的文化英雄品格,也能够瞥见革离作为一个人文英雄的价值意义。革离在电影中谋略过人,质朴而有侠义之风,足以称得上是一个英雄人物。但是这个英雄却没有得到英雄的待遇,相反他一直处在一个极其压迫的尴尬处境中。虽然表面上受到百姓们的敬仰,但实际在百姓心中最重要的还是自己柴米油盐的小农生活,就如林永健饰演的梁城庸众的代表在刑场上所说的那样:“谁是不是英雄跟我没有关系,我只想我的老婆孩子庄稼地。”英雄与庸众之间不同的价值观,令革离并不能如愿以偿地使墨家思想真正为百姓所信服,传道的希望被寄托在了下一代人身上。另外,就战争结果而言,革离也并没有获得真正的胜利。即使一时抵御了强国的侵略,也并不能保证长久的安宁,影片结尾交代了梁城最终的结局,终究逃不开被大国吞并的命运,也正是革离的传道没有真正成功的表现。正如片中黑人俘虏对革离的劝诫“你愿意帮对方,对方未必愿意接受”。但也正因如此,革離这样一个经历过迷茫、挣扎、救赎与被救赎的英雄才显得更加真实,没有超能力的英雄才真正回归了英雄的本质。
第三,影片叙事主题鲜明且概括力强。中国文化中的英雄崇拜在历史上资源丰富,英雄的事迹总是为人津津乐道,现代社会人们都在呼唤英雄,因此很多电影都在历史或神话中去寻找英雄素材,可是随着大众审美鉴赏能力的提高,“高大全”式的英雄已经不再有受众群,因此现代电影塑造出来的英雄形象千姿百态,其中“为国为民,侠之大者”这样的侠客型英雄最能抓住观众的胃口,娱乐性也较强。导演张之亮也曾在访谈中解释过革离带有一定的侠的风貌,该人物形象的处理在某些反面的确迎合了大众口味,如墨者出场时的寸头,刻意地营造出一幅硬汉的形象。
人文视角下的墨者不是侠客,其“尚同”“节用”“非乐”“非命”等都是其朴素的本质。革离身上不仅具有兼爱非攻的文化英雄特征,更具有包容力的是他舍身取义、不求回报的人文思想。尤其是在历史战争的背景下,突出表现墨家的思想价值追求与战争产生的矛盾冲突,更是强化反战的人文主题。“决定在艺术上是否优美的不是类型,而是艺术家如何很好地利用这种形式的程式。”[1]通过聚焦革离这一人文英雄在战争中思想的矛盾挣扎,揭开被战火掩盖的伦理道德观念,表现战争对人类造成的毁灭性伤害,体现出博大的人文情怀。《墨攻》塑造的英雄人物身上熔铸了民族性格,但其真正表现的依然是反战的人文主题。
二、墨家学派“兼爱”思想及其现代意义
《墨攻》将墨者革离设计为残酷战争的参与者和见证人,墨家“兼爱非攻”思想也就自然融入了反战主题中,由此将文化经典与现代人文内涵结合到了一起。在汉代“独尊儒术”之前,墨儒皆是显学,《公输》中记载的墨子“止楚攻宋”至今为人们所熟知。近年来,在“国学热”氛围中,大众文化开始重新发掘我国历史上那些被湮没的国粹,墨家学派得以重新浮出历史地表,并以丰富的艺术形式重新诠释其思想内涵,《墨攻》便是从“墨家”思想这一文化角度切入影视文艺的创作,使该片包含了深刻的历史和文化寓意。
《墨攻》中除了革离“止赵攻梁”的主要情节外,还存在着一条革离与逸悦的“爱情”线。张之亮曾言明,设置“爱情线”并非只是为了遵循商业电影的固有创作“套路”,还希望通过革离与逸悦的爱情悲剧从另一角度思考战争带给人们的巨大创伤。值得玩味的是片中逸悦与革离的一场对白,逸悦对革离再次表达自己的心意,但却还是遭到革离的拒绝,逸悦失意离开时对革离说道:“墨家一直说兼爱。你应该懂爱。”墨家学派的“兼爱”是什么样的爱?革离是智慧超群、体察人心的墨家传承者,他理所应当是懂爱,只是墨者心中的爱,是一种“他爱”的大爱而非简单的“自爱”小爱。不同于儒家有等差的爱,墨家推崇的是“兼相爱”。墨家学派信奉的“爱”是平等而包容的,所谓“天下兼相爱则治,交相恶则乱。”[2]墨家“兼爱”这一主张不仅运用于人常,还运用在统治阶级的社会治理当中。
电影中墨者革离不仅是一名军事指挥员,更是一名传道者。他刚到梁城不是先与君主讨论“救国”之策,而是先与一众平民解释,为什么面对十万赵军的进攻要做“不退”的反抗,在他眼中百姓的生命和自由与君主同样重要。不仅如此,面对敌军,革离同样显示出了宽容与爱,所以他无法忍受牛将军射杀放弃武器的敌军士兵,也无法认同百姓对敌方派来的奴隶大打出手。这种为彼犹为己的“他爱”思想,是革离所有行动的出发点,因此他才会在被梁王以怨报德时,还能再次挺身拯救危难中的梁城。然而这种思想并不能为统治阶级所理解,正如电影中的梁王认为革离对敌军的同情是一种妇人之仁,同时这种思想也很难为普通百姓所理解。无论是统治阶级还是普通百姓都不能真正理解革离所坚守的“兼爱”之大爱,甚至被革离救下的奴隶也对他说:“你们不懂得选择要爱的人。”墨者懂爱吗?墨家“他爱”的思想是否能在硝烟四起的战争中得以实现?将兼爱的理念寄托于君王是否合理?这种“兼爱”的思想又是否符合人性规律?影片通过一处光影的对比,对革离的这一精神困境做出了解答。影片的结尾,革离带着一群孩子离开了战争和梁城,天空被一片日光染红,此时电影的构图带着抽象的风景油画特点,呈现出复杂的光线、阴影和色彩,对比片头相同场景下的单调沉闷的黑白色调,含蓄地象征了主角革离走向了新的希望。
毫无疑问,《墨攻》作为一部商业影片,不可避免地会被拿来与2006年前后诞生的《英雄》《无极》《满城尽带黄金甲》等同类型的电影进行比较。相比这些电影,较少有人对《墨攻》的故事结构进行批评。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墨攻》始终围绕着“人”来展开故事,这是所有现代艺术的母题。“人们的精神需求并不是低俗的娱乐性与纯粹的感官刺激,更多的是富有民族意志、彰显时代精神、体现人性美好、彰显正能量的精神内涵。在今后的发展过程中,电影只有重拾自身的精神教化价值才能够获得更加广阔的前景。”[3]如今,电影已是人们日常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通过大众传媒行业的急速发展,电影与社会的关系也变得日益密切,一部好的电影不仅要满足观众的审美心理,在情感上和观众有交流,更要给人以一定的思考和启发。《墨攻》为了表现出这一主题内涵的思想性与哲理性,放弃了不必要的特效技术与不明其意的“隐喻”,突出影片叙事的完整性,而非碎片化和涣散性的叙事,大胆将古典文化与现代的人文理念进行了有力地结合。
三、墨家学派“非攻”思想的精神内质
《墨攻》,一个“攻”字尽显霸气之感,表达了“非攻”思想的内涵和张力。墨家学派信守“非攻”思想,对墨者而言“非攻”与“救守”是相互成立的。墨家思想以“守”为主,提倡“禁恶而劝爱”,与“霸气”一词相去甚远。墨家的“守”是反对战争,“攻”是不惧怕战争。导演的独具匠心正体现于此,攻与守并非完全对立,“以守为攻,守中有攻”正体现了墨家“非攻”思想。
《墨攻》将墨家学派的“非攻”思想内化于影片的故事情节中。一方面,墨家的“非攻”展现的是其战争中城垒守御的战争策略和技能。墨家不仅擅长守城策略,而且精于各类武装器械的发明。革离出场时便以自己改动了的弓箭震慑了敌军的将领,后来又以出奇制胜的战术赢得了梁城士兵和梁适公子的信任,帮助梁城抵御了敌军的多次攻击。另一方面墨家的“非攻”是墨者对墨学信念的坚守,相比片中展现出的革离的英雄气质,更令人动容的是他对心中信念的坚守。电影一开始就交代了革离从未领过兵,也从未守过城,他对战争的概念都是从墨家的书中所学习到的,因此在直面战争的暴力和血腥以及战争中人性所爆发出的丑恶时,革离的内心开始了煎熬。电影中革离第一次对自己的信念产生怀疑,是因为他近距离地看到了战场上牺牲的士兵,被火点着的敌军士兵在地上痛苦地蜷缩,悲怆的呻吟唤起了革离对战争中生与死的思考。再聪明的防御之术也难免会有人伤亡,即使这场战争是抵御强国侵略的正义之战,也回避不了战争中必须面对死亡的阴影。这种思考,在革离看见战后梁国对待战俘的恶行后,进一步深化,被革离所救的黑人战俘问他为什么不杀了自己,革离说:“为什么你会问这么愚蠢的问题?为什么要杀人?”可见,革离对生命的重视。他在片中也表达了自己对战争本质的疑惑,“敌人来杀我的时候,来不及去思考,杀了他,我不知道应不应该,但是因为仇恨去杀人,就是不应该”。当战争陷入一味地寻求疯狂屠杀时,革离心中道德的底线终于被冲破了,他开始怀疑战争正义性的边界,而这种怀疑也被作为战争旁观者的逸悦点破,也即是电影中一句经典台词“当你问一个事情是非黑白的时候,其实你的內心已经开始动摇了”。最令革离痛苦的不仅是对生命的惋惜,还有被战争波及的大量无辜的百姓,因此他劝诫坚持参加战争的逸悦说:“人应该设法逃避战火。”这些无辜的人中,包括四处躲避战争的流民,以及一直支持自己的逸悦,这些人物并没有做错什么,但是他们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除了战争带来的苦难,他们还要承受暴君的暴戾。
电影中革离在地牢中拯救逸悦的片段可以说是全片的“泪点”所在。在寒冷的冬季,水下拍摄的过程也十分艰辛。导演之所以要如此费力地为观众呈现出这一组悲情的画面,就是为了凸显反战的主题。在经历过了战争中的浴血重生后,革离终于明白了正义不是国与国之间的锄强扶弱,而是应该以人为本,正义更应该去保护弱小的人。参透人心、大智大勇的革离尚且不能在战争中求得一片安稳,不得已痛失爱人,普通百姓更是无法在战争中求得一片净土,这种无力的悲凉感充斥在影片的结尾,不仅让革离看到了战争的罪恶,也令观众感受到了战争的无情。革离的信念并不是没有动摇过的,君王和百姓的不理解令他动摇,战争的残酷和生命的脆弱令他动摇,但革离墨家思想发展的最终走向可以用片中的一句台词来展示,“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只要心中自有正义,就能保证不在摇摆的现实面前失衡。墨家的经典中常出现的一个字就是“义”,这个义可以理解为正义、仁义。墨子曰“万事莫贵于义”(《墨子·贵义第四十七》),革离反对不义之战,站在平民立场上为他们争取权益,这是他心中的原则。片中处处都体现了他对这个原则的坚守,革离坚守的是自己的内心,是墨者之义。
结语
《墨攻》是一部典型的商业电影,在演员、场景、特效上,电影都花费了巨资以打造出一个商业大片的效果,但其“高光处”并非完全来自商业化的效果,其文化反思以及人文叙事视角等人文的关照给观众留下了深长的余味。电影是文化的载体之一,影片《墨攻》不仅展示了墨家思想,同时也给观众带来思考,以人文的力量来重拾民族精神。虽然《墨攻》对墨家思想的解读并非完全准确,但其可贵之处正如张颐武在评价这部电影时所说的,“张导演了不起的一点是把中国传统里面沉沦的文化挖掘出来,用刘德华这样非常商业化的明星把墨子演绎出来,让大家通过娱乐来了解传统的东西。”[4]在《墨攻》中,能够看到传统文化与现代思想擦出的激烈火花。难得的是影片并没有夸大墨家思想的无懈可击,而是看到了其中不合理的成分,多角度、深层次地将其放置于现代人文主题之中。
并不是每一个电影人都能有张之亮导演的决心,耗时十年去筹备一部电影,顶级编剧罗伯特·麦基曾说过,“尽管艺术家在私人生活中也许会对人撒谎,甚至自欺,但他创作时一定会讲真话。而在一个充满谎言和谎言家的世界内,一部真诚的艺术作品永远是一种富有社会责任感的表达。”[5]《墨攻》是一部真诚的电影,不仅是因为这部电影蕴含的哲理性思考给观众留下了深长的余味,更是因为这部电影没有一味地追求新奇与刺激,而是再一次恳切地呼唤了人道主义的精神和民族文化的聚合。
参考文献:
[1][美]路易斯·贾内基.焦雄屏译.认识电影(插图第11版)[M].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7:210.
[2]墨翟.墨子全译[M].周才珠,齐瑞端,译注.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5:124.
[3]刘明.试论电影的社会功能[ J ].传媒,2015(1):76.
[4]张之亮,黄建新,贾磊磊,张颐武,孙劲松.墨攻[ J ].当代电影,2007(01):33.
[5][美]罗伯特·麦基.故事:材质·结构·风格和银幕剧作的原理[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4:1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