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觉造型中的荒诞表达: 西维亚·乔迈动画的美学价值
耿云杉
在人才辈出的法国动画电影界,1998年才以动画电影《老妇与鸽子》(西维亚·乔迈,1998)首次出现在公众视野中的导演西维亚·乔迈虽然“年轻”,却有着不可小觑的实力。在《老妇与鸽子》成功入围第70届奥斯卡奖最佳动画短片奖,并随后获得第50届英国电影和电视艺术学院电影奖最佳动画短片奖后,西维亚·乔迈又在其后的二十年中推出了多部动画和真人作品。其中,西维亚·乔迈的动画作品在极具造型感的视觉形式中夸张地展现了法国社会的风俗习惯与欧洲现代性下的异化,《疯狂约会美丽都》(2003)、《魔术师》(2010)、《傻瓜伊万》(2017)三部动画影片都凭借着精巧的构思与独特的美术设计语言屡次在世界各大电影节与电影奖项中荣获提名与奖项。
一、手绘动画的场景设计
西维亚·乔迈早年从事连环画相关工作,在从事动画创作之后,其作品的场景设计、人物造型和视觉构成中仍然保留着许多漫画式因素,如对手绘动画的坚持,尽量减少对话,以造型形式本身体现作品内涵等。动画电影中的视觉形象是两种要素之间建立的互动关系的展示,其一是角色的表演:观众会被某个角色的演技、台词和形象的魅力所吸引,而另一方面则是不断重复的空间环境。故事的走向和角色的发展都必须有与之对应的场景,因此动画电影中的场景设计十分重要,动画电影的场景与角色一样具有同等甚至更加丰富的表现力,动画的场景作为角色表演与故事发展的外部空间,对于角色的表演来说是“由外及内”的。安德烈·巴赞说过,“在电影中,戏剧因素的支点不是人而是物”[1];萨特也曾经强调过“戏剧的戏剧性从演员中来,电影的戏剧性是由景物及人”[2]。场景设计是美术动画最主要的设计形式,一切与造型相关的主题都会与之产生联系,所以场景造型是进行美术设计的重要途径。故事场景是人物在影片中活动的空间区域与推动事件发展的外部平台,也是一个相对固定和独立的空间单元,表述一个特定意义下的场景关系,存在自成体系的颜色、场景结构等特征。在西维亚·乔迈的手绘动画中,故事场景在叙事上作为空间容器与事件保持着紧密的联系,是推动人物行为发展的物质界面;在绘画技法上又是绘制在表演的人物角色身后的布景和背景,一些动态效果中甚至可以通过自身的“表演”参与叙事行动,成为角色本身。
由于西维亚·乔迈的四部动画作品几乎不采用对白,因此场景设计在其中极其重要,它们既是客观的物质和地理空间,又是主观的心理和精神空间。他的四部动画都以欧洲的现代化城市与风景画般的乡镇为主要空间环境,普遍采用漫画速写的方法勾勒简洁流畅的线条,水彩颜料上色整体通透鲜明,局部呈现出深浅不一的斑驳效果。画面构图简洁明快又不失形式感和构成感。《疯狂约会美丽都》讲述从小由奶奶抚养长大的法国男孩查宾是一名专业自行车运动员,他在参加环法自行车大赛的途中与其他选手一起遭到了美国黑手党的绑架,被带到美国的自行车工厂做劳力。查宾的奶奶与家里的宠物狗来到美国美丽都,在昔日歌唱明星三姐妹的帮助下将查宾等人解救出来。在影片的场景设计中,查宾长大的法国小镇的静物与建筑在整体画面布局上分布松散,查宾家小院的俯角绘画采用平行四边形斜构图,院子的围墙和住宅大门部分出现在画面中,勾勒出小院的大致区域;画面左下和右上方是小树、鸡笼等生活化的静物,奶奶坐在画面右上方的角落淡然地织着毛衣,构图中央的大部分面积都是空白的,少年查宾在此练习自行车。整体画面以动衬静,造型比例适当,给人感觉自然舒适,配合暖黄的色调表现出了查宾一家生活从容,节奏缓慢,但充满温情的特点。而远景中的查宾家则显现出建筑高耸和周围环境的特点。具有哥特式高耸风格的破旧建筑暗示查宾一家在此居住了很长时间,画面右侧远景中缩小到极致的埃菲尔铁塔表明了奶奶和查宾是土生土长的地道法国人,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被视为法国的代表与象征。背景周围的建筑和现代设施在几个叠印画面中增多是暗示現代化进程的作用。这组画面的最后一格是新建的高架桥凌空而过,挤歪了查宾一家的房子,象征着现代化的破坏力量对法国古典人文传统造成的巨大冲击。
在故事进行到代表美国好莱坞或曰娱乐与腐朽资本主义的“美丽都”时,西维亚·乔迈通过场景设计所透露的时代批判意味更加明显。导演用一个自上而下的移镜头拍摄了美丽都的不同层次,远景镜头向下平移了足足18秒才得以一览建筑的全貌。从热闹的飞艇到拥挤的模式化建筑,构图上所有的建筑都狭长变形,交错绵密地挤在一起,密不透风没有边际,给人压抑窒息的感觉。在古典与现代、前工业文明与后工业文明交织碰撞的背景下,乘着自制的“狗拉船”的奶奶与体积庞大到不成比例的巨型油轮之间形成了强烈的对比。美丽都中“HollyFood”取代“HollyWood”成为著名景点,法国人送给美国的自由女神被夸张和丑化为肥胖的女人,右手中高举的象征自由的火炬被冰激凌取代,而左手中象征民主的《独立宣言》则沦为了汉堡的托盘。美丽都中到处充斥毫无内涵的文化与笨拙肥胖的行人,连红绿灯上行人的标志都被设计为肥胖行人的剪影,设计透露出导演惊人的想象力——高速发展主义中无处不在的都市景观和消费欲望,以及他们带来的愚昧文化都具有讽刺意味。对于动画电影的叙事而言,绘画场景或布景是潜在的积极力量。绘画布景的叙事空间是被视觉化所界定的元素集合,构图、光线、质感等不同视觉因素中产生意义形成了剧情景观。《疯狂约会美丽都》中的场景整体风格较为夸张,几乎全部由西维亚·乔迈手绘制作完成,一方面力求真实细腻,一方面又采用了写实油画的比例和水彩漫画线条及色彩混合的方式,加强了现实的绘画感。这些背景通过手绘的视觉元素承载着各色人物的活动空间,并以不同身份扮演着各种角色。它不仅参与时间发展,而且将故事内容、人物表演以及可以刺激观众视觉的因素相结合,影响剧中人物的命运并为影片叙事恰到好处地增添气氛,赋予地理场景以情感空间的特征。
二、夸张人物造型的视觉构成
西维亚·乔迈的动画电影在塑造人物的方式上基本以视听语言为主,极少或完全不为角色安排台词。这样漫画式的无台词处理方式不再通过语言的途径向观众传达信息,角色造型的塑造替代了对白和独白对人物形象发挥的重要作用,人物之间的交流和故事发展的推进完全依靠角色的外在形象与动作表情完成演绎,人物的造型语言是演员整体风格与精神状态的一部分,深入人物内心世界与人物命运联系在一起,无论剧中的角色怎样变化,造型始终是渗透人物信息、打造人物角色的重要元素。因此,西维亚·乔迈在角色造型设计上夸张生动具有特色,且经常表现出典型化的个人风格。其用时十年完成的处女作《老妇与鸽子》将故事背景设定在阶级分化的巴黎,片中出现了埃菲尔铁塔等标志性的巴黎建筑,结合一个三段式的故事批判了贫富不均的法国社会中,穷人为了生活失去尊严的社会现实。《老妇与鸽子》中的男主人公是一名骨瘦如柴的老警察,他走在埃菲尔铁塔广场上,周围是体态臃肿、毫无同情心的美国游客和同样过于肥胖以至于飞不起来的鸽子。老警察将自己装扮成鸽子混进了一个向贵妇人讨食的队伍,在日复一日的不劳而获中变得十分肥胖,却在这时发现贵妇喂养鸽子是为了将它们吃掉。肥胖的老警察拼死逃出了贵妇人的高级公寓,再次变得消瘦下来。这部电影的镜头集中于男主人公,通过老警察这一个体形象表达了对贫穷的下层群体的关怀和怜悯,在固化的阶级结构下,穷人要么以“鱼刺”等被上层阶级抛弃的废物果腹,对丰富的物质条件保持扭曲的艳羡;要么与上层阶级同流合污,但既没有尊严又面临着随时被牺牲的风险。
在人物的外形设计上,西维亚·乔迈明显地借鉴了法国讽刺漫画的图形风格,用夸张的线条简单勾勒出抽象和符号化的人物造型,其动画电影中的角色设计虽然具有不同的性格、职业、心理诉求,但都具有典型化和标签化的特征。例如《疯狂约会美丽都》中的美国美丽都市民与《老妇与鸽子》中肥胖的美国游客,都被描绘为身材肥胖、行动迟缓、衣着庸俗的消费者,他们都生活在美国价值观中,不可避免地被“重欧轻美”的西维亚·乔迈贴上了滑稽的标签。动画电影角色的服装和配饰是角色的贴身符号,风格与造型的选择受制于角色的性格、场景、时代背景等因素,以经过专业化提炼的生活服装为主。它不同于现实中一般化的人物服装。在电影中,只要看到人物穿的衣服,就能猜测属于哪个年代、什么空间,因此服装具有的符号特征是透明的媒介,也让观众在某种程度上认识到人物属性关系。美丽都的歌唱家三姐妹在初次登场红极一时,为了突出三名当红歌唱家的雍容华贵,角色造型、服装与神态必须张扬,这样才能在全景构图中引起观众的注意。电影美术设计师为三姐妹设计了三套美国20世纪30年代爵士女歌手的服装,包括连身短裙、大沿礼帽和蓬松的兔毛披肩,这些装饰包裹在肥胖的身体上使得春风得意的女歌手们看上去十分亮眼。在爵士乐逐渐衰败后,沦落到贫民窟中的三姐妹贫穷而衰老,不复往日风光,在外形设计上与之前的形象形成了鲜明对比,含有导演对时代变迁、美人迟暮的感慨意味。
除外形设计以外,角色在特定空间位置的运动造型表现也是动画电影的重要表现对象,尤其是在不使用台词时,角色的动作表现更是将听觉信息转换为视觉信息的重要途径。不同角色在其生活和社会环境中的行为动作,运动状态在画面中所占的位置、运动方向、速度节奏,都是可以拍摄和绘制的视觉资料,它们是构成银幕形象的视觉因素,是决定运动在线的首要对象,亦是动态构图的构图元素,也是动画设计中最有难度的一部分。德国电影理论家克拉考尔认为,最适合电影来表现的运动有追赶、舞蹈、已发生中的动作三类,因为只有电影摄影机才能记录这些运动,而电影也是最适合表现这些由多种多样的运动组成的题材——尤其是追赶动作,克拉考尔认为它是最优秀的电影题材,是最适合电影这一运动的媒介形式表现的,“因为一整套互相牵连的运动是活动量最大的,我们简直可以说像这样的活动肯定是非常有助于构成一连串充满了悬念的形体活动,所以从20世纪以来追赶始终是个吸引人的题材。”[3]西维亚·乔迈的动画为角色设计了夸张的运动动作以进行人物性格的塑造,车手查宾在训练过程中拼尽全力向上骑行,纤细的身材与颤抖的发达小腿肌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奶奶用狗代替巴士缺少的轮子向前行驶充满创意;查宾在被奶奶和三姐妹救出劳力工厂后在与黑手党成员的追击中处于劣势,在一座桥上被黑手党魁追上,奶奶伸出穿着木头厚底鞋的右脚将黑手党的汽车“绊倒”在地。这一出人意料的肢体动作,将奶奶传统欧洲人严肃古板而富有智慧,在现代工业化的产物前毫无畏惧的立体形象诠释得淋漓尽致。
三、丑陋与荒诞的美学价值
西维亚·乔迈以独特的美术设计描绘的并非优美与崇高的欧洲都市,而是在现代工业与消费主义波及下深陷历史泥潭的欧洲,也是一个被迫卷入资本主义全球化进程中的欧洲。无论是场景设计还是人物造型都带有一种现代性的色彩,城市空间消费主义盛行,物欲膨胀、贫富不均;乡村空间受到城市化与工业化的挤压,日益颓败荒芜、沦落为城市中心的附属景观,其中的人物焦虑迷茫,没有出路。《魔术师》中几乎所有歌舞剧场的表演艺术家都在不得志中逐一地销声匿迹:腹语者生活所迫卖掉了曾经赖以为生的傀儡玩偶;酗酒的小丑沉溺于酒精,最终忍无可忍地自杀;魔术师四处打工补贴家用,甚至逐一变卖了自己为数不多的几样家产;杂技演员和魔术师的养女塔蒂为了糊口替广告公司打工,所有传统的艺术都在一点一滴地陨灭,被新的表演产业所替代……这些人、景、事物都指向了现代进程中道德与情感的流逝,西维亚将它们描述得无比“丑陋”。这样的“丑陋”并非指生活中与美相对的固有特征,而是基于观察者某种主观情感所诞生出的审美感受,是在审美范畴中与“优美”“崇高”等概念相对的、情景融合的意象世界,是艺术家们对各种人物个性特征的体现,是广义美感的一种。比起线条流畅、动作优美的动画,西维亚·乔迈作品中经常以“丑陋”作为人物与景物的基本特征,他描绘了沦为人力工具后瘦骨嶙峋、目中无神的自行车手和同样不得志的魔术师和老警察,繁重的劳动与微薄的收入使他们的身体形态消瘦却不修长,而是在夸张的纤细骨骼的支撑上显示出巨大的鼻子,显得极不协调;享受着资本主义红利的法国上层人士与美国市民则胖而笨重迟缓,松弛的皮肤上显现出多重脂肪堆积形成的褶皱,面容或狂热或冷漠,毫无神采。李斯托维尔将这种形象评述为“这种丑的对象经常表现出奇特、怪异、缺陷和任性,这些个性的标志,经常表现出生理上的畸形、道德上的败坏、精神上的怪癖,都是使得一个人不同于另一个人的地方,总之,所表现出来的不是理想的种种典型,而是特征。”[4]
影片中这些种种奇异怪诞的审美对象在很大程度上对审美知觉的想象造成了冲突和障碍,使我们很难完全欣赏和理解它。如果说优美是形式的和谐统一,崇高是深度空间的形式,那么荒诞则可以说是二者的反形式。荒诞反叛空虚和无意义的生活,嘲笑现实的无意义与人类理性的虛伪,嘲笑理性所创造的优雅的文化与优美的艺术及崇高的精神追求。在被资本主义异化的人类思维和情感中,一切理性与知识信仰全部崩溃,留下的只是陷于孤独和绝望中的人类,主体始终受到压抑,却又不知如何排解,因此引起了焦虑。《疯狂约会美丽都》中,在睡梦中梦到铁轨从房屋中穿过,光怪陆离的车厢里神色各异的游客、冲着自己狂吠的狗就体现了这种存在主义式的生存状态,它愤怒地追逐着钢铁怪物般的火车,却发现自己迷失在交联的铁轨之中。当人与世界的关系受到生产关系的威胁,被异化的人失去了支撑点,他的整个存在连同他对世界的全部关系都值得怀疑。丑陋与荒诞是西方近代以来文化环境的产物,它的意蕴主要也是西方现代文化的意愿。西维亚·乔迈作为一名法国导演,借助动画形式表达了他对全球现代化下欧洲传统文明被破坏的不满与焦虑。
结语
西维亚·乔迈是一名具有独特个人风格且通过场景设计与人物造型表达其批判思想的导演。经过精美设计的手绘风格场景承载着影片故事的发生,与剧情中的角色一道体验着事件的过程;动画电影的造型和运动性又在视觉元素的构成形式及视觉内容的变化及特点上相辅相成,塑造了生动灵活、富有个性的诸多人物角色。在丑陋与荒诞的艺术形象中,渗透了西维亚·乔迈对西方现代化进程的理性思考。
参考文献:
[1][法]安德烈·巴赞.电影是什么[M].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87:164.
[2][美]大卫·波德维尔,克里斯丁·汤姆森.电影艺术形式与风格[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158.
[3][德]克拉考尔.电影的本性:物质世界的复原[M].北京:中国电影出版,1982:52.
[4][英]李斯托维尔.近代美学史评述[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2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