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经漫游者》的物态化叙事
内容摘要:威廉·吉布森的《神经漫游者》描绘了科技高度发达的后现代社会图景,在技术、资本的双重冲刷下,形成了特有的物质文化、视觉消费文化,呈现出失序、高速、仿真等特征,塑造出与“物”相纠缠的“人”的重物质、轻精神的风貌。
关键词:《神经漫游者》 威廉·吉布森 物态化叙事
暨科幻小说的历险阶段、科学阶段、社会学阶段、主观性阶段和美学阶段这五阶段后,《神经漫游者》开启了科幻小说第六个全新的历史阶段——数字朋克阶段。对于这部小说,评论家们褒贬不一,持有肯定观点的人认为,赛博朋克、吉布森与此部作品三者之间是对等的,作品直抵作家的叙述在信息时代所面临的问题中心,将其奉为“赛博朋克”(cyberpunk)圣经;也有评论家指出,这部作品炫弄技艺般地融入东方式的词汇,实际上极为局限,是“走进了死胡同的一次文学实践、一种文化意识形态”[1]。小说描绘了科技高度发达的后现代社会图景,在技术、资本的双重冲刷下,形成了特有的物质文化、视觉消费文化,呈现出失序、高速、仿真等特征,塑造出与“物”相纠缠的“人”的重物质、轻精神的风貌。
一
《神经漫游者》的背景设定在未来步入后现代社会的高科技世界,跨国公司林立,资本不断扩张:
旅店就在港口附近,电视屏幕般的天空也亮得让人看不见东京的灯光,甚至看不见富士电子公司那高耸的全息标志……港口后面是千叶城,生态建筑群落像一堆巨大的立方体,铺满了工厂的圆顶。港口与城市之间的一些古老街道组成了一片狭窄的无名地带,这就是“夜之城”。[2]
在千叶城,无论是光明正大的合法医院还是隐天蔽日的非法诊所,皆可以为技术犯罪者提供神经拼接、微仿生等高科技服务。这里的“夜之城”混乱疯狂,呈现出繁华的都市景观——游戏厅内电子音乐震天响;雪白的石英卤素灯彻夜不灭,红色的霓虹灯天空犹如电视屏幕一般亮堂,在昏犹昼,为夜晚的千叶城笼罩上一层迷幻的色彩;富士电子公司的全息标志高耸……声、色、光、影在千叶城这片土地上交织,共同组成令后人类眼花缭乱的物态化地理空间生活。
视觉消费之风亦于此空间盛行。观看搏击比赛是人们在这座城市日常取乐消遣的娱乐方式之一。搏击场地设置在穹顶充气屋里,人们观看搏击实况不是直接来自于舞台上的实景,而是通过其上方以十倍率放大的搏击手动作的全息影像间接得知。全息投影以一种复制的手段再现舞台的真实。负责搅散香烟烟雾的加压机高速运转的风声被掩盖消去,搏击手的沉重呼吸被扩音放大。在这一减一增中,技术隐匿了客观真实的声音,代之以变了形的“实场音效”。它们听似真实,实质上是一种真实的扭曲。正如波德里亚所言,“我们从大众交流中获得的不是现实,而是对现实所产生的眩晕。”[3]接收声音的人们与制造声音的声源虽同时在场,但经由诸如消音器与扩音器等技术设备这一中介的转换与传递,即使是实时、实地的耳听与眼见实质上也皆为虚声、幻影。技术模糊甚至损害了人们生活于其中的现实世界的真实性,在一定程度上是对真实的消解、对认识主体的欺骗。
二
技术为人们搭建仿真生存空间,建构社会秩序。自由彼岸是作者架空设想出的一个物质极度丰富、经济高度发达的后现代乌托邦世界,以凡尔纳大道为经,以德斯德雷塔街为纬,两条主要街道一纵一横,构筑成这个纺锤型空间的外部轮廓。它是泰西尔-埃西普尔工业氏族一手打造的无拘无束之地,通过发达的色情业和银行业积累巨额资本,以使蜂巢般有秩序的家族机制高速运作。这反映出生活在这里寻欢作乐的人们欲望和金钱的膨胀,以及在未来的后现代社会里,社会秩序由掌握技术、信息的家族掌控而非由政府控制的这一变革。
自由彼岸有着类似纺锤体的奇特构造,这一空间脱离日常生活空间却又依托日常生活空间。商店和各类建筑物矗立在街道两侧,形成峡谷峭壁包围谷底的态势。技术触及在这里生活的居民们的方方面面:居民头顶的蓝色天空复制自戛纳的苍穹;太阳的光线由一个叫做拉多-艾奇逊的系统输送进来,时时刻刻都释放出同等频率稳定不变的輻射;夕阳西沉时显现的景象为人工模拟的百慕大日落风光;街边树木经由遗传工程和化学处理等步骤的改造后与真实树木毫厘不差,甚至比它们还要令人赏心悦目。这一空间内的社会现实皆是作为原本(original)的地球上各地社会现实的摹本(copy),可以说是仿象的结果,其特征是“大量复制、极度真实”,并且“没有客观本源、没有任何所指”[4]。法国后现代理论家让·波德里亚依据仿象与价值规律间的变化关系,将仿象分为“仿造”、“生产”和“仿真”三个等级,它们分别依赖的是价值的自然规律、商品规律和结构规律[5]。上述仿象依赖价值的自然规律对自然景物进行模仿,属于第一等级的仿造。“仿造影响的只是实体和形式……但它在这一层面上已经瞄准了对社会的控制,这个社会在一种逃离死亡的合成实体中被平定,被塑造:一种不可摧毁的假象将保证权力的永恒。”[6]逼真的表征组成自由彼岸,人们完全被充满着仿真复制品的环境包围,让·鲍德里亚在《仿真与拟象》中将这种状况命名为“超真实”,它是指“用模型生成一种没有本源或现实的真实”[7]。仿真“始于坚决否认符号是价值,始于作为所有指涉的逆反和死亡的符号”[8],基于符号与现实之间的关系是相对等的这一原则,通过技术这一手段使戛纳的蓝色天空、百慕大的日落风光等缺席的基本现实再次出场,它们并不依赖于原型而存在,而是与原本现实相脱离,自身成为一种实在。
三
人不仅作为空间中的客体存在于此,还能在空间中作为主体能动地继续创造空间。为了储存掠夺来的财富,避免受到其存在空间“外面的世界”[9]的侵入,泰西尔和埃西普尔在他们发现的岛屿上安置起自己心中的理想世界,试图将迷光别墅建造成“一个毫无缺口的个人宇宙”[10],营造出一片独立的精神空间。这一空间的构造理念,与詹明信对位于洛杉矶市中心的后现代建筑物鸿运大饭店(或译“波拿文都拉宾馆”)的分析颇为相似,它们都“企图构造一个整体的空间,一个完整的世界,一个小型的都市”[11]。这一被创造的空间,诺伯格·舒尔兹将其命名为“表现空间或艺术空间”(Expressive or Artistic Space),或称“建筑空间”。这一建筑空间正是建造者泰西尔和埃西普尔对其生活环境、生活形态的愿望和要求的具体化呈现。
迷光别墅是一座向内生长的建筑,它有着哥特式建筑的外观,位于自由彼岸这个纺锤体的纺锤尖上,重力为零的正中间处是进入迷光别墅的唯一入口。它排斥纺锤壁外包围的空间,抵制建筑之外的现实,试图与周围的环境形成断裂,有一种内在的追求,因而构成了迷光别墅内部空间的全新范畴,这正与具有后现代特征的空间使得人们“终止期望,终止一切的欲求”[12]的特点相吻合。作为泰西尔-埃西普尔这一工业氏族的基地,迷光别墅这一个具体场所的构造具有闭合性和近接性的特点。一方面,如前所述,其闭合性体现在别墅本身的建造初衷是建造者为了构建自我躯体的延伸、容纳攫来财富而造,封闭的纺锤体内壁将它与周围环境分离开来,使它呈现出抗拒外部环境、向内生长的特征。迷光别墅的入口是一条环形通道,位于自由彼岸的轴心旁边,从月球取来的土壤制成了通道周围的墙壁,起到作为由外部空间进入内部空间的过渡性空间的衔接、缓冲和调节作用,人们进入通道时需做自由落体运动,以螺旋形姿态坠落。
另一方面,其近接性体现在“众多的结构……不断流动,相互联结,共同指向上方那个微型电路构成的坚硬内核”[13],别墅内各结构集中在一起,将核心电脑这一泰-埃家族的意义中心清楚地指示出来。机械组成的硅柱作为家族公司的核心,连接起纺锤体的两极,它们是迷光别墅得以建筑起来的两个基点,成为支撑起这个小型世界的垂直的世界轴。而在迷光别墅的内部,通道盘枝错节,楼梯扭曲蜿蜒,这些组成别墅的内部迷宫,各构造通过核心电脑这一中心点相互结合在一起,皆指向纺锤体顶端由微型电路构成的核心电脑,它存储着泰-埃家族公司的重要数据。无尽的数据与信息组成这家股份公司的大脑,公司的运作皆围绕电子数据而展开,以至于迷光别墅这所建筑内部构造完全指向作为技术体现的电子数据,技术成为维持稳定的总体性空间秩序的组织手段。人的空间本应是以人这一主体为核心的,而当人类进入了后人类阶段,其活动空间转向以技术为核心,在泰-埃工业氏族的宇宙里,技术取代人成了新的空间主体。
四
技术可改造人的肉身。莫利在斯普罗尔的一家夜总会里靠从事出卖肉体的色情服务赚钱。整个服务流程都是双向智能的,妓女会被植入神经切断芯片来阻绝知觉和记忆,在整个过程中,她们是纯物质的性玩偶,其意识是不在场的,只有身体在场;嫖客则有夜总会围绕提供服务的对象为其专门定制的程序,他们可以任意切换各种模式,根据自己的喜好随心所欲。莫利靠出卖肉体来换取金钱,被软件编码后供嫖客操控把玩,沦为既无生命也无意志的被支配的机械玩物,成了名副其实的傀儡。莫利不仅要受顾客控制,还要受到老板的支配。夜总会的主管将她编成程序,投放到满足特殊人群需要的交易市场上出租,在此过程中形成了一个稳定的客户群。老板只付给莫利占收入九分之一的价钱,以从中赚取高额利润。人完全成了可供交易的物品,在资本洪流的裹挟和冲击中身不由己。莫利实质上已逐渐趋于一个机器,机械地运转工作着,成为了服务于雇主的机器的一个零部件,只知忙碌却搞不清楚为何而忙碌,并非一个有人性的生命,成为了执行一套僵硬程序的奴隶。莫利听从阿米塔奇的指令将凯斯带到他面前,以完成任务为做事的准则,却“不知道自己是为谁,还是为什么东西在工作”[14],在她的一举一动中,并不包含自身的自由意志与自我选择。
物质生活的充足,为人们的欲望不断被满足提供保障。“无聊的实验设计者不断按着快进键,让它变得混乱而疯狂。”[15]仁清街颇为繁华,欲望与交易的暗流在其中涌动,高速发展的技术手段正与没有法律法规约束的地方相配,仁清街正是这样一处飞地。在这片热闹的土地上,受雇的杀手奉命行凶,为愿意花费高额价钱的个人提供正常人健康的心脏、肺或肾脏等,人的身体器官成为可供买卖的商品,但人是否提供器官并非取决于提供者的自愿,而是雇佣掌握技术手段的杀手的接受者的喜好,因此人人自危。千叶城仁清街的“茶壶”酒吧里的客人谈笑风生络绎不绝,人们以身体患药物缺失症为调笑的借口嗑药成风,陷于身体这一物质存在,沉浸在持续亢奋的物欲之中。琳达·李是凯斯的初恋女友,他们在千叶城共同过着被毒品和高压占据着主要空间的生活。对毒品上瘾导致她病态地追求物质生活的满足,追求身体感官转瞬即逝的享乐以及刹那愉悦,以此来与生活的重重危机和潜伏重压抗衡。主体只重视对现在、当下的体验,将过去和未来从自己的感觉中切断、割裂。瘾君子受到毒品的挤压,其精神需求也遭到了来自物质的消解,陷入非理性的迷狂的精神状态,人们不再向上关注精神层面的事物,转而向下投视身体层面的满足,对物质的渴求取代精神需求占据主体的中心地位,使得主体最终走向人格裂变。
科幻小说的物态化叙事,对技术与人之间的关系进行了反思,值得我们学习、思考。世界日新月异,而人的心理结构发展缓慢,因此人需要对自身所处的境况有一个清晰的认知,在新的生活空间下形成具有开放性、多元化的新的世界观,以免被飞速前进的时代抛下,成為新时代的失落者,从而在现实生活中合理构建我们与世界的关系,与技术和谐共存。
注 释
[1]Rob Latham, Cyberpunk = Gibson = “Neuromancer”, Science Fiction Studies, 1993, 2: 266.
[2][美]威廉·吉布森:《神经漫游者》,Denovo译,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7-8页.
[3][法]波德里亚:《消费社会》,刘成富,全志钢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2页.
[4]支宇:《类像》,《外国文学》,2005年第5期,第56页.
[5][法]波德里亚:《象征交换与死亡》,车槿山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6年版,第67页.
[6][法]波德里亚:《象征交换与死亡》,车槿山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6年版,第72页.
[7]汪民安,陈永国,马海良主编:《后现代性的哲学话语:从福柯到赛义德》,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329页.
[8]汪民安,陈永国,马海良主编:《后现代性的哲学话语:从福柯到赛义德》,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333页.
[9][美]威廉·吉布森:《神经漫游者》,Denovo译,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37页.
[10][美]威廉·吉布森:《神经漫游者》,Denovo译,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8页.
[11][美]威廉·吉布森:《神经漫游者》,Denovo译,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222页.
[12][美]威廉·吉布森:《神经漫游者》,Denovo译,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208页.
[13][美]詹明信:《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张旭东编,陈清侨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年版,第491页.
[14][美]詹明信:《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张旭东编,陈清侨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年版,第492頁.
[15][美]威廉·吉布森:《神经漫游者》,Denovo译,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207页.
参考文献
[1][法]波德里亚:《象征交换与死亡》,车槿山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6年版.
[2][法]波德里亚:《消费社会》,刘成富,全志钢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
[3]汪民安,陈永国,马海良主编:《后现代性的哲学话语:从福柯到赛义德》,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
[4][美]威廉·吉布森:《神经漫游者》,Denovo译,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
[5]支宇:《类像》,《外国文学》,2005年第5期.
[6][美]詹明信:《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张旭东编,陈清侨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年版.
[7]Rob Latham, Cyberpunk = Gibson = “Neuromancer”, Science Fiction Studies, 1993, 2.
(作者介绍:安秋蕙,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世界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