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调循环的视域融合

    胡佳

    2020年伊始,纪录片《人生第一次》(秦博,2020)在电视台及网络平台播出,相比同样聚焦社会人情的系列作品《人间世》(第一季,周全,2016;第二季,秦博、范士广、谢抒豪,2019)对医患关系的集中关注和生死一线的人性展现,《人生第一次》的人物、拍摄场景、故事内容更为丰富,在故事叙述中有更积极的价值导向。《出生》《上学》《成长》《当兵》《上班》《结婚》《進城》《买房》《相守》《退休》《养老》《告别》十二个篇章把常规人生的节点借助镜头语言得以记录,而不同人物的个体经历扩大了传统的视域,使得个体和社会原本的“先入之见”在不同的视域融合,彰显了纪录片的“历史效果”。主体性与客观性的相互融合,使作品的意义在时间距离和空间差异中得以凸显。

    从出生到暮年,镜头拼接起的人生阶段在个体经验的碎片之外正是对整个人从阐释学角度较为全面的理解。由于镜头的拍摄沉浸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记录”的意义就不再是简单的凝固和静止,它本身展现着一部分具体场景,同时和流动着的社会现实形成互动。在这里,“人生第一次”的意义呈现为过去和现在的交叉延伸,原有意义不断发现,新的意义持续生成。个人意识和社会视域融合,从他者映射到自我,社会包容了主体的差异,预示集体的走向。“第一次”成为人生阐释的入口,在理解和接受中感悟人性光辉,打破既有界限,形成新的见解,达到新的艺术效果。

    一、超越“前见”的视域融合

    自1926年格里尔逊提出纪录片这个概念开始,作为媒介艺术形式的纪录片已经走过百年。虽然国内外没并有形成统一的概念标准,但从其形成发展来看,纪录片始终遵循真实的原则,根据自然中的现实选取素材,以客观的画面和技术手段完成“复刻”。我国纪录片最开始结合画面解说的形式在复刻历史,内容大都聚焦在国家建设、战争记忆、社会事件等方面。对于历史的执着使早期纪录片往往承担着宣教的作用。以改革开放作为分水岭,我国的纪录片开始渗入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这其中一以贯之的声画结合,不做虚构的时间观念是纪录片始终遵循的创作模式。过去的纪录片成为历史的文献,但也是“此在”得以形成的基础。

    《人生第一次》有着严格的时间线索,在时间维度中把人物主体不同的生存空间渐次展开,同样在人生不同的“第一次”中记录着社会真实发生的事例,也通过纪录片的方式成为社会学、人类学等人文学科研究值得参考的“文献”。这种“前见”的积累首先来自《人生第一次》的拍摄对象和主题,对于人类生存生活的关注是任何学科和理论发展必然要涉及的命题,从文艺复兴到当今社会,人文主义从被投射的外在文艺作品直指的是人类本身,在认识“人”的过程中,关于“人生”和“第一次”已经不是新鲜的话题,但正因为观者有一定的认知,也就更能进入纪录片的世界。当然除了对“人生”这个主题的“前见”之外,阐释学要达到理解也离不开对纪录片的了解。《人生第一次》延续了纪录片一贯使用的客观记录的叙事策略。当然由于纪录片也具有一般影视作品的浓缩性,尤其在《人生第一次》这样“主题先行”的人文纪录片中,一集大概四十五分钟的影像,其中的故事含量可能是几十年之久,为了使观者能够“浸入”其中,自然也离不开画外音的提示和解说。了解纪录片的内容和形式能够帮助后来的创作者开拓视域,能够在传统的“观察”角度逐渐浸入“被观察者”的生活,同时保持一定的距离。传统的解说词一定程度上扮演了一个全知全能的上帝角色,对于画面有着绝对的控制能力,观者的视域往往是被解说词引领的,扮演被动接受的角色。尤其是在科普类纪录片中,解说词具有权威性。通常来说解说词在纪录片中就是推开“前见”的窗户。《人生第一次》的解说词则介于权威和亲和之间,紧扣主题,以人为本,在不同的视角中扩大了视域。

    《人生第一次》的解说词是借由第三方旁观者来进行讲述的,突破了原有的全知视域和导演视角,达到了内外聚焦。除了《当兵》一集由于疫情原因导演亲自上阵以外,其他十一集都是由演艺人士讲述,这些演员的选择也和当集故事有一定的关联。如第一集《出生》的讲述人涂松岩在现实生活中也刚刚当爸爸不久,第二集《上学》的讲述者是陪伴很多人童年生活的电视剧《家有儿女》(林丛,2005)中爸爸夏东海的扮演者高亚麟。在讲述之前,演员已经看过一遍正片,再加上他们本身的经历,使整个纪录片的视域被不断扩大。而作为观者,对于人生的不同阶段有着自己的个体感受,再加上对片子开头讲述人的简单了解,结合正片里普通人不平凡的经历,视域融合跨越了时间和空间的距离。除了作品本身在历史进程中逐渐成型、固定的绝对意义外,也要看到在视域的融合中无论哪个时代人类的情感共鸣总是有相通之处的。传统由历史的传统所确认,所以它具有客观性。作品和不同时代的解释的历史合而为一,规定着现在对作品的理解,这种“效果历史”在观者接受中不是封闭的,而是流动变化着。只有当视域融合于现在和过去、客体与主体、自我和他者,才能使纪录片超越“前见”的束缚,有更广阔的发展空间。

    二、复调循环的完整叙事

    “前见”的传统性和权威性要与理解者个人的视域相融合;理解者还要把“效果历史”达到的标准与“前见”的权威传统相互渗透融合,同时也要与理解者自身、理解的社会环境相融合。“前见”与“效果历史”通过视域融合的连接成为一个循环体。“在通常以‘诠释的循环(hermeneutical circle)著称的过程中,诠释学方法力图把一篇文本的每一成分都纳入一个完美的整体:种种个别特征在整个上下文中才可理解,而整个上下文则须通过种种个别特征才可理解。”[1]《人生第一次》的制作从主题、人物、环境、音乐,甚至视觉包装,可以说每个环节都在和“人生第一次”这个母题相呼应,在每一个第一次的故事中丰满人生。虽然每一集的时长有限,但在相应的主题下会有至少两个故事并置。十二集的故事分属不同的环境,看似只是人生命题下的平行时空,在纪录片的画面中把碎片化的故事完整化。这种多结构立体交叉的对话,来自于巴赫金的“复调理论”,把互不相关的故事借助主题衔接起来。借用到阐释学中的“复调”,在具体的社会语境中使得作品更具风格化。

    复调理论中很重要的一个概念就是对话,在《人生第一次》这样主题明确的纪录片中,需要有对话。这种语言的交流一方面是聚焦对象自发的真情流露,需要他们忽略摄像机的自然表现;另一方面由于聚焦对象的不可控,摄制是需要有规定情境的。这就有了如新闻采访一样的问答环节。“巴赫金把语言描述为人类主体在构成上根本的交互作用,把语言断定为这样的交互作用的媒介,并因此认为主体性是语言学的结果,虽然还是相互的和对话式的。”[2]《人生第一次》中不仅有摄制组对片中人物的采访,还有片中人物之间像访谈节目一般的交流。在《結婚》一章中对话来自夫妻之间的磨合、父亲对女儿的嘱托、老丈人给女婿传授的经验,还有街头路人对爱的宣言。不同的婚姻故事、不同的文化理念借助对话共同指向对于爱的理解。几乎每个篇章,采访、自白、对话都在循环出现,无论是处于其中的主体还是作为旁观者的他者,借助复调也完成了自我认知的更新和发展。从更为直接的观影感受来看,“复调循环”最为明显的一个标志是主题曲《推开世界的门》,每当故事接近尾声,歌曲旋律响起。重复的一首歌却能和12个故事的意境融合得刚刚好。在围绕“第一次”的命运思考中,困惑伴随着求索,每个主题下的人都在围绕譬如“结婚”“上班”这些选择而纠结,最终的探索的过程,在“推开门”的瞬间意义和真理形成了“对话”。所谓的“效果历史”就是在对话中呈现的真理,而不管推开门以后通向的是幽径还是坦途,世界的本意已经打开,人生的终极其实就是“在路上”。

    当然复调叙事在纪录片中也不能忽视画面所呈现的细节,当画面与语言达到协调交互,故事才会更完整。每一扇门后的身影,在各自的处境和身份中都在传达着超越语言的情感力量。借助画面的剪切和衔接,每一个主题下的人物虽然在不同的城市、拥有各自不同的世界,但却有着同等价值、具有平等地位的不同独立意识。复调的真正意义也就是在于众多不同的声音和意识组成了这个统一的客观世界。在“买房”一章中,一个是海外归国的英语网课老师,一个是北漂数年的房产中介,看似没有交集的人物却同样有立足北京的目标,也都想在北京买一套房。一个家境相对殷实,依靠父母就可以首付,生活压力相对没有那么重;一个来自农村,买房似乎还要奋斗很多年。他们的状况其实可以代表大多数想要买房的年轻人的状况,对于买房的平等意识连接了他们各自的世界,但相互间并不发生融合。复调叙事保证了不同人物故事的独立性,又在相互渗透中反映出原本真实生活的可能性,最大程度地还原了社会事件发生时的真实面貌。时间的流动让记录的故事总是能够从不同的角度延溢,这部纪录片既做到了复刻故事,也在创新的主题立意中,借助娴熟的运镜让故事具有连贯性,进而透过人物的行为、语言深化主题,实现纪录片的专业价值和社会价值。

    三、群像社会的人文关怀

    从当前影视艺术的发展来看,任何节目的产生必然要经历前期筹备、方案选定、推翻确定、实际拍摄、后期制作等环节。导演在拍摄《人间世》之前经过专业的医学培训、深入医院生活、给拍摄器材定制“防菌服”,当然也和医院、病人做了拍摄许可的沟通。拍摄地点相对固定,但故事发生的随机性加大了拍摄的难度和强度,这就需要导演蹲点式拍摄。这种专门聚焦医患关系的作品,因其选材集中,一般称为专题纪录片或者医疗纪录片。《人生第一次》的拍摄自然也是经过前期整体故事的策划、人物地点的选择,相比蹲点拍摄这种贴入式拍摄更有规律,也更容易协调。只不过《人生第一次》的拍摄涉及社会人群较为广泛,地点基本上也是横跨东西,其拍摄成品也就具有了历时性和共时性的特点。所以这部纪录片不仅有专题片的特色,同时也在纵向上顺应时间的发展,把人的一生展现得淋漓尽致。在美学史上艺术有两种写法:“一种是通史的写法,顺时代的次序,就各时代具有代表性的人物对各种美学问题的看法,作广泛的叙述;另一种是专史的写法,以专题为纲,来追溯这个专题在不同时代和不同思想家的著作中的不同提出方式和不同的解决方式。”[3]《人生第一次》的拍摄显然借鉴了美学原理,结合通史和专史来诠释当代社会人群的真实生活。从时间顺序上来说,这部纪录片选取的人物跨越老中青幼,探讨不同年龄阶层所面临的问题。比如《上学》中儿童的焦虑和适应;《结婚》里婚礼的筹备、关系的磨合;《告别》中必然走向的人生终点。在这不同的人生阶段中也有对于同一个问题的不同展现,就像在《上班》中,同样是“上班”,涉及的雇佣双方都是残疾人,有的人上班是为了摆脱生活困境,有的人是为了帮助他人重拾生活的热情。

    对个人第一次的体验其实也代表着社会集体普遍面对的问题。《人生第一次》的镜头总能以一个人们陌生又熟悉的概念展开,一个词语、一个地点,或者仅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就能引人入胜。以“诗歌”为切入点拍摄的《成长》表面在记录两个农村孩子第一次上诗歌课的成果,其实是对农村儿童的教育环境,特别是留守儿童的生存状况做了相对诗意的注解。《相守》从医院附近的一个炒菜店讲述癌症患者及其家属的故事,曾经受到宠爱的妻子、丈夫、儿女,为了照顾患病的家人,都在这间炒菜铺留下身影。《进城》以农村待业人员到城市打工牵扯出了家庭教育缺失、个体价值实现的矛盾。打破城乡地域的界限,这些问题何尝不是存在于大多数人的生活中。这些第一次其实正是人们生活中时时刻刻会面临的问题。作品的意义不仅是借助美学方法揭示一部分正在发生的残酷现实,更主要的是让观众体会到作品所传递的人文关怀,特别是素材主角展现的积极的人生态度和勇敢的拼搏精神。

    人生有很多不同的“第一次”,这样看来人生在纵向上似乎是有无限的可能性;人生的“第一次”也很有限,每一个“第一次”的发生都在预示一个时间的节点,似乎从出生到死亡都有一个定时闹钟提醒人生的短暂。《人生第一次》显然不只是对社会现状的展示,更重要的是对人与人之间情感的关注。在“退休”一章中有三组来自老年大学的故事。爱跳舞的老奶奶为孙女放弃了演出的机会,在“比喜欢多一点是爱”的语言背后是奶奶接送孙女、照顾起居的点点滴滴;热爱诗歌的失明奶奶不吝啬自己的赞美之词,看不见也要写下对老伴的爱和感激,还有他们紧紧握住彼此手的时候,无需语言,画面说明了一切;热爱声乐的夫妻俩每天六点起床吊嗓子,每一首他们哼唱音乐的背后是对生活的热爱,还有不打扰他人的礼貌,虽然镜头没有刻意表现,但唱歌时关门窗的举动还是被记录了下来,行为背后的细腻情感在镜头的追踪中延溢,也摆脱了媒介的束缚延伸到观者的心中。在“告别”一章中,展现了一些老者在生命最后留给子女的遗言,他们显然已经深谙世事无常,也明白生命终将消散于无形,他们不想给子女添麻烦,却在生命的最后始终牵挂着子女。这些爱无私伟大却也并不是理所当然,在感动之余也要懂得思考感情厚度背后的付出。《人生第一次》借助媒介搭建了传递温情和善意的理解之桥,同时也在滋养年轻一辈的理性和智慧。当我们不断向父母、向这个世界索取的时候,也应该懂得返哺之恩,不要等到“子欲养而亲不待”时追悔莫及,更要学着推心置腹、敞开心扉,以爱之火炬照亮彼此,形成思想的启迪,情感的交流。

    结语

    人生初见,春和景明,波澜不惊。出生、成长、上班……告别,一个个人生的节点就这样在《人生第一次》中娓娓道来,似乎人的一生就这样借由影视的力量被完成。人生有很多第一次,人生也只有一次。通过社会群体中具有代表性的人物和事件,在不断循环的意义追问中,形成命运共同体的意识共振。在沉浸式的体悟中,能够逐渐从他者转向自身,从小我到关照群体。生老病死,是自然的生存规律,是人的自主意志难以篡改的既定事实。《人生第一次》的故事展现显然也符合时间的轨迹,在不可选择的命运之外,还有可以选择的人生态度和生活方式。没有剧烈的冲突,也没有刻意煽情,只是借助媒体技术再现了普通人不平凡的生活。细水长流的陪伴,真诚地付出,乐观的态度都是《人生第一次》的叙事底色,也是生活着的我们应该努力的方向。

    参考文献:

    [1][英]特雷·伊格尔顿.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理论[M].伍晓明,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72.

    [2][美]哈比布.文学批评史:从柏拉图到现在[M].阎嘉译,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7:564.

    [3]朱光潜.西方美学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6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