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川异域,风月同天
郗晓波
庚子伊始,瘟神突现,闭门在家,关注疫情。有日本援助我们医疗用品的诗语霸了屏,并有快手捷才编成段子。孩子问关注疫情的爸爸:“为什么要读书?”爸爸回答:“你读了书就会说,‘山川异域,风月同天。‘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你不读书就只会说,武汉加油,中国加油。”想不到我们在这儿与古诗词邂逅,感知诗心、感悟诗意,所谓懂得,皆为共情。按理说,我们应该是从小就沐浴着唐风宋雨成长的,九年制义务教育普及的中国,哪个小孩不会背诵几首唐诗?但仿佛日本人才是从诗经汉赋中走出来的,将中国的传统诗文信手拈来运用贴切,送来抗疫物资的同时也送回了中华传统文化之优雅与人性美。
日本友人捐赠物资加古诗词已成标配。捐武汉的物资写有“山川异域,风月同天”,出自《绣袈裟衣缘》,意思是山川有边,风月无界,虽国度不同但爱无边界!捐湖北的物资写有“岂曰无衣,与子同裳”,出自《诗经·秦风·无衣》,意思是“怎能说没有衣裳?我愿和你同披一件战袍”。捐大连的物资写有“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出自王昌龄的《送柴侍御》,意思是两地的青山同承云朵荫蔽,同受雨露润泽,你看到的那个月亮正是我看到的,虽然分隔两地,但“天涯若比邻”,我们的心意是相通的。捐辽宁的物资写着“辽河雪融,富山花开;同气连枝,共盼春来”,改编自南北朝周兴嗣的《千字文》,意思是辽河的雪融化了,富士山的花也开了,我们兄弟姐妹,等待寒冬过去,春季到来。
之所以感到内心一震,是因为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很少使用这类雅语了。这类精彩的雅语,往往言浅意深,教化人心却丝毫不着痕迹,读起来还极富韵味。比起平直寡味的口号式“鸡汤”,更能渗入心智。当然,也有另外的声音说:我就赞成那些“简单粗暴接地气”的口号,“山川异域,风月同天”这种文绉绉的诗语“和疫情的情绪不搭界”。这就不是讲道理,而是抬杠了,折射出的是一种典型的非黑即白的二元思维方式,与非此即彼的道德绑架。我们说,“你不读书就只会说,武汉加油”,是鼓励人们多读书,才可能有充满文化诗意的表达,并不是否定“武汉加油”。
我们需要壮怀激烈的“武汉加油”,也需要温馨隽永的“风月同天”。吕叔湘说过:白话是现代人可以用听觉去了解的,文言是现代人必须用视觉去了解的。日本友人将诗语写在纸上,贴于箱面,就是让人用视觉去理解的。窃以为,相比较把诗写成口号,把口号写成诗会更令人赏心悦目。诚然,如鲁迅先生所言,一首诗打不倒孙传芳,一炮才能轰走孙传芳。诗词没有大炮那么威力巨大的力量,但诗词也总能给人一丝慰藉与鼓舞。艾青就说过,“诗给人类以朝向理想的勇气”,何况日本友人并非空喊口号,而是用行动讲述“山川异域,风月同天”。他们既有物质上的倾力相助,也有精神上的鼓励慰藉,更显示了对中华文化的理解与运用,这才引发我们的文化共鸣,这正是文化的? ?力量。
近日还读到六神磊磊的文章《我们的语言不是花底裤、素底裤的问题,是没底裤的问题》,其把雅语与俗语比喻为花衣服和素衣服,以为没有高下之分,“风月同天”代替不了“武汉加油”,“大家要是都喊‘风月同天,你想想奇怪不奇怪?如果人人讲话都文绉绉,都要引经据典、搞点唐诗宋词,那不叫高雅,叫扭捏作态,叫有毛病。”我虽然喜欢六神磊磊的文章,但不太赞同他的这个观点。这是道德原则的普遍主义者的思路,即提倡什么,就说“如果世界上每个人都如此(如节约一滴水),那么,好处就会如何如何大”;反对什么,又说,“如果世界上每个人都如此如此(如随地吐痰),那么,害处就会如何如何大”。
按照普遍主义者的这种逻辑,这个世界上就没有正当的事儿了。其实,人各不同,一如其面,世界上不可能每个人都如此或都不如此。事实上也不会出现“人人讲话都文绉绉,都要引经据典、搞点唐诗宋词”的情景,所以,这种普遍主义的假设,听起来义正词严,其实最没有说服力,是一种思维偏执。人们之所以普遍认同日本友人的捐赠物资上配有的诗语,不也正是不赞成人人讲话都那么简单直白,而希望能听到几句文雅隽永的声音吗?
日本友人这些诗语令我们有些汗颜,可以说给我们上了一堂语文课,告诉我们学以致用,学用结合。“腹有诗书气自华”,虽然我们的语文教材整体上的语言已经变成以白话文为主,但是文言文依舊是语文课本的重要组成部分,有它无法取代的优点。平心而论,在国家层面很重视传承弘扬传统文化,中小学语文教材不断增加古诗文的篇目,央视也不断推出诸如《中国诗词大会》《经典咏流传》等节目。但不用说整个社会了,即便学校也还没有形成浓厚的文化氛围,我们的语文教育强调古诗文的背诵,但很少提及在生活中的运用;实际生活里,也极少有人用唐诗来嘘寒问暖,或者用宋词来表情达意。
2007~2009年,我连续为陕师大出版的《高考作文快递》写序言,一直强调写作文要“用几个质地优良的雅词”。余光中讲:“所谓质地,是指构成全篇文章的个别字或个别词语的品质。这种品质几乎在先天上就决定了一篇散文的趣味甚至境界的高低。”讲究语言质地,就要从文言文中吸取语言之道,要从词汇和句式等方面将文言文糅进现代汉语。但文言是只见于文而不口说的语言,脱离口语是文言最重要的性质,所以,使用哪种语言要看对象,分场合。当年黄侃调侃胡适,说如果胡适的太太死了,用白话文拟电报,家人必说:“你的太太死了,赶快回来呀!”长达11字。而用文言文则只需要4字:“妻丧速归!”多简洁啊!假设回怼黄侃,家人如果要当面告胡适,“妻丧速归!”多酸腐啊!
孔子说,“不学诗,无以言”。事实上,现代汉语就是从文言文这个母体中脱胎出来的,很难严格划分两者,你说“山川异域,风月同天”,是文言还是白话?只要我们使用的是中国语言,恐怕就摆脱不了一定的文言句子。文言文就是汉语的根,其古雅、凝练、含蓄,将汉语的魅力发挥到了极致。而现实状况是我们的语文教育一直提倡白话文写作,似乎只要能把文章写得通畅明白就行了,结果是不少学生的作文都将雅文字冲刷得无影无踪,把写作文等同于日常说话,在语言运用上越来越不讲文采,使文章缺少了文化底蕴。传承传统文化,归根到底是要扎根于“文”上,并将之“化”入日常生活,才能真正地继承我们的传统文化。
日本友人捐赠物资配一句诗语,虽然是一件小事,但同文近义,终究是很动人的。最后想讲个故事,有读者问作家张晓风:“你的文章写得那么好,真不简单,一定有什么秘诀?”张晓风神秘一笑:“没有啦,那有什么秘诀!不过,每当我提起笔来的时候,不由得想起,我现在所使用的语言,正是当年孔子、孟子、李白、杜甫曾经使用过的同样语言,下笔就不得不格外小心了!”我们如今使用的语言,也都是李白、杜甫曾经使用过的语言,如果我们写文章能“引经据典,搞点唐诗宋词”,会使古人诗句中的意境和自己要表达的感情相互渗透,增加文章的文采,丰富文章的内涵,但也需要下笔时“格外小心”!
(山西省阳泉市阳泉三中;045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