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哲关于毛泽东首次访苏的若干误记

    徐红艳

    [摘要]师哲回忆录毛泽东首次访苏部分,除学界已指证的失实之处,尚有多处误记。比如毛泽东与斯大林首次会谈时苏方是否有翻译人员,斯大林70寿辰庆典上毛泽东是否登台致辞,孙维世留在莫斯科是否为师哲向周恩来建议,中苏条约的有效期是否有二十年之说,中苏签约仪式上是否有言语交锋等,均与事实不符。

    [关键词]师哲回忆录;毛泽东;中苏关系;误记

    2019年是新中国成立70周年,也是毛泽东首访苏联70周年。1949年12月6日,毛泽东的专列离开北京,开始他一生中第一次出国访问。师哲是毛泽东访苏的俄文翻译,也是1949年12月16日毛泽东与斯大林在克里姆林宫首次会面时,唯一的中方随行人员。1991年12月,以《在历史巨人身边》为名的师哲回忆录首次出版,毛泽东首次访苏一章是回忆录中的重头戏,多处内容此后频繁地被各种媒体摘登,也被学术著作引用及其他人物的回忆录参考。回忆录二十多年来也不断再版,很有影响。①然而,由于年久失忆、资料欠缺等主客观因素,回忆录失实之处在所难免。从1998年的“增订本”始,回忆录的整理者根据新解密的俄罗斯档案,增加了毛泽东与斯大林首次会谈时,明确提出过签订条约问题的一处注释,作为对师哲回忆之誤的更正。但仅就毛泽东首次访苏的内容而言,仍有多处细节与事实出入。由于回忆录发行量大,引用率高,为避免进一步以讹传讹,有必要澄清事实。一些学者在征引过程中已指出了部分文字的失实之处,本文将辨析几处学界未论及的讹误。②

    一、毛泽东与斯大林首次会谈时苏方是否有翻译人员

    1949年12月16日毛泽东抵达莫斯科的当天,便前往克里姆林宫与斯大林会谈。关于此次会谈的翻译人员,师哲说“会谈时只有我一人作翻译,苏方没有翻译在场。”也就是说,无论毛泽东还是斯大林说的话,都只经由师哲一人转译。且强调不是苏方翻译未开口,而是根本不“在场”。如此重要的双边场合,会谈双方显然都有备而来,这事实上是奠定中苏两个最大的社会主义国家关系基础的重要会谈,苏方“主场作战”,竟然连自己的中文翻译都不配备,的确让人匪夷所思。师哲还追加了对所谓苏方此举的解释,称不安排翻译是苏方刻意为之,“以表示对中国同志的完全信任和尊敬。”③

    事实上,苏方不仅配备了中文翻译费德林,而且费德林还是此次会谈苏方档案的记录者。④费德林在其回忆录《我所接触的中苏领导人》中,对于当时如何接到苏联驻华使馆的指示,要求其与中方访苏人员一起回国,在赴苏专列上与毛泽东进行了怎样的谈话,及此次“两巨头会见”的诸多细节等均有描写。还提到翻译过程中遭遇斯大林的格鲁吉亚口音问题,称斯大林在会谈中“偶尔用他习惯的格鲁吉亚口音插一两句话”,“好在他一发现我有困难,便立刻用标准的发音把句子重复一遍。”⑤

    毛泽东于此次会谈后的12月18日,发回国内一份电文。这份电文在1987年出版的《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一册)》中并未收录,但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毛泽东传》中,附有该电文首页的手稿图片,毛泽东明确提到会谈由“师哲、费德林科二人当翻译。”⑥并概要介绍了会谈经过和内容,以及苏方会谈成员等。

    此外,师哲称他对毛泽东的一段话进行补充翻译后,苏方成员“全都目瞪口呆,只有贝利亚竟失声笑起来。”⑦关于此次会谈的苏方成员,苏方档案和毛泽东电报的记载完全一致,除斯大林和费德林外,共有四人:莫洛托夫、马林科夫、布尔加宁、维辛斯基。⑧也就是说,师哲记忆中发出笑声的贝利亚,其实倒真的不“在场”。

    二、斯大林七十寿辰庆典上毛泽东是否登台致辞

    1949年12月21日,毛泽东抵达莫斯科五天之后,适逢斯大林七十寿辰庆典。庆典当晚十二点,毛泽东即致电中共中央:“本(廿一)日庆祝会除苏联各共和国代表讲话外,有十三个国家的代表讲话,在这十三个国家中,由我代表中国第一个致词,受到盛大欢迎,三次全场起立长时间鼓掌。”⑨

    出席庆典的中方人员,只有翻译师哲随毛泽东坐在主席台。但他回忆称,毛泽东并未登台发言,“毛主席的祝词是费德林(苏方翻译)代读的。”⑩

    事实上,费德林并非代读毛泽东的致辞,而是毛泽东致辞的翻译。据他回忆,毛泽东念完讲稿,“然后往边上退几步,把麦克风前的地位让给我翻译。”?今天,早已能通过前苏联的影像资料看到、听到此次庆典上毛泽东的原声讲话。(例如1999年建国五十周年之际,中央电视台播放了十二集电视纪录片《共和国外交风云》,第一集“另起炉灶”中,就有此次庆典和毛泽东发言的长镜头。)

    三、孙维世留在莫斯科是否经周恩来同意

    在毛泽东首次访苏部分,师哲唯一提及的中方其他俄语翻译人员是孙维世。据师哲称,孙维世是在周恩来抵达莫斯科后,从欧洲回国途经莫斯科,来看望周恩来的。“孙维世是周总理的养女,我建议把孙维世留下来做些生活方面的翻译工作,周总理同意了”。?

    事实上,孙维世作为“中国民主青年代表团”成员,抵达莫斯科的时间远在周恩来之前。1950年1月4日,以萧华为首的该代表团其他成员离开莫斯科回国,其时周恩来尚在国内。并且,周恩来事先并不知道孙维世没有随代表团其他成员一起回国。1月12日,周恩来在赴苏专列上给邓颖超写信,还提及“到满洲里不知能否遇到女儿”;13日晨又及:“六时得满洲里电话,萧华、家康已在站等候,大约女儿也在那里了。”?可见孙维世留在莫斯科,显然未经过由“我”向周总理“建议”这道程序。

    此外,萧华1950年1月4日离开莫斯科,周恩来1月20日抵达莫斯科,二人在满洲里碰面,在莫斯科并无交集。但师哲回忆录中,却描摹了一次二人都在场的苏联外交部主办的宴会。席间发生保加利亚驻苏大使要认萧华做干儿子,周总理风趣回应的“趣事”。?

    四、中苏条约的有效期是否有二十年之说

    关于《中苏友好同盟互助条约》的有效期,师哲称,“我还记得《条约》的有效年限开始谈定是二十年,不知后来怎么变成三十年。翻译时,我曾问主席,他说:‘原来是二十年,不知什么时候改为三十年。”?

    首先可以肯定的是,“二十年”之说完全是空穴来风。周恩来抵达莫斯科之前,苏方曾起草了六稿条约草案,关于年限问题,除第二稿中有效期为二十五年之外,其余均为三十年。?周恩来抵莫后,无论苏方提出的条约草案还是中方修改后的文本,条约有效期均为三十年。?在谈判及各种条约草案中,从未有“二十年”之说。

    与周恩来一起赴苏的时外交部苏联东欧司司长伍修权,在回忆录里记录了中国代表团和驻苏使馆人员,在周恩来亲自指导下,对条约草案“逐条、逐句、逐字的研究、斟酌和修改”的细节?。1950年1月24日,中方将苏方条约草案的修改稿送交维辛斯基后,毛泽东于第二天凌晨五点致电刘少奇,介绍中苏会谈及文件起草情况,并附上条约草案,请中央加以讨论,电告意见。?条约正式签字前,周恩来以毛泽东的名义发回国内数封电文,要求胡乔木等人对条约草案、条约最后付印稿等进行校正,确保无讹。电文中对条约最后付印稿的字数精确到898个字,并说明标点符号不计算在内等。?

    如果“二十年”之说只是师哲个人记忆有误,倒也无关宏旨。然而他虚构了一句引号内毛泽东的原话。如此一来,他的回忆非但没能反映毛泽东围绕签约一事的殚精竭虑,反而传递了毛泽东对条约内容漫不经心的假象。

    五、中苏签约仪式上是否有言语交锋

    1950年2月14日,《中苏友好同盟互助条约》签约仪式在克里姆林宫举行。师哲描述的签约仪式上,有这样一段插曲:

    突然,斯大林对我说:“你们的翻译工作没有做好,耽误了贸易协定文本的印制。否则,今天在这里可以同时签署贸易协定,那多好呀!”

    毛主席问我斯大林说的什么(同时斯大林也要我翻译给毛主席听)。

    我如实地作了翻译。

    他听后说:“缺点和错误总是中国人的!”

    斯大林非常敏感地回头问我:“他说什么?”

    我回答说:“是我们个人之间的私话。”

    这样,他就不好再问了。

    中苏贸易协定,是苏联对外贸易部在苏联外交部协助下,与中国贸易代表团合作准备的。当时苏方还未准备好。苏方有关人员深恐斯大林斥责,所以就称中方未准备好该协定的中文本,以此搪塞,逃避责任。这种事发生在庄严郑重的签字仪式上,实在使人啼笑皆非。

    这场颇具戏剧性的言语交锋的逻辑起点——苏方未准备好贸易协定文本,纯属莫须有。因而以此为基础的一步步推演——苏方人员对斯大林撒谎,被蒙蔽的斯大林对中方的责怪,毛泽东的“呛声”,均为镜月水花。

    周恩来抵达莫斯科后,中苏双方1月22日的会谈中,关于贸易条约,中方只确立了必须以中央政府的名义签约这一原则。周恩来2月8日发给刘少奇及中央政治局的电文中,说明当时“我们所准备的出入口货单,并不十分准确,因此,与贸易有关的问题只能作大概的规定。”此后,中方拟定了详细的出入口货单,与苏方展开商谈。但与《中苏友好同盟互助条约》一起签约显然来不及。周恩来在该封电报中,明确谈到贸易谈判的后续安排:“我们力争议好原则,只留审查出入口货单的工作给后走的同志,并由叶季壮留此签约。季壮来此即病痔,且将开刀,现由富春主持贸易谈判。富春走后,将留沈鸿、张化东、吕东等在季壮领导下续谈。”2月13日,维辛斯基与周恩来就第二天正式签约的程序和内容问题进行会谈,周恩来说明“通商协定、航空航线协定以及在新疆开采石油和有色金属协定”暂不能签订。同日维辛斯基与王稼祥会谈时,再次被告知中方在2月14日前不可能将通商协定等文件准备好。此次会谈纪要报送了斯大林。

    因此在签约仪式上,苏方有关人员自然用不着栽赃,斯大林对于正常的谈判流程也不可能不知晓。事实上,中苏贸易协定直到两个多月后的4月19日才在莫斯科签订。期间中方留苏人员一直紧张工作,以至李富春无法提前回国参加4月初的中央工作会议。贸易协定没能在2月14日签订,自然远非师哲所谓斯大林口中的翻译问题那么简单。

    此外,关于毛泽东与斯大林首次会面的一些细节问题,师哲与苏方翻译费德林的回忆相去甚远。比如关于会谈时双方的落座方式,师哲称:“斯大林坐在主席的座位上,苏方官员列坐在他的右侧,毛泽东及我坐在左侧。”该文字曾被解读为斯大林将毛泽东看作与苏方的政治局委员平等。但费德林的回忆是:“斯大林请客人在一张顺着墙放的长桌旁就坐,那是一张专用的会议桌。‘请毛泽东同志对面坐,我们好面对面地谈。东道主向我指了指客人的坐位。斯大林的动作不大,手势平缓,胡子里透出友善的微笑。毛泽东坐下,他的随行助手师哲坐在他近旁,斯大林转过头对我狡黠地笑了笑,压低声音轻轻说:‘你坐到桌子顶端主席座上去,那里方便些,也不会影响我们……”

    此类细节问题目前并无档案资料可以查证。在缺乏第三方材料的情况下,难以断言谁的回忆更接近历史真相。但费德林大相径庭的记载的存在,至少提醒我们:不加分析地将师哲的部分回忆等同于信史采用,以及在此基础上作进一步“解读”,无疑是草率的。

    [注释]

    ①《在历史巨人身边》迄今已出四个版本:首版由中央文献出版社1991年12月出版;1995年4月,该社出版回忆录的“修订本”;1998年3月,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出版“增订本”;2015年2月,九州出版社出版“最新增订本”.为了不忽略回忆录的最新修订成果,本文所引回忆录内容均出自最新的2015年版本.

    ②沈志华指出的师哲回忆录中的讹误包括:1、师哲认为《中苏友好同盟互助条约》的“互助”二字是周恩来加上,苏方接受的.事实上,苏方起草并交给中方的条约名称中,一直就有“互助”二字;2、师哲认为“条约文本实际上是我方起草的”,事实上苏方起草的文本在先;3、师哲认为1950年1月22日的会谈中,斯大林提出了不允许第三国居民在中国东北和新疆地区居留的问题.但当天的俄罗斯解密档案中,未发现这一内容;等等.分别见沈志华:《无奈的选择——冷战与中苏同盟的命运(1945-1959)》,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版,第149页,第154页,第163页注①.

    ③⑦⑩???师哲口述.李海文著.在历史巨人身边:师哲回忆录[M].北京:九州出版社,2015:313,315,318,325,336,325,333-334,314.

    ④⑧?沈志华主编.俄罗斯解密档案选编:中苏关系(1-12卷)(第二卷)[M].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15:178,178,215-275,268,317-319.

    ⑤?[俄]尼·费德林.费德林回忆录:我所接触的中苏领导人[M].周爱琦,译.北京:新华出版社,1995:34,40,33.

    ⑥逄先知,金冲及主编.毛泽东传[M].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998.

    ⑨?中央文献出版社.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一册)[M]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87:196,251.

    ???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央档案馆编.建国以来周恩来文稿(第二册)[M]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08:43-44,54,68-69,92-94,261.

    ?伍修权.回忆与怀念[M].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1:237.

    如师哲之女师秋朗称:“座位的形式我想也让毛泽东不愉快。……他(斯大林)坐在主席台上,那明显地表明毛泽东和他的政治局委员是平等的。”见上海电视台纪实频道《档案》栏目编著《中苏外交档案解密》.中国青年出版社,2013年版:第4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