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鉴赏宜“更上一层楼”
丁维佳
《天下第一楼》是剧作家何冀平的代表作品，讲述了民国年间京城老字号烤鸭店福聚德在掌柜卢孟实的带领下积极改良，达到事业顶峰，最终却在多方压迫下走向衰败的故事。该剧自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创作完成、巡演至今，热度经久不息。有人将其比肩老舍的《茶馆》，足可见这一剧作的巨大艺术魅力。统编本语文教材节选该剧的第三幕，将其编入九年级下册教材之中。该幕话剧主要内容为在卢孟实带领下走向兴旺的福聚德面临新的危机而由盛转衰，以及围绕着卢孟实与福聚德发生的一系列冲突。
戏剧是一种兼具文本性与舞台性的文体样式。在中学语文教学中，戏剧的教学能够带给学生不同于其他文体的审美体验。鉴赏戏剧文本应当立足戏剧的特质，以文本为核心，读出戏剧味。《天下第一楼（节选）》一课创作技巧高超，独蕴戏剧匠心，描摹世态风俗，洋溢京味特色，直面苍凉人生，立意深邃复杂，是极佳的审美范本，应当从三个层次加以审美鉴赏。
一、涵泳艺术兴味
《天下第一楼》是北京人艺的代表作品，它承接着《茶馆》的现实主义传统，在艺术构思上非常精妙，以一座危楼的演绎表现时代与人物的悲欢。鉴赏本文，首先应从其艺术性着手，发掘戏剧特性，关注作者的表达艺术。在选文中，舞台说明的设置与戏剧冲突的展开是其两大亮点。
1.舞台说明丰富文本表达
舞台说明是剧作者提供的说明性文字。在选文开头，作者就不惜笔墨，对福聚德开张的场景进行了细致的描写。作者就像掌镜的记者一样从外到里向我们展现了福聚德的全貌。从门面的气派装潢，外来人员的显贵，到店内厨师、账房、伙计的忙碌景象，都显露着福聚德的兴盛。然而，越是写这样表面的红火热闹，越是与下文福聚德内里的衰败形成鲜明的对比。在这种浮华的表象下，种种危机积蓄着向福聚德袭来。开头处的舞台说明便与下文的叙写构成了独特的张力。
除了对环境的交代以外，选文对人物言行的說明也极为精当，在这里以对卢孟实的刻画为例加以分析。
一个衣着整齐的小伙计快步跑上，用大拇指向横一划，这手势是告诉大伙掌柜的回来了。所有人立即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垂手而立。
卢孟实上。他人到中年，衣着华贵，面容丰满，一脸威严。身后跟着修鼎新。
卢孟实向店里扫了一眼，坐在当年老掌柜的那把太师椅上。
卢孟实把手一伸。
小伙计马上把一个蓝花白地的细瓷小碗送到他手上。
这段一百余字的描写，将卢孟实的出场写得无比精彩。从小伙计拇指一划的动作继而其他人立即回到原位，垂手而立，再到卢孟实手一伸，马上就有小碗送到手上，这些侧面描写无不体现了卢孟实治店的严格以及他作为掌柜的威严。在对他的直接描写中，外貌描写也加深了其形象特点。他向店内扫了一眼，坐在当年老掌柜的太师椅上的细节很值得玩味，可以看出此时的卢孟实俨然已经把自己当作了福聚德的主人，足见其事业上的野心与抱负。类似的舞台说明在文中还有多处，它们都为戏剧的表达增添了厚度。
2.冲突展开中积蓄情感力量
戏剧是冲突的艺术。由于戏剧的舞台性，戏剧冲突往往会在较短时间内进行集中的爆发。在冲突叠加、推进的过程中，戏剧逐渐被推向高潮，人物情感力量不断积蓄。选文中，最主要的冲突便是围绕着福聚德与卢孟实的经营危机。
如果按照戏剧发展顺序做梳理，我们可以整理出福聚德遇到了以下经营危机：唐茂昌要钱、克五敲诈捣乱、小伙计偷看落子违背掌柜旨意、罗大头仗着手艺摆谱并羞辱卢孟实、卢孟实被侦缉队敲诈一大笔钱、唐茂盛要钱要人。其中第二、五件危机主要来自于福聚德外部，第一、三、四、六件危机主要来自于福聚德内部。这些危机接踵而至，反映出福聚德和卢孟实的困难处境。所谓“危机”，就是戏剧中的冲突，困难接踵而来也就是戏剧冲突接二连三，异常激烈，并逐步推向高潮。同时，冲突分别来源于外部和内部且呈现出交替状，暗合了福聚德和卢孟实的困境是内外交加的，他们在夹缝中艰难求生存。在一系列冲突之下，我们看到卢孟实越来越难以应对，内心充满着凄凉悲愤的情感。文中对此有直接的描写，如“脸色由青变得煞白，突然高声笑了起来，那笑声凄惨中带着一股昂扬，听着使人发抖”“卢孟实欲骂无言，欲哭无泪，一拳砸在柜台上”等等。这些都揭示了福聚德和卢孟实面临重重危机下的孤立与绝望的处境，道出了“一个人干，八个人拆”的困境实质。
二、品读文化韵味
《天下第一楼》洋溢着强烈的京味特质。作者花费了很多笔墨描摹老北京的民俗风貌，展现了其独特的美食、经商、民俗等等文化。浏览其中，我们便可以感受到浓郁的老北京风情。下面从两个方面加以分析。
1.民俗风貌的铺陈
在剧作中，对老北京民俗风貌有很多的描写，展现出作者对老北京题材创作的驾轻就熟。其中一大主题便是老北京的美食，在选文中，主要出现的便是福聚德的烤鸭与致美斋的萝卜丝饼。虽然文本中没有对这些食物进行直接的描写，但通过食客欲罢不能的反应，我们不难猜想其味之美。选文还涉及了当时的曲艺杂耍文化。卢孟实不许店员观看落子、花鼓等曲艺，但小伙计仍要去偷看，既可以反映出这些曲艺文化对底层民众的吸引力，也折射出时人对这些行当的轻视。选文还向我们展现了传统手艺传承中的一些规矩，如烤鸭师傅罗大头不愿意早早将手艺传给徒弟，便是其中体现。此外，人们对五子行的偏见，亦是当时风貌的一个侧面缩影。总之，剧作将我们置身于老北京风俗的画卷之中，营造了浓厚的老北京生活氛围。
2.京味特质的洋溢
所谓“京味”，是指“定位于故都北京、定时于它的现代衰颓时段、借助具体的北京人情风俗、通过回瞥方式去体验到的一种地缘文化景观”，主要涵盖了“北京场、北京事、北京风、北京话、北京性”五种要素。文章定位于北京的特殊历史场域中，记录着老北京的旧事情。在《天下第一楼（写作札记）》中，作者记叙了自己创作之前亲自去探访了烤鸭店，了解了真实的烤鸭店工作环境，还采访了做了六十年堂头的老者，尽可能真实地还原老北京过往饭店经营的特色。选文在表现美食文化的同时，还向我们展示了老北京的经商文化，叙写了“堂、柜、厨”的经营模式。此外，选文中人物间的对话多用方言，使读者代入感更强。这些无不洋溢着剧作的京味特质。当然，如果进一步阅读《天下一楼》全剧，便可领略更多的老北京民俗风貌，更能感受浓郁的京味特质。
三、体悟主旨情味
何冀平在戏剧结尾，借一副对联“好一座危楼，谁是主人谁是客？只三间老屋，时宜明月时宜风”中传达了对人生的思考与复杂的情味。剧本起笔于浮华之中，在描摹世情风俗之间，展现动荡的时代败局，直面失意的人生，揭开了无比苍凉的人生况味。
1.时代败局的悲哀
在本剧的创作中，作者少有对时代背景的直接描绘，但我们又分明能够感受到时代败局之下的深深悲哀以及个体对自我命运的无法把握。作者从侧面描写中，向我们勾勒了那个时代的黑暗面貌。何冀平说：“本来也可以加入冯玉祥逼宫的炮声，前门大街学生游行的喊声等等，但我不想这样写‘天下，因为一座危楼中就有天下。”在作者笔下，一座楼中的悲欢就演绎着一个时代的没落。
在剧作描写的时代中，普通人生活艰难，命运飘摇，而有名的福聚德饭店正是某些势力眼中最“佳”的掠夺资源。卢孟实带领着福聚德上下努力想要在危局中突围，但始终受到种种盘剥。选文中，最早由王子西提及尚未给侦缉队送礼，因而卢孟实去打点关系。但即使精明能干如卢孟实也没能将此事搞定，认定侦缉队想要敲他们一笔。而对于这些可耻的掠夺行径，这些经营的能人丝毫没有办法，只能忍气吞声，一再顺从。最为可气的是，克五这样的人都能傍着侦缉队的名号，意欲敲诈卢孟实等人。勤劳忠善的人努力干活，却并没有换得好的下场，而是被一层层地恐吓敲诈与盘剥。作者巧思妙笔，借助楼中人与事，将一个时代的溃败描摹得淋漓尽致，将卢孟实等人的无可奈何展现得无以复加。显然，在这样的时局中，普通人的努力都是无用的挣扎，给读者以深深的悲哀之感。
2.个人感怀的苍凉
在《天下第一楼（写作札记）》中，作者直言本剧中内蕴的“人生的苍凉，命运的拨弄”之意。这种苍凉的感怀是作者对人生的凝重思考，是对戏剧中人物的深切感慨。这份苍凉感内隐于浮华与喧闹之中，沉潜在戏剧的深处，细细体会，讓人唏嘘慨叹。
文中的苍凉感首先表现在人物的悲剧经历上。卢孟实一心想要振兴福聚德，努力经营，多方周旋，但无奈围绕着福聚德的内忧外患接踵而来，终是有心无力，陷入“一个人干，八个人拆”的凄凉境地;他面对父亲被羞辱致死的悲剧下场，咬牙坚持，想要做出一份像样的事业来，然而被罗大头当众无情揭穿，极尽羞辱，却无力辩驳;他管理有度，规矩严格，奖惩分明，意图外人看得起“五子行”，但手下的伙计却仍旧私自违反他的规定。堂头常贵为人善良，勤劳能干，在福聚德任劳任怨，服务客人圆滑周到，颇有美名，却仍因自己低下的身份，被少东家随意调令，毫无体面。玉雏儿作为掌柜卢孟实的相好，帮助卢孟实用心经营饭店，处事周全，却因妓女的身份，被唐茂昌的跟包福子所讥笑。这些人物身上有着各样的美好品质，做事勤恳谨慎，却总是因为自己的出身、不幸遭遇等而遭受许多嘲讽侮辱。他们勤勉奋斗，但人生的努力在末尾全部清零，那种强烈的人生虚无感更让人感受到无比苍凉的意味。
这份苍凉感更表现在错位的主客关系上，“谁是主人谁是客”一联直接道出了这个悲剧的主旨。卢孟实接手福聚德，积极改良，辛苦经营，自以为是饭店的主人，能够以自己的力量改变饭店，甚至改变人们的偏见，但到头来终究成为了镜花水月，一场大梦。常贵自以为以勤勉的劳动、周到的处事能够换来别人的另眼相看、平等对待，但也终究只是被歧视的对象，自己的儿子因为贫寒在福聚德开张时甚至都不能踏足进入，最终常贵也在不堪的羞辱中凄惨离世。作者在《天下第一楼》演出三十周年之际的纪念文章《却下层楼》中写道，“剧中人物卢孟实、常贵、修鼎新……自以为是命运的主人，一辈子迎来送往，竟不知自己是主是客，能感受这种人生况味的，何止一个呕心沥血壮志难酬的卢孟实，一个含泪强笑不甘而死的常贵，一个看透世事愤世嫉俗的修鼎新？”剧中人物都以为自己能够做主自己的人生，其实都只是人生的匆匆过客。“桌前推杯换盏，盘中五味俱全，人道京师美馔，谁解苦辣酸甜。”作者在本剧公演前写下的这幅对联，向我们传达了剧作中复杂的情味以及对生活的苦苦叩问。舞台上的悲欢演绎，文章中的苍凉情味，值得我们进行反复的鉴赏与体会。
[作者通联：南京师范大学教师教育学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