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周、寻、谭诸地的纠葛及相关历史问题之检讨

    田秋棉 陈絜

    摘 要: 卜辞(、)、寻(、)、谭()诸地,尽管读音相近,但所指实不相同。地在鲁中泰安东南,或与商周时期的姒姓斟寻阝氏相关;寻地在鲁北章丘附近,殆为子姓寻阝氏的族居地;谭地在鲁东沂水县北部,即《春秋》经传所记谭子国的所在地。此类卜辞地名的考定,有助于武丁时期军政大事及商代民族等重大问题的重新梳理,过去所论定的西部族群,如土方、方和方方等,都应该在殷墟以东区域寻找。

    关键词: 商周地理;;寻;谭;古史重建

    殷墟甲骨有一“”字,通常又作“”“”之形,在具体刻辞中多作地名使用,出现频度极高,说明该地比较重要。这一习见文字,至今未能准确释读,更遑论其具体地望的考订与相关史实的阐发,不免遗憾。按“”字右部所从为“寻”,这是目前学界所认同的通行看法。但左部类似于树木状的“”字,同样属于尚未释出的疑难文字,讨论者虽众,但现下依然未有令人信服的结论出现。①

    当然,“”“”实际二位一体,前者属初文,后者则为添加声符后的衍生字,若能知其一,便可得其二。

    我们认为,卜辞“”字乃《尚书·盘庚》“若颠木之有

    櫱”之,目前所知其最为完整的初始写法即《合集》8055之“”形。②

    “”字則属楚简“”“”之形的早期写法,即从、寻声,当隶定为而读作寻。晚商地,大致应在今鲁中新泰、泗水与宁阳间寻找,与文献所记载的东土姒姓斟寻阝氏最为契合。此前我们已有相关的讨论,③

    读者不妨自行翻检。由此,便能与商周时期活跃于鲁北章丘龙山镇附近的、一般写作“”“”“”等形的子姓寻阝氏相区异。④

    至于宾组卜辞《合集》6057背面“王步自宜于()司”云云之地,应该就是见诸《春秋》经传的谭子之国,当坐落在今山东沂水县北部,旧注所主张春秋谭子国在济南章丘之说,实际是混淆了当时习见的异地同名(或同音)或异族同名(或同音)等现象所产生的错误结论,应予纠正。新近有研究者受旧注之影响,将鲁北子姓寻阝氏与春秋时期的谭子国相联系,马立志:《论周代寻氏铜器及其相关问题》,《中国历史博物馆馆刊》,2019年第7期。

    相应结论似须斟酌,至少在地理位置上二者有明显出入。总之,由于寻(侵部)、簟(侵部)、

    (幽部)三者古音关系密切,读音相同或相近,导致商周时期的寻阝、谭、东土三地(或国族)纠缠不清,故亟待厘正,以还历史之本原。今将我们的粗浅想法分述如下,尚蕲同道不吝赐教。

    一、卜辞“”字释读与之地望及族系

    作为地名的字,仅于宾组卜辞《明后》S0667一见,其变体却十分通行,主要出现在无名组与黄组等时代相对较晚的甲骨中。该地在早期的宾组卜辞一般写作,形体稍加简略,上部由构廓转为填实,即变作状。关于“”字本义,实则简单,殆《尚书·盘庚》“若颠木之有櫱”之的表义初文,是指树木抽出新芽新枝。宾组《合集》8356“于(寻)”之“”,其左部所从亦为“”字,当隶写作“(油)”。按卜辞及商周金文中邑落名、地名与其附近水名往往互为关联,如商与滳、乐与泺、禺与湡、壴与氵壴、萬与澫、舟与洀等,不胜枚举,故殆即地附近之水体名,地理所指甚至可以直接等同于。其中树梢部位的“”形,表示新发的嫩芽,但无法单独表义,故需附赘于树木之上,与“果”作“”、“葉”作“”、桑葚之“桑”作“”同理。

    类似的文字构形方式还有“须”作“”、“髭”作“”等,其中表示髭须的笔画,无法脱离人体而单独表义。

    由此形成的整体形构“”,与《说文》“,木生条也”之释异常契合。更明确地讲,“”属于独体之“文”,不能拆分。过去之所以无法求得该字之本义,均是将它看成了合体的“字”,此举实不可取。至于后出之,则从、从寻,应隶定为,即竹简及(=)字的早期写法。该字整个简化过程,卜辞本身所提供的线索已是比较充分,结合战国竹简所见字形,其演变轨迹大致如下所示:(《明后》S0667)→(《合集》28166)→(《合集》28164)→(《合集》28944)→(《屯南》745)→(安大简《葛覃》)→(上博《诗论》16)。这一演进过程,其主流趋势是逐渐减省“”字中与树干、树根相关的笔画,最后只留下树梢上的个别枝条与新抽枝芽。也即是说,“由”乃“”形之省构,二者实无本质区别。

    《说文》据小篆将“”字拆分为从、由声,本身似无问题。但从文字发展变化规律推测,所从之或为“”下树木状笔画之讹变。《说文》所单列的部圅、、甬三字,实际上都属于独体字,并无部首(词义)上的内在联系,所以部是生凑而成的,不可据信。当然,卜辞从到、简文从到,实际又属繁化,这种随意增添点画的手法,是上古文字书写中习见的现象,对所用文字的读音与词义毫无影响。

    在此顺便可说明的是《说文》所引“(櫱)”之“”的古文形构问题。按《说文解字》木部收有一“”字,许氏释之曰:“,伐木余也,从木、獻声。《商书》曰:‘若颠木之有。櫱,或从木、辥声。,古文,从木无头。,亦古文。”(汉)许慎著,(清)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268-269页。对于字何以有“”“”之形构,现代学者有过一番解释,说得比较复杂。但“”字其实就是“(鬳)”“(鬳)”之形之残构。甲骨、金文中的“”字,过去经常被误释作“鼎”。其实鼎、鬳(甗)二字界限相对清楚,即鼎通常写作二足、鬳则三足。究其原因,甗为上甑、下鬲之复合器,而三足是鬲的重要特点。所以,如商金文中的“

    ”(《集成》11878)当释作“鬳(甗)”,而卜辞中的“”(《合集》28403、29266、29356)则应径释为“鬳”而读“献”。又何组卜辞《合集》28387有“从”云云之残辞,过去学者大概是依照《说文》所录古文而径释“”为“”,似缺乏足够的证据。战国文本中“”被写作“鬳”,只是假借为用,亦无太多深意可言,许氏“从木无头”之释,实不足为训。至于“”形,则为“()”字之残文,仅此而已。

    卜辞中字,基本作地名使用。而与该地成组出现的多为习见之东土地名,例如:

    (1)于,亡灾。辛未卜,翌日壬王其于敦,亡灾。于榆,亡灾(《合集》28917,无名组);(2)辛丑卜,翌于。于榆,亡灾。于,亡灾(《合集》28922,无名组);(3)于榆,亡灾。于,亡灾(《合集》28941,无名组);(4)今日乙(雩),亡雨。其(雩)于疐,有大雨。于,有大雨。于丧,大雨(《合集》30031,无名组);(5)戊戌卜,贞:王其田盂,亡灾。辛丑卜,贞:王其田盂,亡灾。壬寅卜,贞:王其田向,亡灾。乙巳卜,贞:王其田

    (升),亡灾。壬申卜,贞:王其田盂,亡灾。辛亥卜,贞:王其田盂,亡灾。壬子卜,贞:王其田向,亡灾。乙卯卜,贞:王其田,亡灾(《合集》33532,无名组);(6)于宫,亡灾。王其于,亡灾。辛巳卜,翌日壬王其于囚(《屯南》745,无名组);(7)壬戌卜,贞:王其田(祝?),亡灾。甲子卜,贞:王其,亡灾。乙丑卜,贞:王其,亡灾。戊辰卜,贞:王杞田,亡灾。辛未卜,贞:王田敦,亡灾。乙亥卜,贞:王其田丧,亡灾。辛卯卜,贞:王其田,亡灾。贞:王其田敦,亡灾(《屯南》660,无名组);(8)辛酉卜,贞:王其田,亡灾。壬戌卜,贞:王其田,亡灾。戊辰卜,贞:王其田,亡灾。辛未卜,贞:王其田,亡灾。壬申卜,贞:王其田,亡灾(《屯南》2306、2640,无名组);(9)卜,在贞今夕亡祸十月又二。卜,在敦[贞]:王今夕亡祸(《合集》36578,黄组)。

    由上述材料可知,与地关系密切的地点主要有敦、榆、、疐、盂、向、、宫、囚、、、杞与丧等等。这些地名,此前我们已经讨论得比较充分。其中如、疐、、杞与丧五地,乃商末征人方经由地。其他如敦、榆、盂、向、囚、宫诸地,则属晚商田猎区内最为常见的核心地点。陈絜、赵庆淼:《“泰山田猎区”与商末东土地理——以田猎卜辞“盂”、“”诸地地望考察为中心》,《历史研究》,2015年第5期。而且很多地点见载于典籍,其地望比较明确。如经考证,杞即《左传》昭公七年(前535)“晋人来治杞田”之杞,其地在今新泰西部。榆地殆即清华简《系年》齐长城“句俞之门”,于汉曰句窳亭,(北魏)郦道元注,杨守敬、熊会贞疏:《水经注疏》卷二四,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2080页。在今山东肥城境内。陈絜:《方鼎铭与周公东征路线初探》,李宗焜主编:《古文字与古代史》第4辑,“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2015年版,第261-290页。盂即《左传》定公十四年(前496)“蒯聩献盂于齐”之盂,周代属卫之“汤沐邑”,地处泰山东南麓的今山东泰安境内。字从登、升声,山东昌邑县亦曾出晚商公盉(《殷周金文暨青铜器资料库》NB0243),殆与卜辞地有关,《春秋》僖公二十二年(前638)曰鲁国“及邾人战于升陉”,杜注以为升陉属鲁,(晋)杜预注,(唐)孔颖达正义:《春秋左传正义》卷一五,(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台北艺文印书馆2007年版,第6册第247页。这一升陉与地最为切近,其地殆在今曲阜与邹城之间。所以,卜辞地无疑应该在泰山周边寻找,而泰山以南的鲁中南部边缘地带,尤须关注。

    按商末征人方王步卜辞《合补》11142有曰:

    辛酉王卜,在姀(香)贞:今日步于,亡灾。

    癸亥王卜,在贞:今日步于弁,亡灾。

    甲[子王卜],在弁[贞]…………陸……亡灾。

    ……

    己巳王卜,在嬴贞:今日步于攸,亡灾。在十月又二。? (黄组)

    据上引材料可知,商王的具体行程为香→(升)→弁→→嬴→攸,前后历时9天。此中经由地基本可考:如香地属龙,龙即《左传》成公二年(前589)“齐侯伐我北鄙,围龙”之龙,地处今泰安东南部汶水沿岸;陈絜:《卜辞中的祡祭与柴地》,《中原文化研究》,2018年第2期。或即字异写,同样是指曲阜、邹城间的升陉,用字上的早晚变化,殆由组别、刻手与时代不同等多方面因素造成;弁即《春秋》僖公十七年(前643)“夫人姜氏会齐侯于卞”之鲁国卞邑,地处泗水、平邑间;赵平安:《释甲骨文中的“”与“”》,《文物》,2000年第8期。按今人多以为春秋鲁国卞邑故址在泗水东部的泉林镇一带。嬴地即《春秋》桓公三年(前709)“公会齐侯于嬴”之嬴,地处泰安、莱芜间的汶水上游一带;按拓本“嬴”字形构不甚清晰,过去有弁、嬴二释,从整个行程与前后站的地望判断,以“嬴”释为胜。攸地与《左传》定公四年(前506)“殷民六族”中的有条氏及《孟子·滕文公下》“有攸不惟臣,东征”之有攸氏有关,陈梦家:《殷虚卜辞综述》,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306页。其地在今莱芜境内。李学勤:《商代夷方的名号与地望》,《中国史研究》,2006年第4期;李学勤:《重论夷方》,《走出疑古时代》,长春出版社2007年版,第200-203页。商纣的整个行程比较清楚,先从泰安南下至曲阜一带,继而东折至泗水、平邑间,再北返于泰安、莱芜间,最后东向行进至莱芜东部一带的攸地。所以,介于弁、嬴之间的地,想必应该在泗水、新泰、泰安与宁阳之间寻找。舍此而他求,恐怕是徒劳无功的。此外,花园庄东地子卜辞中有“癸卜,辟步,今戉按:戉即钺字初文,在此名词动用,表杀伐义。《花东》249有在敦地占卜乎令皿或他人“戉朿”的对贞之辞,即占卜调遣何人征伐东方朿族,其中的“戉”字其用法亦同。卲,夕在”(《花东》262)、“不其狩,入商。在”(《花东》36)之记载,也就是说,从地去卲,抑或去商,均在一天行程内。就目前的研究言,晚商卲地在今莱芜北部,朱凤瀚:《有关其卣的几个问题》,《故宫博物院院刊》,1998年第4期;陈絜:《〈四祀其卣〉与晚商东土交通》,北京大学出土文献研究所编:《青铜器与金文》第1辑,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版,第78-89页。商可读鄣,即东平接山镇一带的鄣邑,陈絜:《卜辞滳水与晚商东土地理》,《中国史研究》,2017年第4期。故地当介于卲、鄣之间。由此可见,花东卜辞中的相关记载亦足以佐验上述地坐落范围的推测。

    之族源,可与汶水下游上段一带(大致在今泰安大汶口镇周边)的姒姓斟寻阝氏相联系。旧说斟寻阝氏在潍坊一带,而据《左传》哀公元年(前494)相关文字推测,斟灌氏、斟寻阝氏均在有仍(今山东曹县)北面,但又相去不远,故鲁北之说不尽可信,当在鲁中或鲁西南一带寻找。这个问题,此前已有专文讨论,陈絜:《商周东土夏遗与夏史探索》,《历史研究》,2020年第1期。于此不再展开。

    需要说明的是,尽管战国竹简中“”字可读为覃,但这是(及其省体“由”)、寻与覃(或“簟”)古音相近的假借之用,并不表示卜辞、金文中作为地名、族名的与由,亦必须作如此读。甲骨地名从到的繁化过程,本身说明(由)、应读寻之音。上古幽部字与侵部字可以对转,参见陈复华、何九盈:《古韵通晓》,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26-29页;李学勤:《续释“寻”字》,《故宫博物院院刊》,2000年第6期。加之汶水下游原本便有一斟寻阝氏,与卜辞地最为契合,故我们还是遵照以传世文献为依归的惯例,读及由伯之“由”为寻阝。按西周早期青铜礼器有由伯卣(《集成》5356)、由伯尊(《集成》5998),或亦与卜辞地相关涉。考虑到与鲁北子姓寻阝氏的区分,今暂以“南寻阝”称之。

    二、商周寻、谭二地的纠葛

    除了前述鲁中“南寻阝”,卜辞中还有寻、谭两个地名。尽管当时读音接近,但就目前材料判断,所处位置似各不相同,暂不宜贸然合并。

    其中寻地之“寻”的写法,村北系与村南系卜辞似乎有别。作为村北系代表的宾组卜辞,地名之“寻”一般作。过去学界通常隶定为,李学勤先生则明确指出,其左边所从实为“簟席”之簟字,李学勤:《续释“寻”字》,《故宫博物馆院刊》,2000年第6期。按西周金文簟席字作“”,为从竹、罈(盛放盐卤的容器)声的形声字,与独体象形字“”造字思路不同。

    此外,《铭图续》所著录的春秋谭公戈(1089)传出山东,谭字作“”,即在象形初文的基础上添加义符“竹”,可见“”即簟字象形初文的说法可以据信。

    故严格说来该字应隶写作。据宾组卜辞记载,商王武丁或曾驻足地。如“王于奠”(《合集》4109,宾组),似应解释为商王在地行奠祭之礼。再如“御子香于”(《合集》3108,宾组),即商王在地为子香举行祛除灾祸的祭祷之礼。其他还有《合集》9741“于司(伺)”“勿于司(伺)”的对贞记录,其中司字或当读为“伺”,即候望、侦查之谓。由此足见,武丁时期商王朝势力已是深入其间。地坐落范围,可从《合集》339中窥知一二,其辞曰:

    辛未卜,宾贞:王往,不□,亡灾。? (宾组)

    這是一条涉及商王前往地是否平安的占卜记录,本身并无地理上的指向价值。但因同版有兆(山东宁阳)、辔(山东莱芜)等东土地名与族名,准诸卜辞纪事常例推测,地当然亦以坐落于东土范围内为近似。

    按出组卜辞有“王其(寻)舟于滳”(《合集》24608)的占卜记录,其中字一般径读为寻,训作逆、迎之义。同组《合集》24609又有“王其(寻)舟于河”之命辞,也是讲在“河”迎接舟人。过去学界将其中的“舟”字释为舟楫之舟,我们认为实指古济水沿岸、山东东平一带的舟地之人。另卜辞“河”似在鲁西南一带,恐怕与黄河没有任何关系,日后我们将作专门讨论,此暂不赘。两相对照,可知、寻二字无论读音还是词义均无区别,我们甚至可以直接认为,“”字左边所从之竖道,或即簟席“”形之省。所以,村南系历组、无名组及商末黄组卜辞中习见的作为地名的寻(),所指似与宾组地相同,归并为一地,似亦无妨。

    卜辞寻地,学界通常以为坐落在泰山北麓及迤东区域,如蔡哲茂《缀合》308有曰:

    癸卯王贞:旬亡祸。

    癸丑王卜,在盂贞:旬亡祸。王乩曰:吉。

    癸亥王卜,在乐贞:旬亡祸。王乩曰:吉。

    癸酉王卜,在寻贞:旬亡祸。王乩曰:吉。

    癸未王卜,在逄贞:旬亡祸。

    癸巳王卜,在桑贞:旬亡祸。? (黄组)

    这是一组与商王帝辛东巡有关的卜旬卜辞,具体行程是从盂地出发,次第经由乐、寻、逄,最后抵达桑地。其中盂地在泰山东南麓,前文已述。乐地即《左传》桓公十八年(前694)“公会齐侯于泺”之乐,据考证,其地在今济南历城。王恩田:《甲骨文中的济南和趵突泉》,《济南大学学报》,2002年第1期。逄、桑二地在淄博与青州之间,殆分别与《左传》昭公二十年(前522)“有逄伯陵”“丧鸠氏”相牵涉。所以介于乐、逄二地的寻,似坐落于今历城与临淄间的区域内。此外,两周金文资料中亦不乏佐证,如寻阝伯鼎(《集成》2734)、寻阝伯匜(《集成》10221)、扌寻

    仲盘(《集成》10135)与扌寻仲匜(《集成》10266)等,均与鲁北寻氏有关,并能据以断定属子姓之族。此类问题研究者已多有讨论,李学勤:《试论山东新出青铜器的意义》,《文物》,1983年第12期;陈絜:《寻阝氏诸器铭文及其相关历史问题》,《故宫博物院院刊》,2009年第2期。无需再予展开。若从地望上判断,《续汉志》所言章丘龙山镇一带的谭城,或能与之相联系。上古寻、谭均在侵部,读寻读谭,似无大碍。而由此足见,寻、二地是不能混淆的,况且这两个地名在卜辞中并存二百余年,相互间的界限比较清晰。

    、寻而外,卜辞另有一谭地。例如著名的《合集》6057反尚存残辞曰:

    来艰允来乎东鄙,截二邑。王步自(宜),于()司(伺),[辛丑]壬寅,终夕王亦。? (宾组)

    比较《合集》6057正面所记完整的卜辞可知,这同样是涉及战争动荡的卜旬记录。全辞大意是说,在某人前来汇报遭受他族侵袭之时,适逢商王武丁在巡游之中。“王步自”,即说武丁从地出发外巡,字可读宜,晚商时期据有其地者为宜子,入周后则分封给宜侯吴,大致坐落在今莱芜境内,与卜辞习见地名敦毗邻。陈絜、刘洋:《宜侯吴簋与宜地地望》,《中原文物》,2018年第3期;陈絜:《戍甬鼎铭中的地理问题及其意义》,《中国国家博物馆馆刊》,2019年第9期。字从簟、从言,当读作谭。据宾组《合集》9741“于司”“勿于司”之辞,其中的“司”字或可读作“侦伺”之伺。武丁从莱芜宜地出发,又在谭地侦伺敌情,足以说明谭地去莱芜宜地不能过远,在一日行程之内似最为适宜。按照当时日行40公里计,谭地似应坐落于以今莱芜境内的宜地为中心、以40公里为半径的圆周范围内。换言之,现今的莱芜及其周边的泰安东部、新泰北部、沂源全境、沂水西部、临朐西部、淄博博山区及济南章丘南部均有可能。而我们更倾向于在宜地的东面寻找,当以沂源、沂水或临朐境内为近似。

    众所周知,春秋初期海岱地区有一谭国,如《诗经·卫风·硕人》“谭公之私”者即是。至于当时谭国所处具体位置,可从《春秋》经传等资料中寻其线索:

    (1)初襄公立无常,鲍叔牙曰:“君使民慢,乱将作矣。”奉公子小白出奔莒。乱作,管夷吾、召忽奉公子纠来奔……。(《左传》庄公八年)

    (2)冬十月,齐师灭谭,谭子奔莒。(《春秋》庄公十年)

    (3)齐侯之出也,过谭,谭不礼焉。及其入也,诸侯皆贺,谭又不至。冬,齐师灭谭,谭无礼也。谭子奔莒,同盟故也。(《左传》庄公十年)

    莒乃公子小白舅氏之家,其地在今山东莒县。小白出奔莒国之时,齐国无知之乱尚在萌生阶段,故其出奔路线似应直接取道青州、临朐与穆陵关(今沂水县北端),进而南下直奔莒县,断不能绕道济南。《左传》庄公十年(前684)曰“齐侯之出也,过谭,谭不礼焉”,说明谭国似处齐、莒之间。春秋齐、莒二国各自所控制的势力范围,大致是以沂水县北端的穆陵关为界,关北属齐,关之南主要属莒的势力辐射范围,介于两国之间的谭,在今沂水县境内的可能性为最大。所以,当齐桓公南下灭谭之时,谭子自然是南逃至莒。谭、莒同盟,主要还是地缘上的毗邻所致。《春秋》庄公十年杜注“谭”地曰:“在济南平陵县西南。”(晋)杜预注,(唐)孔颖达正义:《春秋左传正义》卷八,(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6册第146页。而清儒江永引《汇纂》则曰:“今济南历城县东南七十里有谭城。”

    (清)江永:《春秋地理考实》卷一,(清)阮元编:《清经解》卷二五二,上海书店1988年版,第2册第241页。也即今章丘龙山镇一带。这种为诸多学者所接受的旧认识,与《春秋》经传所记显然不甚相符。

    若能将春秋谭国与宾组卜辞谭地结合起来看,二者重合的可能性极大。也就是说,卜辞谭地就在今沂水县的西北部,当日武丁是从莱芜“宜”地出发,先抵沂源,再入沂水县西北之“谭”地。沿途除从莱芜进入沂源这一初始阶段略费周章,需穿越鲁山山间谷地,其余路段则可顺沂水而下,相对通畅。再则从距离上讲,从莱芜东至沂水西,一日之内抵达亦非太过艰难之事,这是建立在文字释读与《春秋》经传相结合而作的相应推测。此外,典宾卜辞《合集》13375与《合集》6057是密切相关的,据骨版记载,商王武丁曾在“中麓”遭遇风雨。如今看来,卜辞“中麓”似即《春秋》隐公七年(前716)“城中丘”之中丘,据杜注,其地在“琅琊临沂县东北”。

    (晋)杜预注,(唐)孔颖达正义:《春秋左传正义》卷四,(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6册第71页。类似的记录武丁涉足沂水流域线索还有一些,如卜辞《合集》20118及小屯M18所出朱书玉戈等资料所涉及的“更”地,亦属显例,此前曾作讨论,陈絜:《小屯M18所出朱书玉戈与商人东进交通线》,《故宫博物院院刊》,2019年第3期。于此不赘。总之,将卜辞“王步自宜,于谭司”之谭地放在今沂水县境,无论从哪个方面讲,都是比较合宜的。谭国族姓有子姓、嬴姓之异辞,受资料所限,目前尚不能轻言是非,姑且存疑。

    余 ?论

    通过以上讨论可知,卜辞所记载的、寻(又作)、谭()三地各不相同,不应混淆。其中地在今山東泰安周边,属鲁中地名,或与东土诸姒斟寻阝氏有关;寻在鲁北章丘一带,为子姓寻阝氏族居地,也是商王朝东土经营的重要据点;谭地则属鲁东沂水流域地名,与《春秋》庄公十年“齐师灭谭”之谭子国相牵涉。

    卜辞谭地的落实,则为武丁时期商王朝势力业已进入沂水流域的基本判断,提供了新的佐证。更为重要的是,这对当时土方、方与方方的活动区域与民族属性等问题的探讨,同样具有非同寻常的参考价值。根据典宾类卜辞的记载,武丁时期土方、方与方方等不停侵袭有商属邑与友族,前后持续数月之久。对于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事,过去学界认定是商王朝势力与西北边陲少数部族如鬼方、猃狁之间的军事摩擦,现在看来显然不能令人信服。当时武丁究竟在哪里是展开相应讨论的最为重要的先决条件之一,须予以重视。而相关的典宾类卜辞其实交代得非常清楚,动荡期间,商王始终在外地游猎,目前所知的经由地与田猎点计有敦(《合集》13362、139反)、宜(《合集》6057反)、谭(《合集》6057反)、中麓(《合集》13375)、唐(《合集》10998反)、爻(或“×”,《合集》138、《英藏》849)、敝(或“敝麓”,《合集》584正甲、8250、11446)与(《合集》583反乙)等。这些地名,其可考者无一不在东土:如敦、宜在淄汶源头周边,属于鲁中。据铜器出土地判断,万树瀛:《山东滕州市薛河下游出土的商代青铜器》,《考古》,1995年第5期。爻在山东滕州井亭一带,属鲁南,唐地或可与《春秋》桓公二年(前710)“公及戎盟于唐”“冬,公至自唐”之唐相联系,大致在鲁南或鲁西南一带。中麓在沂水流域,属鲁东南;敝地虽不知其确凿地望,但为王室田猎区内的田猎点是毫无疑义的,故应在泰山周边,再则日本大谷图书馆秃盦文库藏有战国齐玺一枚,曰“敝陵右司马敀玺”,魏广君:《古印精粹》,河南美术出版社1994年版,第2页。大致可作为鲁北有敝地的佐证;而字或可释为臤,若然,则能与《公羊经》定公十四年“公会齐侯、卫侯于坚”之坚相联系,按《公羊注疏》引陆德明《经典释文》曰:“坚,如字。本又作掔,音牵。《左氏》作牵。”参见(汉)何休解诂,(唐)徐彦疏:《春秋公羊传注疏》卷二六,(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7册第333页。杜预以“魏郡黎阳县东北有牵城”当之[(晋)杜预注,(唐)孔颖达正义:《春秋左传正义》卷五六,(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6册第983页],疑远。其地大致是在齐、鲁与卫之间,属古济水或汶水流域地名,此外《花东》475与麦地联称,曰“令子曰:往。眔妇好于麦”,表明

    地与汶水上游的麦地或比邻。而今又考得谭地在今沂水县北部,使上举所有地点得以悉数落实。故不仅战争期间武丁的活动区域清晰可见,甚至可以勾画出武丁从淄汶源头进入沂水流域的具体路径,即从敦至宜,再东向而进入鲁东及鲁东南谭、中麓等地,这就为今人复原当时的战争场景提供了坚实的地理基础。以此为基准,进一步结合受侵对象如沚、耑、诸族及相关地名棘、强诸地的地望考订,卜辞土方、方与方方的民族属性,就需重新界定。甚至如所谓的西土“鬼方”“周方”与“羗方”,都可能是近现代学者“层累构造”的结果。

    过去的卜辞地理研究,往往纠结于单一地名的定点考订,收效似不理想。而就我们近年来所积累的点滴经验与诸多教训看,以商纣十祀征人方为核心的路线复原殆为根本。在此基础上,分门别类地梳理黄组田猎地名、宾组地名与花东子卜辞地名,进而与商末征人方路线所涉地名组群一一比对,方能窥得殷商200余年间商王朝的主要经营方向之一斑。只有大方向确定了,晚商政治地理框架基本复原后,我们才能结合传世文献及相应的考古遗存,做更细致的具有定点意义的考证工作。当然,像田猎诹日与禁忌、商周行进速度以及卜辞疑难文字的考释等,也得同步展开。一言以蔽之,总的研究路径便是先宏观,再微观,组群对比优先。否则总免不了犯一些南辕北辙的错误。“道阻且长,行则将至”。由衷企盼有更多学人积极参与相关问题的讨论,共同探究晚商历史的真相,断不能以所谓的“常识”故步自封。

    责任编辑:马卫东 孙久龙

    An Investigation on the Locations of You(), Xun(寻)and

    Tan(谭)and Related Historical Issues in Shang and Zhou Dynasties

    TIAN Qiu mian,CHEN Jie

    (School of History, Nankai University, Tianjin, 300350, China

    )Abstract:

    In the oracle inscriptions, You(), Xun(寻)and Tan(谭), though having similar pronunciation, refer to different places. The location of You()is to the southeast of Taian(泰安), and perhaps being associated with the Zhenxun(斟鄩)clan. The place of Xun(寻)is in the precinct of Zhangqiu(章丘), arguably the settlement of the Xun(鄩)clan which is related to Shangs royal family. Tan(谭)is located in the north of the Yishui(沂水)County, namely the location of Tan Zi(谭子)State as recorded in the Spring and Autumn Annals. An investigation on these places helps to reexamine the major military and political affairs during the period of King Wuding(武丁) and the ethnic issues in the Shang Dynasty. On this account, we should turn to Shandong, to the east of Shangs capital, to find such western tribes as Tufang(土方), Gongfang(方)and Fangfang(方方).

    Key words:geography of Shang and Zhou; You(); Xun(尋); Tan(谭); reconstruction of pre-Qin history

    收稿日期:2020-04-20

    基金项目:本文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甲骨学大辞典”(18ZDA303)的阶段性成果之一。

    作者简介:田秋棉,南开大学历史学院博士研究生;陈絜,南开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先秦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