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裂与弥合:“银发数字鸿沟”与人本主义伦理建构

    刘海明 马晓晴

    【摘要】快速发展的数字技术为人们的日常生活提供了充分的便利条件。但过快发展的数字技术也让老年群体沦为技术的“囚徒”。为避免数字技术过快发展给老年群体带来的弊端,应回归弗洛姆人本主义伦理思想,不断弥合老年用户在网络世界中断裂的“鸿沟”。全社会都要充分尊重老年群体的数字权利,既要为其营造便捷的联网方式和友好的网络空间,也要利用丰富的网络资源满足他们的社交需求,提高其文娱消费质量,建立数字化养老生活服务系统。但最关键的是每个人都应发挥“爱”的力量,对老年人加强引导和陪伴,帮助老年群体在互联网环境下更好地融入数字生活。

    【关键词】人本主义伦理;弗洛姆;数字鸿沟;老年传播

    资讯获取、网络社交、移动支付、线上诊疗……媒介形态的不断发展让数字化逐渐渗透到人们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数字化的生活方式在为大多数人提供便利的同时,也拉大了代际间的“数字鸿沟”,催生出“银发数字鸿沟”(grey digital divide)这一伦理问题。

    统计数据显示,“十四五”期间,中国将由老龄化社会进入到老龄社会,到本世纪中叶,中国人口老龄化将达到最高峰,65岁及以上老年人口占比将接近30%。[1]人口结构的变化使数字媒介成为老年人生活的必需品,但较高的数字化需求和较低的媒介素养也容易使他们深陷虚假信息、恶意软件感染和网络诈骗等各种问题。因此,忽视老年群体的实际困难、一蹴而就的数字化发展方式显然存在偏颇。在中国由传统化社会向数字化社会过渡的关键时期,帮助老年人摆脱“数字化之困”,诉诸和回归人本主义伦理势在必行。

    一、老年群体媒介接触与社会融入

    老年人和其他群体一样,对于社会互动有着基本需求,积极的社会参与和活跃的关系网络有助于老年人适应社会。[2]世界卫生组织(WHO)通过建构“积极老龄化”的概念,强调人们在增龄的过程中,仍然在生活的各个方面享有机会平等的权利,倡导创造条件让老年人回归社会,参与经济、社会、文化和公益等事务。[3]

    随着网络信息技术的发展,互联网用“连接一切”的方式重构了社会生活,却忽视了老年群体的数字需求。从无线电到电视,再到个人电脑和智能手机的普及,媒介化进程的加快不断优化人们的数字生活方式。与传统媒体偏向社会教化和舆论引导不同,新兴数字媒体呈现出更强的个人化趋势,为受众提供了维护人际关系的新方式和获取信息、休闲娱乐、生活服务甚至监测身体健康状况的可能。

    而受身体机能和智力衰退等因素影响,与其他年龄层相比,老年群体在媒介接触和使用上常处于弱势地位,老年网民占比偏低。截至2020年3月,中国50岁及以上网民群体占比仅为16.9%,同期,20-29岁网民占比为21.5%。[4]数量少并不意味着老年群体可以完全屏蔽数字化。相反,接入互联网正被视为人们积极融入社会的一个表现,可以帮助个体减少因与社会“断连”而产生的种种问题。

    “我变老并不意味着我想消逝。我有同样的希望、恐惧、激情和兴趣。”[5]有证据显示,随着年龄的增长,许多人会在经历与朋友和家人的社会孤立时产生孤独、抑郁、焦虑和自尊心下降等心理障碍。[6]当老年群体面临行动不便等生理因素的制约时,使用互联网可以让他们在足不出户的情况下,与家人、朋友保持联系,维持自己的社交网络,获取最新的新闻资讯及解决衣食住行等各类生活需求。

    大量研究表明,媒介接触对增进老年人的福祉有积极影响。美国学者谢莉亚·R.科顿(SheliaR.Cotten)等指出,上网会使美国老年人患抑郁症的概率降低三分之一。互联网的使用对美国退休老年人的心理健康有着积极的贡献,鼓励老年人使用互联网可能有助于减少孤独和抑郁症状的发生。[7]

    以色列学者加利特·尼姆罗德(Galit Nimrod)[8]通过文献梳理指出,以手机为代表的数字设备可以满足老年人的多数需求,并显著提高他们的生活质量。他把手机给老年人带来的好处分为心理、生理和应用三个方面。在心理方面,数字设备有助于老年用户与其他人保持联系,在提供安全感方面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同时,新形式的休闲娱乐和心理锻炼,有助于老年人的情绪和认知健康;在健康方面,数字设备既可以用于患者与医疗机构进行沟通交流,又能在健康状况监测、提供健康干预措施等方面起到一定的作用,老年人自己也可以用它们来维持健康和自我管理慢性病。而在生活应用方面,数字设备可以充当导航和记忆辅助器来支持老年人的日常生活活动,从而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与老龄化相关的衰退。此外,使用互联网所获得的技能和自信也有助于提升老年人的自尊心,使他们在心理上更加“现代”,从而增强他们尝试其他新技术的信心。

    二、断裂:数字焦虑与“银发数字鸿沟”

    当整个社会都被数字化包裹的时候,老年群体的数字化生存就成为一个重要的伦理问题。“老年人无健康码遭公交司机拒载““老人上网搜索寻孙女被骗”“商家强制要求老人扫码支付”……这些新闻的背后,是老年群体在数字媒介接触和媒介素养方面与年青一代日益加深的代际断裂和难以弥合的“数字鸿沟”。

    20世纪90年代,随着以互联网为代表的信息技术在西方发达国家的普及,西方学者开始反思这些技术对社会是否有负面影响。数字鸿沟(digitaldivide)作為信息时代的一种新的经济伦理现象应运而生,并在相关研究中衍生出三道数字鸿沟:接入沟、使用沟、知识沟。

    学者彼得·米尔沃德(Peter Millward)将老年群体的数字化使用障碍称为“银发数字鸿沟”,即老年人在使用互联网方面存在的问题。[9]在此基础上,弗朗西斯卡·科莫内洛(Francesca Comunello)等学者更是指出,移动互联网时代,可能存在“移动银发鸿沟”。[10]现有文献表明,老年群体正在失去互联网带来的红利。由于得不到相应支持,部分老年人已经被剥夺了数字化权利。他们对数字媒介的发展缺乏兴趣、不愿尝试,认为自己无法掌握数字技术,担忧数字化使用的经济成本和技术可能带来的安全问题。

    有观点认为“银发数字鸿沟”最终可能随着一代“网络原住民”的老龄化进程自动缩小或消失。但值得注意的是,互联网每天都在以更加迅猛的姿态探索新的发展,在某种程度上,“90后”的年轻人可能会感觉到,“00后”使用互联网的方式和他们存在着明显的不同。除非有一天互联网的发展停滞不前,否则这种代际鸿沟只会愈来愈明显。本文通过引入“三道数字鸿沟”的概念,可以更方便地厘清数字鸿沟的代际断裂。

    (一)接入沟:技术权威制约老年群体的数字接入

    保罗·艾特威尔(Paul Attewell)认为,数字鸿沟包含两个层面。他将人们在电脑和互联网接入上存在的差距称为“第一道数字鸿沟”即“接入沟”;而人们在电脑和互联网使用上存在的差距则被视为“第二道数字鸿沟”,即“使用沟”。[11]

    第一道数字鸿沟从技术层面描述了不同社会群体在数字媒体访问和使用方面的差异,同时经济实力、通信设施、相关政策等均会对第一道数字鸿沟的形成造成影响。随着互联网技术的不断迭代和基础设施建设加快,技术成本的降低使得“接入沟”正被逐渐填平。但另一方面,受制于市场的动因,各类互联网企业多聚焦青年需求进行技术研发,鲜有关注老年人的数字化生存情况。即使是主打银发市场的商业主体,大多也只是把为老年人服务当作一种朝阳产业而非人文关怀。

    技术作为数字时代的一種权威,控制着传播手段以及由此产生的传播内容。但信息通信技术的存在“并没有平等地改变每一个个体的生活和生活的方方面面”,[12]老年群体仍必须面对第一道数字鸿沟的接入难题。电脑、智能手机、平板电脑等电子设备和网络技术是数字化接入的门槛。技术发展缩短了电子设备和网络技术更新换代的时间,设备的智能化程度和网络连接速度不断提高。但电脑或移动设备的购买价格、上网的经济成本却成为许多老年人拒绝数字化接入的技术因素。同时,许多老年人不使用电子设备是因为技术设计没有考虑老年群体的使用习惯。美国科技公司思科(Cisco Systems)的一份报告揭示了手机等电子设备上的“小按钮、精细控制和不必要的复杂界面让那些没有伴随科技成长或手的灵巧程度不如从前的人望而生畏”[13]。

    (二)使用沟:数字技能影响老年群体触网习惯

    建立在数字接入基础上的第二道数字鸿沟,又被称为“使用沟”或“技能沟”,意为人们在互联网相关技术的掌握和使用方面的差异。这一层次的数字鸿沟主要研究通常被称为“数字素养”,“数字素养”的技能如何以对人们的需求有意义的方式影响人们接触数字媒体的能力。[14]

    研究者指出,性别、受教育程度、收入状况、健康情况、城乡差别等都与老年人使用互联网息息相关。许多研究发现,身体状况良好且居住在城市地区、收入及受教育程度都较高的男性老年人使用互联网的可能性更高。[15]而视力下降、记忆力退化等健康问题都会阻碍老年群体尽快掌握互联网技术。[16]多数老年人的媒介接触仅停留在获取新闻咨讯、休闲娱乐和交流联络。

    此外,老年群体在数字化使用方面的差距不仅对他们在网络世界中的行为和选择产生影响,也意味着同一种数字应用可能被赋予不同含义。例如有人认为网购、外卖、网约车等应用为老年人提供了充足的生活便利,而有人则认为需要规避相关应用中隐含的数字风险。

    当下的老年群体并非伴随数字应用成长的一代,突然出现的数字化打破了他们原有的生活节奏,他们必须通过重新学习来掌握年青一代从小就熟悉的生活技能。这意味着“使用沟”不仅受老年群体自身因素的影响,技术的发展变化、社会环境和代际间不同的生活方式也是影响其数字化使用的重要因素。

    (三)知识沟:信息素养缺失危害老年群体数字安全

    在伦理学、传播学、社会学等诸多学术领域,传统的数字鸿沟的研究多聚焦数字技术的“接入”(access)和“使用”(use)。学者韦路和张明新将人们对“数字鸿沟”的认识由接入沟和使用沟发展到知识沟,并以经验数据证实人们对于数字技术的接入和使用的确对人们的知识获取有着显著影响。[17]

    “知识沟”具体指的是数字化使用者的信息素养。美国大学与研究图书馆协会(ACRL)将信息素养(InformationLiteracy)定义为“查找、检索、分析和使用信息所需的一系列技能”,广义的概念涵盖所有纸质和电子来源,而更狭义的概念则反映个人在电子世界中的生存能力。[18]正如安妮·莫里斯(Anne Morris)所解释的那样,所有人都强调具备文化素养的个体需要发展“对数字环境的文化和背景的理解,以便身在其中能够有效控制(它)”[19]。

    作为被移动互联网市场最晚吸纳的一批下沉用户,当老年群体接入互联网时,接触到的已经是经过累积发展后最新的媒介技术成果。由于媒介素养的不足,他们在短时间内获得甄别优劣或辨明真伪的能力不足。而算法推荐带来的信息茧房效应更是让伪科学和谣言成为老年群体获取信息的恶性循环。换言之,老年人在选择寻求数字化的过程中,无意中形成了过滤信息的泡沫。而这种互联网习惯,只会让老年人更容易上当受骗。2020年3月,美国司法部宣布了历史上针对老年人网络诈骗行为最大规模的协调清扫行动。这些诈骗行为导致200多万美国人受害,其中大部分是老年人。

    三、弥合:弗洛姆人本主义社会伦理思想对老年传播的启示

    随着银发浪潮席卷全球,为老年人架起通向数字化的桥梁,保障其数字化生活的权益既是社会对作为弱势群体的老年人应尽的道德义务,又是全社会应共同遵循的底线伦理原则。美国心理学家、精神分析家和哲学家艾里希·弗洛姆的人本主义伦理学虽具有一定的理想性,但仍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对数字时代老年人遭遇的伦理困境进行道德纠偏。

    (一)技术伦理:警惕信息垄断

    数字时代,技术的红利应向最大多数人释放,让技术成为增加社会福祉的动力。人本主义不仅意味着个人的美好生活,更强调所有人的美好生活。

    数字时代,随着技术的不断强化,人类社会的秩序也随之改变。这些变化体现出技术发展中的二律背反:一方面技术是人类理性有意识、有目的的活动,不断地实现着人类的理想;另一方面技术又成为一种自主的力量并按自己的积累方式演化发展着,成为某种试图将其自身规律强加于人类之上的外在控制力量。[20]对技术的担忧和恐惧很大程度上降低了老年群体的数字接触,这让他們在面对数字生活时产生消极心理,同时也在信息获取能力上和子代拉开了一道鸿沟。

    正如研究者在一项针对老年人学习计算机技能的研究中得出的结论,老年人不仅希望在生活中保持联结,更渴望融入不断变化的社会。[21]因此,不断缩小“银发数字鸿沟”对弘扬孝道文化、建设和谐社会至关重要。近年来,老人福祉科技(Gerontechnology)正成为一个迅速发展的跨学科领域,该技术研究以“改善老年人日常功能”为核心,倡导设计科技与环境,使高龄者能够健康、舒适、安全地独立生活并参与社会。可以预见,未来老年人可以通过更便捷的方式享受到数字生活带来的福利。

    (二)弥合鸿沟:倡导“人本主义”传播价值观

    随着全球人口老龄化步伐的加快和社会对数字技术的依赖不断加强,信息和知识逐渐成为社会发展的主要力量。与互联网割裂的人群常被认为是“信息贫乏”的群体。不少研究者认为,必须鼓励50岁以上的老年人使用互联网,否则他们将错过这个时代。[22]

    人本主义伦理将人的权利作为核心要素,反对技术威权主义,一切技术的发展都应以人的自由为中心。因此,降低数字化准入门槛和提高老年群体的数字技能是缩小“银发数字鸿沟”的关键。只有坚持“以人为本”的理念,才能破解技术发展的二律背反这一现代性困境。有研究指出,老年人对方便使用的功能有特别的偏好,这意味着,在设计针对老年群体的数字设备时,需要更多地考虑到老年用户的身体障碍和使用习惯。同时,社会各界还可以面向老年群体开展形式多样的数字技术普及课程,通过低成本或免费培训的方式鼓励老年人积极“触网”。

    (三)爱的实践:利用“数字反哺”实现伦理关怀

    随着数字化的日益普及,“接入沟”逐渐消弭,但致力于缩小“银发数字鸿沟”的努力不应止步于技术接入,还应聚焦“使用沟”和“知识沟”对老年群体互联网使用行为的影响,通过“文化反哺”“反向社会化”等方式提升他们的数字化生活质量。

    数字时代,老年人的数字化使用需求催生了“数字反哺”现象。通过年青一代对老年群体的数字反哺,使他们能够跟上时代的步伐,从而逐渐适应数字化生活,更好地迎接老龄化社会带来的挑战。学者周裕琼认为,老年人在数字融入的过程中,数字反哺是解决数字代沟的有效途径之一。青年群体用“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的伦理精神,通过日常生活中的举手之劳帮助老年群体化解诸如移动支付、线上预约等数字生活之困。

    弗洛姆强调,爱主要是“给予”,而不是“接受”。晚辈和长辈之间的孝道伦理早已不再局限于尊老、敬老、爱老,“数字反哺”也引发越来越多关注。缩小老年用户在网络世界中“鸿沟”,最关键的是加强亲属的网络引导和陪伴。在数字化浪潮的冲击下,唯有善用“爱的实践”,给予老年群体充分的数字关怀,才能让他们成为数字反哺的受益者。

    四、结语

    在传统中国社会中,老人或父母祖辈之所以得到尊敬与孝顺的一个重要因素就是老年群体所固有的、被赋予的权威,这种权威既来自封建宗法制度和宗法观念,也来自于农耕文明时代人们对经验的推崇。[23]

    而在数字时代,不断更新的知识、技能、信息和资讯逐渐形成了一种新的社会关系。老年群体的权威也逐渐遭到挤压和消解,其传统的生活空间被大量新技术所侵占。互联网技术发展所带来的数字化获取和使用方面的差异,将加深“银发数字鸿沟”的影响,加重老年群体在日常生活中的不安全感。

    当下,老龄化已经成为不可逆转的发展趋势,“银发数字鸿沟”带来的现实挑战任重而道远。因此,倡导人本主义伦理思想,时刻关注人的处境和需要,既能够帮助老年人更好地融入未来,还对构建和谐健康、积极向上的新型伦理道德规范具有重要意义。

    数字时代,媒介技术和产品设计均应从人本主义角度出发,对老年群体的数字使用予以更多关怀,不断弥合代际间的“数字鸿沟”。同时,社会对老年群体的数字化关怀,绝不应仅仅停留在简单地尽义务,而是要体现个体对认同道德法则的自觉践行。

    本文重提弗洛姆所倡导的人本主义伦理思想,通过对“三道数字鸿沟”的解读,尝试分析弗洛姆的伦理学思想在老年传播中的社会价值,试图在“技术至上”的发展理念中呼唤人与人之间的“爱”,同时希冀为消弭“银发数字鸿沟”带来新的思考,为社会增添一份爱的力量。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重大公共事件的社会伦理心态研究”(17AZD006)的研究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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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海明为重庆大学新闻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重庆大学新闻传播与社会发展研究院研究员;马晓晴为重庆大学新闻学院硕士生)

    编校:王志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