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纪的越南文艺片：对民族电影观念的继承与革新
崔军
21世纪越南电影突出的变化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影片类型的增多，二是边缘题材文艺电影作品大量涌现，除了黑帮、地下情、毒品、卖淫等题材，同性恋、双性恋和跨性别群体也出现在了当代越南电影作品中，如《迷失天堂》（武玉堂，2011）、《在无人处跳舞》（阮黄蝶，2014）、《绿地黄花》（武国越，2015）等。
越南文艺片都是在外国资本的资助下拍摄的，这类作品数量有限，但往往成绩斐然，对于提高越南电影的国际知名度很有帮助。此外，越南实行的是导演中心制，导演对于自己的作品拥有较大权利。然而，越南國内并不具备投放文艺电影的市场，所以，对于越南文艺电影而言，最主要的一条途径就是去国际电影节上参赛。新世纪的越南电影逐渐频繁参与到国际重要电影节的各种比赛板块，奥斯卡和戛纳等世界顶级电影节出现越南电影人的身影和各种类型的越南电影。一直以来就以艺术视角占据主流位置的越南电影界，参赛世界重要电影节既是对世界电影艺术创新力的一种呼应，也是对民族电影观念的继承与革新。
一
随着越南的改革开放，越南电影业也在逐渐与世界接轨。越南电影开始走向世界舞台。尽管越南电影依然肩负着文化和政治的使命，但是对于世界文化思潮和艺术活动的参与也势必成为越南改革开放的一个组成部分。市场已经打开，市场的多元化和细分操作就势在必行，参加国际重要电影节也必将一方面延续越南传统电影的艺术旨趣，一方面不断借鉴和吸纳更为崭新的艺术创作观念和表现手法。
越南动画电影的表现较为抢眼。2016年，越南动画电影《我的家》（Chez moi，2015）入围奥斯卡最佳动画短片前十名，这是越南历史上第一部获奥斯卡最佳动画电影奖提名的作品。作品通过一个少年的视角呈现了对成人世界以及对理解的渴望。作品中鸟头人身的“父亲”形象设计令人耳目一新，通过少年与“父亲”的相处，把少年的内心世界刻画得绵密细致，突出了作品的成长主题。
2017年，又一部越南动画电影作品《指尖之下》（Sous tes doigts，2016）入围奥斯卡最佳动画短片前十名。这部动画短片以越南战争年代为背景，讲述了在越南被法国殖民时期，一个越南少女和家人乘船前往欧洲临时难民营的故事。作品突出描写了这个来到欧洲并在欧洲长久生活的越南女孩在遭遇祖母的离世后，试图以越南民间传统的舞蹈形式和祭祀仪式来重溯整个家族中女性的故事。作品既有国家历史的苦难与悲惨，也有家族变迁的辛酸与无奈。与《我的家》相同的是，《指尖之下》也采用了孩童视角，从而使得作品不仅更加真实和震撼，而且因为其真诚的童真视角而更直击人心，也更加细腻动人。
2017年越南电影首次参映戛纳电影节。长久以来，越南电影很少在国际舞台上出现。由于政治体制的限制，越南电影一直被当做文化事业的一部分和思想宣传媒介，数量有限的电影出口也往往是出于文化交流和政治宣传的需要，越侨是越南电影在海外的主要受众。
除了奥斯卡和戛纳这些世界顶级的电影节之外，越南电影还积极参与到其他国际重要电影节中。2018年备受评论界好评的越南电影《父与子》（梁廷勇，2017）获得第50届休斯敦国际电影节获最高奖评审团特别雷米奖提名，[1]这是越南历史上第一部获此殊荣的电影。除此之外，《父与子》还在第15届波士顿国际电影节上获最佳影片提名，在加拿大国际电影节上荣获最佳影片大奖，在西班牙巴塞罗那星球电影节荣获最佳电影摄影师奖。[2]
2018年另一部备受好评的越南电影《西贡三姐》（吴青芸，2017）在第22届釜山国际电影节亚洲电影之窗（A Window on Asian Cinema）单元放映。[3]这部以越南传统服装奥黛为主题的电影在展映过程中深受韩国电影观众的喜爱。影片中种类繁多、式样各异的奥黛展现了越南传统女性的知性与优雅。对于越南传统文化的关注是当前越南电影较为紧迫的一个主题，在全球化的过程中，越南传统文化面临着逐渐被边缘化的危险。以奥黛为代表的越南传统文化既是越南主流电影意识形态的内在需要，也是创造越南国家形象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同时也是越南电影人差异化电影市场营销的一种方式，民族特性与视觉差异在全球化时代无往不胜。
二
边缘题材备受关注。同性恋题材是当代世界艺术电影所钟爱的题材之一，对于另类性爱观念的关注和探讨更能激发艺术家的创作灵感，以期从人性和精神心理角度去更为深刻地体验和挖掘人自身的奥秘以及存在的意义和价值。此类题材电影作品也往往成为世界各大艺术电影节的宠儿。
几年前《在无人处跳舞》和《迷失天堂1》在越南电影界和越南文化圈中引起的争议尚未走远，2017年的《迷失天堂2》（武玉堂，2017）的问世已经没有了太多的惊讶和争论。当年谨小慎微、只字片语式的关于《迷失天堂2》的报道，如今已然让位于越南各大小媒体争先恐后的宣传。随着时间的流逝，底层和边缘在电影中也越来越成为一种叙事模式，或者说是吸引受众眼球的噱头和招牌，已经成为市场经济体系之中进行差异化操作的平台与媒介，其本身不表意，意义和价值来自其功能。
《迷失天堂1》是越南电影史上第一部同性恋电影，作品挑战着越南社会的传统伦理道德和价值观念，也挑战着越南官方电影管理部门的承受底线。在尚未实行更为细致的4级分级制的2011年，这部作品的命运坎坷崎岖。越南官方不允许这部作品公映。在作品参加加拿大多伦多电影节引起国际关注后，制片方按照要求进行了较大改动，最终才被允许进入院线，而这部作品也被德国发行公司看中，被德国公司代理版权全球发行。
在《迷失天堂1》中，越南本土电影屏幕上第一次近距离地描写着男妓、妓女、站街等底层边缘社会现象。边缘人群构成了一直以来被遮蔽的底层另类人群众生相。导演以细腻的笔触通过边缘视角描写了现代人内心的孤独以及人与人之间留有的温存和信任。6年之后的《迷失天堂2》延续着第一部作品中对于现代人生存境遇的直面。精美的摄影和优美的配乐是作品最大的亮点。
影片带有鲜明的“黑色电影”特征。“黑色电影”出现在二战后的美国，它以犀利而细腻的笔法呈现当时美国社会的底层景象。空间大都围绕地下咖啡厅、阴暗角落、青年人群的舞会等展开，空间的封闭性既是边缘人群的活动场所，也是边缘人群精神世界的象征。既自成一体又拒绝交流，既自我确认又自我放逐。由于空间的封闭特征，画面基调都比较晦暗，对于摄影提出了较高要求。在彩色电影尚未完全确立霸主地位的时代，黑白摄影更能考验摄影师对于光影的处理，黑白之间的变奏更为微妙，多层次的虚实处理更能敏锐捕捉到人们精神世界的恍惚迷离与似是而非，和作品主题遥相呼应，刻画着那个物质飞速发展的西方社会里人们生存的困惑与情感的流失。
《迷失天堂2》除了男主人公家乡的场景是明亮的外景，全片83分钟的时间都是以工厂车间、破旧房屋、夜晚的河边、地下水沟、深夜的墓地为核心场景。影片的摄影很好地捕捉到了这些封闭阴暗场景内在的味道，把边缘人群内心的挣扎和现实的无奈并置在一起，真切而又无限怜悯地注视着生活沉闷窒息的边缘人群。
在第65届柏林国际电影节获“金熊奖”提名、由越南本土新锐导演潘党迪（Phan ??ng Di）拍摄的《大爸爸、小爸爸和其他故事》（2015）通过表现男主角Vu对同性朋友Thang从产生爱意到为了帮他筹钱去做结扎手术的过程，隐喻出当下越南社会中年轻人的迷茫，想要掌握自己未来的Vu承受着来自家庭和社会的双重束缚。
由美籍越裔导演武国越执导、获得2016年越南金风筝国际电影节“银风筝奖”的电影《绿地黄花》呈现出越南社会传统观念与当代越南普通村庄里人们的情感变化之间的隐秘关系以及社会发展对人们思维方式的影响。该片讲述了发生在1980年一个农村家庭里的两兄弟从互相扶持到因矛盾而感情崩溃的情感变化的故事，为观众描绘出一个淳朴简单的越南家庭的生活状态。唯美的电影配乐和美丽的越南风景呈现着越南民众的生活情趣。尽管导演武国越在美国长大，但他总是在镜头细节描写中流露出对越南村庄特殊的情感。
三
20世纪90年代以来，越南形成了一个女性导演群体，比较知名的有越灵、范锐江以及美籍越裔女导演段明芳等。她们的电影创作丰富了越南的电影画廊，她们以其独有的女性气质在题材选择、视点设置、风格化表达、叙事特色等方面都表现出了个性。她们运用镜头捕捉着当代每天都在发生快速变化的越南社会，现代与传统的割裂、女性的身份认同、历史的反思是她们所钟情的叙事主题。
2014年，越南与法国、德国、挪威联合出品了剧情长片《在无人处跳舞》，影片在威尼斯电影节上获得最佳电影处女作奖。影片围绕性问题描写了两个远离故乡的女孩儿在首都河内的人生际遇，带有浓厚的心理意味。这部作品也是越南年轻女导演阮黄叶（Nguyen Hoang Diep）的电影处女作，深受欧美评论界好评。
阮黄叶是当代优秀的越南青年导演之一，毕业于河内戏剧与电影大学①。她编剧的剧情长片《红苹果的欲望》（又名《毕，别害怕》，潘党迪，2010）获得2010年度戛纳国际电影节国际影评人奖及最佳编剧奖。从这部作品中可以看到阮黄叶最为关切的主题——压抑与人性。
《红苹果的欲望》讲述了越南河内一个普通家庭的故事。影片通过儿童的视角呈现了当代越南城市生活中不为人知的一面，生活像无形的重压一样，让其中的每一个人都快要喘不过气，无从表达也无力改变，于是每一个人都以私密的方式进行着绝望的反抗。在孩子的眼中，这一切是如此怪异，到底是生活中的人出了问题，还是社会出了问题，又或者这二者本是同一个问题的正反面。这部作品透过儿童单纯的眼光来反观成人世界中“大人们”已经麻木、无所感受的生活，其中充满了压抑、反抗、扭曲、欺骗与自欺，在这个看似每天都紧张匆忙、塞得满满当当的世界中，已经无所谓快乐或者幸福，爱被放逐到天际。一些人深陷在生活本身的残缺之中等待老去，一些人又拼命通过即时刺激来寻求片刻的发泄，可是生活还得继续下去，小毕不明白，而他的不明白也正是他的可爱之处，也正是他的可爱折射着生活的五彩和无奈。
作品带有强烈的女性主义色彩，关注当代越南女性的生存现实，尤其是她们的精神心理状态。无论是隐忍的母亲、慈祥的祖母，还是平静下难掩躁动的小姑，作品用了大量篇幅去刻画她们对于生活的体验。作品中视角的转换很有意思，往往是先从小毕的角度出发表现关于母亲、小姑的行为动作，然后又从母亲、小姑的视角出发去深入描写她们此时此刻的心情和感受。这种视角的连接不仅形成了两种角度的对比，强化了成人世界和孩童世界的差异，而且彰显了女性在现代社会中的心理流变。与男性话语相比，孩童和女性都属于弱势群体，她们的话语往往被淹没在历史的宏大叙述中，而《红苹果的欲望》將孩童视角和女性视角衔接在一起便凸显了另一种话语的意义和价值，它虽然脆弱而微末，但它一方面昭示着存在本身的复杂性，一方面暗示着另一种生存理念和方式的可能性。这也是阮黄叶作为一个受过电影专业训练的女性电影人的敏感和自知。
《在无人处跳舞》把一个边缘的同性故事表现得丰富而诗意。作品将镜头对准女孩意外发现自己怀孕之后的补救措施以及当事人的反应。作品中所呈现的越南社会已经不再如记忆中充满宁静，人群汹涌的街头车流如织，导演镜头下的女孩儿生活空间在两种基调之间切换，一边是屋内和夜幕下近在咫尺的铁道旁，一边是细雨微微中凄清而充满诗意的树林、池塘和海港，而这二者的呈现节奏也形成了鲜明对比，前者交杂、紧促，后者舒缓、悠扬，其实前者就是女孩儿现实生存境遇的隐喻，后者是女孩儿内心世界的象征。因此，作品绝不仅仅是描写了当代越南社会中两个边缘生命的一次奇遇，而是通过一个边缘故事的描写来达到对当代越南社会和民族精神状态的透视。作品在包容的视野下密切关注人的生存现实，透过所谓正常人或者非正常人日常生活的刻画，呈现当代世界某些共有的人类境遇，而这也正是这类边缘题材影片优劣之分最主要的一个判别标准。
阮芳英（Nguyen Phuong Anh）执导的电影《三太太》（又译《第三任妻子》，The Third Wife，又名Ash Mayfair，2016）讲述了19世纪末的越南乡郊，十四岁少女奉父母之命被迫嫁给年纪比她大得多的男人并成为他的三太太的故事。[4]电影讲述了越南传统女性如何在父权社会之中挣扎求生存，导演通过影调的沉郁宁静来隐喻人物对情感的压抑。
越南女性导演密切关注当代越南女性的主体意识以及不断变换的身份认同，越南男性导演也通过女性故事透视着全球化过程中越南人内心世界的断裂以及民族认同的艰辛。丁俊武执导的电影《阿燕的人生》（又译《燕的生活》，2016）通过一个在10岁就结婚的阿燕和比她小一岁的丈夫的跌宕生活来映射1945年前越南农村妇女的早婚以及包办婚姻问题。越南传统妇女的性格贯穿了整部作品并得到真实和生动的表现，阿燕在面对生活逆境时表现出坚强的意志，但她的内心深处仍然渴望俗世的幸福。
武玉堂执导的《腰围56》（2016）由越南著名女模特陈氏玉贞（Ngoc Trinh）主演。在影片中，她扮演了真实的自己，电影以她的主观视角讲述了在她成长过程中发生的真实故事。出身贫苦的陈氏玉贞为了成功不得不面对金钱以及名利的牵绊。这部电影以“仿纪录”的方式展现出新时代女性在越南社会中的地位以及面对人生选择时的心理特征。
由越南新生代导演黎文杰执导的电影《温柔》（2015）围绕女主角的感情纠葛反映了当代越南的社会状貌，女人在社会中还无法完全决定自己的婚姻，命运一直被他人主宰的女性群体极度想要挣脱这种无形的控制，为此甚至不惜使用极端的手段。
电影《娟》（Nguyen Phan Quang Binh，2015）改编自越南作家阮文寿（Nguy?n V?n Th?）的同名小说《娟》（Quyên），这部小说曾获得越南作家协会组织的2006-2009小说比赛第二名。该片讲述了柏林墙倒塌，东欧剧变的背景下，一个叫作娟的越南女人为了生存和一系列男人们发生的感情纠葛。
结语
边缘题材越南文艺片在近几年频繁出现，一方面说明了越南社会的开放和进步，以往禁忌的话题现在都能够通过影像来探讨，并与人分享经验，社会在进步，人性在逐渐回归并丰满起来;另一方面也说明了越南社会以及越南电影全球化的深度。
参考文献：
[1][2]越南首部电影在休斯敦国际电影节上获特别雷米奖提名[EB/OL].（2017-2-24）[2020-12-5].https：//zh.vietnamplus.vn/越南首部电影在休斯敦国际电影节上获特别雷米奖提名/62131.vnp.
[3]越南电影《西贡三姐》亮相第22届釜山电影节[EB/OL].（2017-9-14）[2020-12-5].https：//zh.vietnamplus.vn/越南電影西贡三姐亮相第22届釜山电影节/70238.vnp.
[4]三太太 V? Ba （2018）[EB/OL].https：//movie.douban.com/subject/369282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