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慵懒”与“厌客”——倪瓒作品中的阴翳美学
张天宇
【摘要】倪瓒在画作中常署名“懒瓒”“倪迂”。通过考察倪瓒生平与画跋可知,倪瓒作品体现出中国美学不刻意追求象形,偏爱自然流露出情感趣味的“懒”,以及桀骜不驯、不流于世俗的“迂”,这种“懒”与“迂”恰如谷崎润一郎在《阴翳礼赞》一书中所认为的东方美学具有崇尚“慵懒”与“厌客”的心理原型。本文将通过研读倪瓒生平文献及图像画跋,借“阴翳”美学概念以对倪瓒绘画的创作心理进行探骊。
【关键词】倪瓒;阴翳美学;懒瓒;倪迂
阴翳美学是谷崎润一郎提出的美学概念,阐释了东方民族崇尚慵懒、厌客行为的心理原型,这种心理原型与中日两国美术偏好“简率自然、天真可爱”与“山水畅神、不沾俗气”的审美期待视野相对应,诚如元四家之一的倪瓒常以“懒瓒”“迂瓒”自称,他的“懒”正所谓“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娱耳”,恣意挥洒出简率的墨痕,表现出一片自在的天地,透露出闲适恣意的艺术意蕴。他的“迂”是不愿为满足世俗眼目而受累,保持慵懒的创作状态而自娱,为求自娱,需秉持虚静之心,不受外物干扰,故其“厌客”。倪瓒画中多有孤亭、冷松、白云、空山之景,唯独缺少人烟,“画中无人也”的孤寂情景体现了倪瓒在画境上求空灵,在情境上避俗人,表达出倪瓒的孤傲高洁之情。
阴翳美学认为,所谓慵懒,指“倦怠”“怠惰”之含义,在《康熙字典》中懒有“憎懒,嫌恶也”的表述,“懒”包含“憎恶、讨厌”的意味,换言之在中国文化中“懒”除了有“怠惰”之意,也似乎含几分“厌烦”之感,厌烦外物的干扰,渴求心灵自由。《庄子·田子方》中有一典故介绍东方对于心灵自由的崇敬,书云:“宋元君将画图,众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笔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后至者,儃儃然不趋,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视之,则解衣般礴,臝。君曰:‘可矣,是真画者也。’”①受揖而立者在宋元君的眼里只是被迫作画的人,而在作画时解衣般礴者方才是与创作达到了和谐统一,体现了中国美学偏爱不期而至自然流露的艺术趣味,这种慵懒是不为外物所干扰与拘束,达到一种精神的自由与安定。
在这种慵懒的状态中,艺术家有一份自在的天地,使人可安然置身其中,故而受倪瓒为代表的文人画家偏爱。在故宫博物院馆藏的倪瓒所作的《竹枝图》上有一自识“老懒无悰,笔老手倦,画止乎此,倘不合意,千万勿罪。懒瓒”。倪瓒借口年老与困倦,自嘲画止于此,可画中新竹一只,偏斜的置于画面,似被清风吹过,整体生动可爱。借淡墨勾枝,笔力劲健流畅,画浓墨做叶,排布偃仰有致,画面简率自然、生气十足,丝毫没有“笔老手倦”的表现,故而此言实为画面辩护,言说技艺止乎于此,若是不合意,也千万不要怪罪,因为他是慵懒的人。从这段自识中反映出倪瓒对于画面的个人理解与坚持,所画新竹本就求形潇散趣,若是由旁人言语而更改,便与天真自然的创作意旨背道而驰,因而题跋中的“懒”隐含创作者厌恶更改之意。
为何倪瓒常自称“懒瓒”?实际是为摆脱外人打扰,将胸中逸气倾泻于纸上舒适自身,将懒作为贯彻自身审美追求的借口,因为在大众的审美趣味里,更倾向于画面的工整与谨细,但这种工整与谨细毫无疑问抹去了艺术家在作品中流露的天性,在《清閟阁全集》卷九中有一段倪瓒所作的著名的《跋画竹》,其中有云:“……余之竹聊以写胸中逸气耳,岂复较其似与非,叶之繁与疏,枝之斜与直哉!或涂抹久之,它人视以为麻为芦,仆亦不能强辩为竹,真没耐览者何。”②倪瓒不愿计较画中竹叶的繁与疏,枝叶的斜与直,更不愿更改自己的画面讨巧旁人,即便他的竹叶被误以为麻或芦,即便他会有些无奈,他也不放在心上。就如《竹枝图》一般不愿他人插手创作,在倪瓒看来,这些散乱才正是画面的美感所在。
懒在东方人的观念中并非都是恶习,反而是足以自傲脱俗的象征,因为“懒”常与“自由”联系在一起,自古以来备受推崇的高人逸士多有懒人,竹林七贤的嵇康面对司马氏的招揽时便借口懒惰推脱,在《与山巨源绝交书》中自称:“性复疏懒,筋驽肉缓,头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大闷痒,不能沐也。简与礼相背,懒与慢相成。”
在中国的画家群体中也体现出对于懒的崇敬,中国绘画若是描绘的过于恭谨细致,会被斥之为俗气。诚如刘安在《淮南子·说林训》中所言:“寻常之外,画者谨毛而失貌。”一流的画家,信笔作画而不求工细,却在淋漓的水墨中将画面的情绪与韵味充分表达,东方美学认为艺术作品是作者人格的体现,“言为心生,书为心画”。假若是受到种种束缚,使创作者心情不悦,创作的内容便不可悦目,而当画家保持脱俗的状态时,逸笔草草,不拘泥于客观物象表面的刻画,也可在自娱中抒发自由平淡的意趣。
这种崇敬“懒”的风习源自老庄的“无为”以及禅宗的“空寂”思想,老庄哲学虽然自称为懒,但在抑制物欲方面非常真诚,认为只有抑制物欲,才能真正到达“超脱”。如葛洪、庄子都可以说是“无为”的代表,他们舍弃俗世遁入山中,独自冥想而被称之为高洁之士,这也就是说,东方人的懒,实际上是对欲望的一种克制。
从倪瓒的生平中可以看出对于不受束缚的期望,以及对于欲望的克制。倪瓒虽出于富庶之家,但“励志务为学,守义思居贞,闭户读书史,出门求友生,放笔做歌赋,览时多论评”③。整日读书作画,俨然一副名士之风度,在《明史·隐逸传》中对倪瓒记载有“海内无事,忽散其赀给亲故,人咸怪之”④,视财务如草芥,弃财而野逸于乡间,其行为表现出了倪瓒不为世俗所累之性情,以及对欲望的克制,这也许是倪瓒被后人视为高士的风范之所在。
倪瓒的绘画也是安静闲雅的,其在《答张藻仲书》中写道:“今日出城外闲静处,始得读剡源事迹。图写景物,曲折能尽状其妙处……仆之所谓画者,不过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娱耳。”⑤倪氏之绘画,其状态宛若散步,当心境处于无所束缚的闲适之时方才作画。以《梧竹秀石图》为例,画上有一题跋:“梧疏竹溪南宅,五月溪声入坐寒。想得此时窗户暖,果园扑栗紫团团。”五月正是回暖的时节,倪瓒安静地观望竹石,舒适自身之后在开花的果园漫步,而有此心境的倪瓒在画面中也不谨细,图中绘湖石挺立,高梧疏竹映带左右。樹干和秀石行笔匆匆急就,以阔笔湿墨描绘梧叶,颇得苍润淋漓之墨趣,从中有一种自娱的态度,虽然物象并不细致明确,但闲适的心境为画面增色了趣味,在竹叶的朦胧中,充斥着陶然的美。
在《阴翳礼赞》中,谷崎润一郎认为东方的文人有一种孤立创作的特质,无需朋党结群。谷崎润一郎也奉行孤立主义为信条,厌恶交际,追溯其原因,在于其认为他对于自己的人生、工作已经有预先的安排,按表操课已经是极限,其工作的内容,多到有生之年都难以完成,只希望他人尽可能不要打乱、干扰他预定表的实行,当有访客来时,他要么装作不在家,要么直接告知需要有介绍信才能见客,以此来规避面对客人的麻烦。
倪瓒在行为上也体现出厌客的特征,在《云林遗事·高逸》中有载:“云林有清閟阁云林堂清閟阁尤胜,客非佳流不得入尝有。人方惊顾间谓其家人曰闻有清閟阁能一观否,家人曰此阁非人所易入,且吾主已出不可得也其人望阁再拜而去。”⑥倪瓒建造了清閟阁,他和谷崎润一郎一样厌恶无意义的交际,除非是才学极为著名之人,不然也是会装作不在家,以阻止他人登楼拜见。
交际行为与文人创作状态相关,文人在创作之时要保持闲适的心境,往往需要休息片刻,或在庭院散步,或绕步书房,总之要使创作时保持闲适的心境,真正执笔很少,更多的时间处于修养状态以储蓄灵感。因此一天中诸事皆备而能顺顺当当下笔不休的时间,只有一星半点,也正因如此,如果创作受到外物干扰,损失也愈大,即便访客宣称只要片刻的时间,也会使得灵感中断,为了避免这种情况的东方人注重出世,避免与俗人的交集,所以贤者圣人与高士往往居住于山林之中。
现实生活中倪瓒仿佛出世之人,画中亦是,所画山水少有人物,喜用孤亭,在旁边有冷松、白云、空山,画面澄澈简明,表现出寂寞空灵之境,体现出倪瓒对于寂静的向往。恽格在《画学心印·卷五·欧香馆画跋》中评他的画说:“寂寞无可奈何之境,最宜入想,巫宜着笔,所谓天际真人,非鹿鹿尘泥滓中人所可与言也。”由此可见恽格认为倪瓒的“厌客”实际上是为了追求画面的天真与意境的空灵。
除此之外,倪瓒的厌客还与其洁癖的性格有关,这种“洁”不仅是对客观物质世界的洁癖,也有对于精神世界的洁癖。宛如庄子所言:“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⑦倪瓒“洁癖”已经达到了病态的境地,对其逸事历来多有人记述,如在《云林遗事》中的记载:“溷厕以高楼为之,下设木格,中实鹅毛。凡便下,则鹅毛起覆之,……不闻有秽气也。”⑧他建造高楼,大量收集鹅毛填于木格之中,鹅毛极轻极软,可使秽物掩埋其中,如此苦心孤诣是为了秽物眼不见为净,使秽气不入自身口鼻。
对于倪瓒之洁癖,其好友张端在《云林倪先生墓表》中有云:“花叶堕下,则以长竿黏取之,恐人足侵污也。……见俗士索钱,则置钱于远所,索者自取之,恐触其衣也。一盥易水数十次,冠服数十次振拂。”⑨在《明史》中亦有所云:“为人有洁癖,盥濯不离手。俗客造庐,比去,必洗涤其处。”⑩在《张雨题倪瓒像》中也说明了倪瓒爱洁净的特征,在画面之中倪瓒身着素服,画面左侧的婢女右手提水壶,左手拿着枸子,臂弯处还挂着一条毛巾。而童子则手持拂尘,他们手中器具无不与清洁有关联,故而说明了画家深知倪瓒的洁癖习性。
倪瓒的洁癖体现在其生活的方方面面,他曾召名妓赵买儿共度良宵,但整晚要求对方洗浴,直到天边泛白。哪怕在晚年散尽家财,逃亡至太湖的芦苇中,依旧不顾死活地点燃龙涎香以驱除秽气。在《元诗选初集》中对倪瓒的评论是:“性好洁,见俗士避去如恐浼。盥易水,振拂巾服,日以数十计。居前后树石频令洗拭。”??由此可见,倪瓒对于周围环境的洁净有一种近乎病态的追求。患有洁癖的人在日常生活中极度厌恶凌乱与不洁,从倪瓒的创作生涯中,创作于1339年的《秋林野兴图》中树木尚且茂密,而此画之后,从1355年所作的《水竹居》到1372年所作的《容膝斋图》中皆是有树无叶,画中树木多为枯树与新竹,或许是因为在流亡过程中,枯叶的脏乱长期侵扰倪瓒的内心,故而倪瓒在艺术作品中不作树叶,以宣泄内心对脏乱的避讳。
倪瓒的绘画作品中,其删繁就简、追求恬淡素净的风格与其洁癖习性密切相关,在其画面中喜画空亭,张宣在《溪亭山色图》中所言:“江山无限景,都聚一亭中。”倪瓒却说“亭下不逢人,夕阳澹秋影”。楚默在研究倪瓒画面构成时指出:“倪氏绘画中的空亭有象征意义,亭的空无一物,象征人的胸无一尘。”倪瓒画山水不置人物,因其认为:“今世那复有人?”此言便如李贽在《高洁说》中所云:“予性好洁,好洁则狷隘不能容。然所不能容者,不能容彼一等趋势谄富之人耳。否则果有片善寸长,纵身为大人王公,无不宾也。”??因为自身高洁,所以不能容俗,避俗人而不及,故而倪瓒所说的“人”,是指高人雅士,其画面中绝无渔樵耕读的世俗景象,由此体现出其精神的洁癖。
由倪瓒体现出的洁,实质也是“厌客”心理的一种体现,即对于物质与精神上“阴影”面的排斥,洁则“厌俗人”“厌俗事”,而这种对洁的追求也是一种普遍的审美心理,流行于高人逸士之中。如李贽的《高洁说》,又如中国画中对于梅的喜爱,梅花寓意为“傲”与“洁”,那香自潔白一片于苦寒之中,不屑与众花夺艳,傲然挺立的孤单梅花,不正如孤傲的倪瓒一般吗?
经上述分析可得,倪瓒绘画的确体现出东方民族具有崇尚慵懒、厌客的特质。但笔者认为,谷崎润一郎所用词语具有歧义,所谓的慵懒是其实是追求闲静的创作状态,创作出自娱而不是娱人的艺术作品;所谓厌客是为摆脱世俗的干扰,实现内心情感的不经意流露,保持追求美好事物的赤子之心。但在今日艺术创作之中,也应当对传统的审美心理保持警惕,例如所谓的厌客,若如倪瓒那般过度,从而孤傲不容人,将世间“人与物”视之为“俗与邪”,则会缺乏艺术多样性,导致艺术创作缺乏生活的体验,成为苍白形式的回音。
注释:
①郭庆藩:《庄子集释·中》,中华书局,2006,第719页
②倪瓒:《清閟阁集》,西泠印社出版社,2010,第302页。
③倪瓒:《清閟阁集》,西泠印社出版社,2010,第16页。
④张延玉:《明史》,《第二十五册·卷二九二至三〇三》,中华书局,第7624页。
⑤倪瓒:《清閟阁集》,西泠印社出版社,2010,第319页。
⑥顾元庆:《云林遗事》,中华书局,1997,第1页。⑦孙通海译注:《庄子》,中华书局,2016,第386页。
⑧顾元庆:《云林遗事》,中华书局,1997,第3页。⑨郭万红:《倪瓒山水画隐逸思想探微》,河南师范大学学位论文,2014。
⑩张延玉:《明史》,《第二十五册·卷二九二至三〇三》,中华书局,第7624—7625页。
吕少卿:《承传与演进》,南京艺术学院学位论文,2005。
李贽:《焚书》,中华书局,2018,第620页。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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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吕少卿.承传与演进[D].南京:南京艺术学院,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