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地图展开的海西叙事

    近年来,我两次踏上海西大地都是缘起于诗歌,缘起于由海西州政府主办的“中国(青海·德令哈)海子青年诗歌节”。而关于海西,我好像知道的不少,却又一片混沌。的确,拥有30多万平方公里的海西实在太大了,在过去的十多年间,我曾多次行走在其中的某些地域,卻不知道我身在海西。更早的时候,我曾得到过诸多特殊的地理信息概念,却不知道它们尽皆属于海西。直到这个初秋的下午,在几幅相互关联的地图面前,我才恍然明白,我在青海的人生背景中一些高山大河式的储存,正是来自这片大地。

    一

    关于海西,我最早知道的是柴达木这一概念。但这一概念本身的内涵是什么,它与海西究竟是什么关系,我并不清楚。最初的感觉,它位于青海西部腹地,因富藏矿藏资源而被称之为“聚宝盆”,其确切的地理范围所指,似乎是大柴旦地区,或者还包括格尔木。但更突出的感觉是,它是一个历史概念,代表着从20世纪50年代中期开始,青海西部大开发的一段历史,并产生了一批有影响的文学艺术作品,诸如李若冰的《柴达木手记》,就是其中的代表作。

    而在这些地图面前我才得知,柴达木是一个广大的地理概念,它处在昆仑山、阿尔金山、祁连山等山脉的环抱之中,总面积25万多平方公里。同青海西部诸多地理名称一样,它是一个蒙古语的命名,因盆地中的盐湖而得名。而它之所以被称作“聚宝盆”,是因为其中储藏着80多种金属与非金属类的矿藏资源,且储量大,类型丰富。

    但比柴达木更广大的,则是“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这一行政地理范畴。它下辖都兰县、乌兰县、天峻县和德令哈市、格尔木市以及大柴旦行政委员会、冷湖行政委员会、茫崖行政委员会共8个行政单元。柴达木盆地约占其总面积的78%。

    然而,柴达木却常被用作海西的代称。我想这是因为它聚宝盆式的丰富矿藏,代表了海西大地内在的精彩。从外在形态上看,海西既是一片辽阔神奇的大地,也是一片空旷荒凉的大地,但假若你有一双光谱仪之眼,那么,每当夜幕降临,你就会看到从这片大地深处发出的五光十色:白盐之光、石油之光、铅锌之光、硼砂之光、碧玉之光、孔雀铜之光……它们的光柱如探照灯般交互掩映,充满了整个天宇。

    二

    但盆地东端以半弧状联结的乌兰、都兰、天峻则是一个例外。关于这一地域,我所知甚少,但从相关资料看,它是海西境内地表生态最好,绝大部分地区都为草场和农作物所覆盖的地理板块。最让我吃惊的,是1978年都兰县香日德农场,在大面积小麦高产田中,其中一块0.26公顷的农田,竟创下了小麦单产1013公斤的世界纪录。这让我再次想起了青海当年那些大大小小的农场,而面对地图我却惊讶地发现,这其中的一部分农场,竟密集地分布在北纬36度线上。除了香日德农场以西至格尔木境内的农场群外,从它往东100多公里的海南州境内,是诗人昌耀当年生活的新哲农场以及农场群。再往东约100公里,则是我当年作为知青下乡插队的贵德县。而20世纪70年代初的贵德,曾是全国小麦生产的高产区。莫非青海境内的这一纬度线,果真是一条小麦生产的黄金带?

    从某种意义上说,自20世纪50年代中后期相继建立的这些农场,并不仅仅属于青海,农场中的绝大部分员工,是从天南地北至此的一代知识分子。在当年都兰县的查查香卡农场,就有大名鼎鼎的上海诗人黎焕颐,他们在后来大都回到了原籍,也有一部分人员留在了本地,与其他的支边知识分子、科技人员、基层干部一起,成为海西大地上另外一种高品位的矿藏——“人才矿藏”。而香日德农场的小麦单产世界纪录,正是与此相关。不仅如此,由于特殊的社会见识和地理气场,从他们的第二代中更是相继走出了一大批人才,遍及青海乃至全国各地,河北女诗人李南,便是这批海西子弟中的一员。

    关于这片地域,另外一个让我略感意外的,是都兰县境内诺木洪农场的6666公顷枸杞林。数年前,我从宁夏枸杞博物馆得知,中国的枸杞共有三大品牌,分别为“宁枸”“青枸”“新枸”,分别产自宁夏、青海、新疆。但我所不知道的是,所谓的“青枸”,竟然全部产自海西。

    三

    前边说到海西的三个农牧区,以及我下乡插队的时光,随突然想到了另外一位与海西相关的知青,她就是我的胞妹唐红梅。1975年5月,就在我于海南州贵德县东沟公社周屯大队的知青生涯即将结束时,她又仿佛接力般地,与我父亲任职的青海省交通系统的另外一批子弟,来到了海西——海西州乌兰县希里沟公社东庄大队。大半年后,她返回西宁成为一名工人。

    但我们家与海西的瓜葛还没有完。1983年,我的胞弟唐向阳,又以石家庄铁道兵工程学院毕业生和军人技术员的身份,进入海西——屯驻于海西州格尔木的铁道兵大军,修建首期青藏铁路。有过西宁市少年体校篮球队员经历,并打过全国少年篮球比赛的唐向阳,体魄自然无须家人担忧。1984年,唐向阳参与于其中绘制工程进度图的青藏铁路西宁至格尔木段建成通车。但与唐红梅成为青海最后一代知青颇为巧合的是,唐向阳也成了中国的最后一代铁道兵。同一年,铁道兵部队集体转业并入铁道部,唐向阳从此以四川铁二局唐工的身份,出入于中国诸多铁路线的神经末梢。

    再之后的2000年,青藏铁路二期工程——格尔木至拉萨的铁路线即将开工,此时已移居山东威海多年的我,似与胞弟衔接般地,应时任《中国铁路文学》执行主编的朋友胡康华之邀,前往格尔木采访并帮其组稿。其间,乘坐已云集于此的某铁路设计院的越野巡洋舰,直趋昆仑山。一望无垠的海西和天风浩荡的大地之巅啊,我的防寒服厚实,我的骨骼结实,我雪镜中的世界气象万千而可靠踏实!

    四

    其实远在1982年,刚从青海师大毕业不久,我就随一辆拉运工业用盐的大卡车到过海西,那是海西东部边缘的茶卡盐湖。在那里,我第一次见到沉积在一层薄薄的卤水下的盐海,见到了高高堆积的盐山,见到了盐湖中迤逦出入的小火车,而开着这列小火车的,竟是一位裹着红头巾的年轻女司机。多少年来这一画面一直挥之不去,但它在我大脑中转换出的,却是一位红头巾仙子率领着长长的企鹅队伍,行走在北冰洋上的童话世界。

    1986年,我再次进入海西,路过察尔汗盐湖以及万丈盐桥,这里不再赘述。

    但那一次的经见却让我震撼至今。其时这一年的5月,我随青海作协的一个报告文学采访团前往海西腹地。大轿车从西宁出发进入海西境内,先至德令哈,继而一路向西,穿过大半个海西直至冷湖石油基地,再至青海与新疆交界的花土沟油田和茫崖石棉矿,最后掉头折向东北方,翻越青海与甘肃交界的当金山至敦煌,方才结束了此次长旅。那番八千里路云和月般的壮行,此刻忆及,仍让我有一种刚从月球归来的恍惚。

    接下来,我想郑重地表达这样一个概念:就一个30万平方公里的行政地域而言,海西大地的地貌——包括地形地貌和生态地貌,可谓全世界地貌类型最丰富的“特区”。其中既有游牧的草原、农耕的绿洲,天然森林、湖泊、沼泽、湿地,亦有广袤的沙漠、戈壁,地球上罕见的盐的海洋,更有作为世界屋脊的著名山脉与冰川——昆仑山、唐古拉山东段,以及格拉丹东冰峰及冰峰中的姜根迪如冰川。与高山对应的是大河,而海西大地上更是河流纵横,其中“格尔木”一词的蒙古语原意,即为河流密集之地。而在昆仑山与唐古拉山之间的高山草甸,还有数条著名的河流,其中的一条,竟气概非凡地名之为“通天河”。这条河流之所以气概非凡,既因为它在向下的俯冲中变身为举世闻名的万里长江,还在于它向上的源头的确“通天”,径直通往海拔6621米的格拉丹东冰峰,那无疑是一座矗立于彤云之上天空中的冰峰。

    1990年代,我的摄影家朋友董明任职格尔木市文联主席期间,曾以一架单反相机和一台212北京篷布吉普,长期在这一云海冰峰间出入。这台只有在他的“操纵”中才能玩得转的北京吉普,曾甩下了诸多乘坐三菱越野的拍客,使得董君拍摄下了许多景象瑰奇的冰峰冰川景观。

    是的,这种博大神奇的地理地貌足以让人惊奇,但惊奇到令我震撼的,是另外一番经见。

    五

    仍然是1986年那次穿越海西大地的长旅。采风团的车队于暮色中抵达德令哈。而德令哈,则是海西州政府机关所在地。我最深刻的记忆,就是当晚与海西州的诗人作家们喝了一场酒。彼时的海西州,是除了省会西宁之外青海省文学创作气场最旺盛的地方,在当时全国文学刊物为数不多的情况下,由州文联主办的《瀚海潮》杂志,影响力甚至波及省外。这是一份曾经激励过我的杂志,当年我的一首中长型诗作,曾刊发于此,刊物的主编高澍,是1968年的清华大学畢业生,此前曾任都兰县农机厂技术员等职。以此可以想见,其时海西州各类人才藏龙卧虎之盛状。

    但除了当晚那场大酒,我对德令哈似乎没有什么特别印象,感觉中它的确类似海子两年后在《日记》一诗中的描述:雨水中一坐荒凉的城。只是那一晚夕无雨。

    第二天一大早出德令哈朝冷湖进发,近500公里的里程过了一半后便荒无人烟。我们于傍晚抵达的冷湖镇,恍若阿拉伯沙漠中一方灯火通明的飞地,青海省石油管理局的总部就驻扎于此。在建筑风格典雅、内部设施齐全的石油局招待所,不时有风尘仆仆的“巡洋舰”越野车和外国专家出入。其时其景,让我一再联想到阿拉伯沙漠中的石油科研基地。

    约两天后我们出冷湖前往花土沟。位于阿尔金山脚下的花土沟既是茫崖镇的所在地,也是柴达木盆地的西部边缘,再往前走就到新疆了。此时的花土沟,分布着两个庞大的地质工业区域。其一为茫崖石棉矿,其二为石油局花土沟钻井群。

    地球上的石油都贮藏在荒无人烟的沙漠之下吗?但接下来我所看到的,并不是广袤的沙漠,而是一种更让人震撼的——太空地貌。

    通往花土沟的路是一条向西的公路。汽车在盆地边缘从东向西行驶时,实际上已升至一个新的海拔高度。就在我为视野中突然出现的天低地旷而兴奋时,不久便觉出了异常——公路两边的地貌既非沙漠,亦非戈壁,而是由灰褐色的砂土凝结凸起的起表,状如凝固的波涛,铺天盖地般涌向地平线。从理论上来说,这是一种远比沙漠和戈壁恐怖的所在,因为无论沙漠还是戈壁,总有植物存在,甚至有成线成片的红柳或骆驼刺,当然亦会有穴居类或有翅类的生命存在。因此,你会感觉到生命气息的相互感应。而在这片干涸的海底般的地壳上,没有任何生命气息,甚至连微生物也没有。

    我见过这种地貌吗?或通过图像制品间接地见过这种地貌吗?从来没有。那么,它是一种无名之物?按照老子“无名天地之始”的说法,它应该是从太古之初保留至今的一种“存在”。但无论如何,这都难禁我为之安顿一个名字的冲动。假如地球上并无类似的所在,那么,与之最相近的便是“月相地貌”。

    整整一天,旅行车便是在这一“月相地貌”上行驶。但笔直的公路提示我,这是行驶在地球的脊线上,而视野中始终可望而不可即的地平线终端,则恍若地球的尽头。仿佛汽车若冲过那一终端,我们便会被甩出地球。

    六

    “地球尽头”的花土沟钻井群已属“天外之物”,或另一个星球上的事物。此后我曾为此写下过一批诗作,其中的一组名为《创世纪》,刊发在1988年上海的《萌芽》杂志上。第二年,杂志社为我颁发了一个年度诗歌奖。这是我在诗歌写作中获得过的,一个值得一说的奖项,也是我曾经作为诗人的见证。

    那一时代,中国大地上的诗歌正值风起云涌之际,并在此后被称之为诗歌的黄金时代。

    也是1988年,时为中国政法大学青年教师海子,与另外两名青年诗人一平与王恩衷一起前往西藏,途经青海德令哈的数日,于7月25日写下了著名的《日记》: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

    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

    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

    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

    除了那些路过的和居住的

    德令哈……今夜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草原

    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这是写作手段上一首极为单调的诗,也是大道至简,以致命的情感闪电直击心灵的诗。它在无数读者中引发的强烈情感共鸣表明,人类个体的致命情感绝唱,远远高于宏大人类概念的空泛抒情。而整首诗作中反复的“姐姐”“德令哈”,则让一座城市以诗歌的名义而为公众所铭记,也让一位“姐姐”成为众人之猜想。

    那么,这位姐姐是谁?其实我在《海子评传》中已经谈及:1988年7月20号前后,当时在《西宁晚报》任职的我接到一位朋友的电话,说海子等几位北京诗人来了,邀我过去一聚。并告诉我,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西藏,因海子一位同事的家(即其父母的家)在德令哈,这位同事已告知家人接待一下,所以他们准备在德令哈待几天后再去拉萨。根据相关资料研究,这位同事是一位女性,就在昌平,且是一位与海子情感关系密切的姐姐式的人物。此前海子的诸多诗作中,曾出现过诸如,“一只骄傲的酒杯,青海的公主,请把我抱在怀中”(《青海湖》),以及“北国氏族之女”(《枫》)这样的表述,而在1988年5月所写的《太阳和野花——给AP》这首诗中,这位“姐姐”则以“P”的代称出现。P是与海子交往的几位女性中,唯一被其称之为“姐姐”的人,两人曾相逢于一场情感的“大火”。这种身份的女性,一般都兼具母性的呵护力和女性的细腻情感这样两种功能,且能够欣赏海子,以至指教海子。我在前边已经谈到过海西州的人才结构,以及从他们的第二代中走向全国的海西子弟。是的,作为海西州首府的德令哈,当年曾汇聚了来自北京、山东、河南、陕西、江苏等地的军转干部、兵团知青、大學毕业生等几代支边者。从德令哈走出一位如P这样的女性,也就顺理成章。

    而《日记》一诗,应该正是海子在姐姐的故乡之夜,因刻骨的荒凉感和孤独感,绝望而痴情地想念姐姐。

    2012年,海西州政府创办了由一位当代诗人的名字命名的诗歌节——“中国(青海·德令哈)海子青年诗歌节”。一座城市的名字在一首诗歌中声名远扬。这座城市因此而以一个诗歌节来向这位诗人致意,这是出现在高原腹地的一种浪漫主义表达。而这首诗歌被转化为这座城市的文化资源,则是基于一种超现实主义的眼光和历史文化想象……

    作者简介:燎原,本名唐燎原。祖籍陕西礼泉,1956年出生于青海,曾为下乡知青,工人,青海师范学院中文系七七级毕业。当代诗歌批评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协诗歌创作委员会委员,威海职业学院教授。著有西部诗歌专论《西部大荒中的盛典》、诗集《高大陆》、批评随笔集《地图与背景》以及《一个诗评家的诗人档案》《海子评传》《昌耀评传》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