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英美电影中的“在场”意识

    冯政

    所谓“在场”,即歌德所说的“原现象”,也就是包寓表述对象之下事物的纵深感与真实感。在所有的艺术作品中,作者通过艺术手段凝聚在作品中的存在感、时间感、个人体验等,都是创作者的对原初生活经验的“在场”。所以,从电影的角度来看,“在场”应当是直入事物内部,介入人类个体生存处境,介入对当下生活的困惑,强调个体对于生活的参与意识,从而排除那些陈旧的意识形态用语、制度化语言对于心灵的遮蔽,直逼本真与透明的写作状态。对于一部极具“在场性”的影片创作者而言,意味着去认真地表述包寓于作品中的事物本质;对于有着类似体验的观看者来说,则意味着深度的面对与诱发共鸣。因此,在“在场”的标签之下,英美电影导演用带着心灵情感的故事,使受众以更为本质的方式去感受事件,从而以艺术的方式完成对生活的参与和干预。

    一、《127小时》:向生命致以高度敬意

    文学作品创作的过程,就是用“有形”的艺术手段去描述“无形”的精神世界,将作品中的事物、情境与受众的记忆和体验相叠加,使受众将其转换为自身曾经所处的情境,从而实现了讲叙者与受众的共同“在场”。从这个意义上来说,《127小时》应当是用最具“在场”性质的影片。这部由丹尼·鲍尔执导的美国影片,以真实事件为创作内核,讲述了徒步运动的爱好者艾伦·罗斯顿孤身在蓝约翰大峡谷徒步探险时遇到意外,并且悲壮地断腕自救的故事。反映到受众的眼里,《127小时》的在场式话语为究竟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对待生命?

    在以往大量记录困境求生的影片里,导演所营造的都是绝望、恐惧、灰暗的情感基调,传递的也是消极的情绪感受。而在《127小时》之中,丹尼·鲍尔却以一种积极向上的生命气质,全力展现生命的勃勃生机——奔跑在旷野上的艾伦·罗斯顿欢快而自信,像任性的风飞掠过山坡和石缝,娴熟地在石块上蹦来跳去,仿佛是一条深海游鱼般直驱山间,显现出艾伦·罗斯顿掌控自然的精神能量。其中最震撼的面画是丹尼·鲍尔同两个女孩飞速地滑入地下河道的情景,在欢畅如歌、清亮如画的青春气息里,纤毫毕现地展示了艾伦·罗斯顿的精神境界。

    然而瞬间巨石落下,艾伦·罗斯顿被卡在了仄逼的石缝里,在这个仄逼的空间和困厄的时间里,影片里一次次地出现展现着生命状态——一只正午时分飞过蓝天的苍鹰、一只缓缓爬过的蚂蚁、一棵向阳开放的葵花、一片飘过荒滩的云团、一滴落在草叶上的雨珠。犹他州蓝约翰大峡谷那鎏金般的荒野,带着浓浓的诗意,完美地、精确地、必然地、永恒地收藏于艾伦·罗斯顿的眼底,也融入了生命的美好与震撼。而艾伦·罗斯顿与家人一起的日常生活,母亲的电话铃声、父亲在窗前读报、妹妹的美丽身影、未来的妻儿,正作为生命的宝贵记忆不停闪现。这些不可复制的幸福,在生命的峥嵘时刻,激发着艾伦·罗斯顿对“生”的更加澄澈的爱意和对于“生”的更加坚定的捍卫。

    在石缝中用录相机录下自己的困厄,这是艾伦·罗斯顿向生命致敬的另一种方式,艾伦·罗斯顿要用自我调侃的乐观心理,记录这段迥异的时光,想要给亲人留下他的生命态度。在变幻万端的生命潮汐中,爱是一种绵长的精神力量,暗示着生生不息,暗示着未来和希望。正是因为近,才使《127小时》挺立于存在主义风骨中,酝酿着滚烫的“在场”情感。《127小时》又如一把利刃,层层剥去生命之表象,袒露着生命内核,那就是人类生存的尊严。关于这一点,导演丹尼·保尔在片头曲中就抛出了深刻的主题语:“一定有某种化学物,使人之成为人。”

    二、《内布拉斯加》:披露日常中的“真相”

    与惊心动魄的《127小时》相比较,美国导演亚历山大·佩恩执导的《内布拉斯加》显得过于直白,过于平淡,过于写实。在这部没有悬念、没有爱情、没有传奇、没有时尚的电影里,苍苍白发代替了帅哥,衰老臃肿代替了美女,破旧、空旷、平常、粗糙的生活原生态,代替了清山秀水,然而导演亚历山大·佩恩却用纪录片般的真实,诠释生活中的“无形”的话题,思考日常生活所包含的哲学深度,使整部影片有了无法回避的“在场”性质。

    《内布拉斯加》把镜头对准了最平庸的人群——老年又痴呆的伍迪,爱唠叨的低俗妻子葛兰特,对他的一次次走失已不耐烦的两个儿子,一群麻木丑陋的亲属。贫瘠而简陋的小镇,73岁的伍迪在那里出生,像一棵植物般野蛮地长大,入伍参战后,娶了不爱的妻子,开了间入不敷出的小店,生活困顿的他整天还要面对妻子的怨天尤人,最终他只有借酒麻木而自暴自棄。生命将老之时,贫穷的伍迪已在清醒与糊涂之间徘徊,他变得目光呆滞,乱发飘散,语言混浊,举止怪异,成了邻居和亲属眼里的笑料。老伍迪像一座老房子,在人去楼空之后,有谁还会珍惜?他的伤口,哪些人会心疼?亚历山大·佩恩对准的就是这样最常见的生活——宽阔而荒凉的公路,小酒店里奇形怪状的顾客,杂乱的小镇上简单的房舍和口吐粗话的居民,面无表情坐在电视机前看体育节目的老者,收割后空旷的庄稼地。平淡、琐碎、枯燥、低俗的场景,这就是生活的本来面目,这就是父辈生活的时空,尽管它时常会被我们忽略、被我们遗忘、被我们阴差阳错地失去,而这却正是受众和影片里的人物一起呼吸的“在场”感,一起生老病痛的、喜怒哀乐、恩怨情仇的“在场”感。

    站在老伍迪反方向的是儿子大卫,对于父亲来说,大卫早已是生活中的“他者”。在大卫眼里,父亲无能、琐碎、贫穷、病态,父亲的种种行为都与当下时尚格格不入。疲于奔忙的大卫在失恋、工作不顺、经济困顿之中,还要经常面对父亲的走失和由此带来的一系列难堪,他内心的厌烦可想而知。所以,他容忍哥哥故意弄坏父亲的汽车,他看着母亲对父亲辱骂而无动于衷,他一再阻挠父亲的出走。因为这次偶然的回乡,父亲的生命终于有了回放的机会,大卫清楚看到了父亲的成长背景。由这样平庸的环境和这些粗砺的人群所形成的毫无理想、毫无激情的成长过程,你还能指责父亲的无所作为吗?你还能希望父亲成为多么有抱负人?于是,在大卫心中,父亲的形象实现了修正与重组,他对父亲有了更客观的评估与认知。正是因为《内布拉斯加》“现在时”讲叙风格,使大卫回到了父亲的生活现场,把几乎被记忆掩埋的父亲又拉回了现实,从而实现了父亲的“在场”。于是当大卫实现了父亲的两个心愿,再一次与伍迪经过霍桑小镇时,异常抒情的场面出现了:流水般的音乐,流水般的故人,流水般的画面,流水般的回忆,父亲像一幅镶裱多年的水墨画,陈旧但却内涵丰富,他的生命带着尊严和深沉,如黄昏落日般金灿灿的普照大地。 三、《浮生一日》:关于“时间”的存在性表达

    日本野外摄影师,旅行作家曾《在漫长的旅途中》一书中说过:人可能有两种重要的大自然,一是与生活息息相关的,周围的自然,比如路旁草花或是附近河川的潺潺流水;另一个则是与日常生活无关的,遥远的自然。并不是一定要到过那里,只要心里知道那里有大自然,心灵自然就丰富起来。“时间”与“空间”是人类所思考的永恒的话题,也是最具哲学意义的话题,奥斯卡金像级导演雷德利·斯科特和凯文·麦克唐纳正是基于时间和空间的遐想,在2010年7月24日这一天,在五大洋七大洲的192个国家网友的支持下,在“爱”和“恐惧”的主题之下,拍摄了8万多人的生活片段,汇集成了一部真正的“全民式”电影——《浮生一日》(也译作《同一天的生活》)。

    出现在导演镜头之下的2010年7月24日(星期六),既是一个普通的日子,也是一个惊喜、悲伤、希望、失落所汇集的日子。影片的空间从喧闹都市的各个角落到最偏僻村庄的丛林中,影片中的人物有开着名车的富翁,也有在街边忙碌的擦鞋儿童。为了保持影片的纪实感,导演采用了那些镜头长宽比不一的画幅,这里既有单反拍摄的高清画面,也有数码卡片拍摄的一般画面,甚至还有鱼眼镜头的画面效果。在“真实”话语之下,在上万组镜头中,让我们一起参与和见证了这个特定的时间下的世界,让我们知道这个世界上的人们都在做些什么,是否有人正在体会着和我一样的喜悦伤悲。作为一个孤单的个体,我们经常无力面对距离感和弱小感,很难相信自己的普通和平凡也可以独树一帜,但是当个体汇集成了整体时,奇迹就会发生。

    《浮生一日》让观众清楚地看到这个世界在每一小时每一分钟里的奇妙——当有人睡眠的时候,地球另一半的人还在狂欢;当你游行狂舞的时候,有人正躺在濒死的病床上。当北极光像妙曼少女般在晨空中惊鸿一瞥,每一个晨起的人也同样的千姿百态——有人睡在舒服的大床上,有人睡在颠簸的小船上,有人睡在路边的水泥地上,有人睡在脏乱的垃圾箱边。人间的温暖与欢乐就这样从千篇一律的时间里渗透过来——无数双起床的脚,无数个舒服的呵欠,无数份报纸被摊开阅读,无数只鸡蛋被打进油锅里嗤啦作响,无数份面包水果正在切开。调皮的男孩从二楼越窗而下,跨越大树、围墙、栅栏之后,只为去超市偷一个面包。人类就是这样拥有了崭新的一天,并在这崭新的时间里找到了自我。在这样一种平行的时间里,在这样一个无限延展的空间里,时间的表达显得更加直接深刻绵长,在无限延展空间之下,以碎片万花筒般的拼图凑起了这个美丽星球上人类的“浮生一日”。

    如果从人文的意义上来看《浮生一日》,你甚至可以将其当成是励志影片。比如影片中的那个韩国人,削瘦而疲惫地行走在夜色中,当他孤独地走遍全世界后,却仍在渴望“为朝鲜的和平尽一份力”;一个挤在墓地的小房子里的贫困家庭,生活无继的男人却勇敢地说:“至少我们还活着,这是我一直的信仰。上帝创造了我们,他不会不管我们的。”一个为了与半个地球之外的丈夫在视频上见面的青年女性,正在精心地梳妆;一个有着身患癌病的妻子的男人说:“我以前害怕癌症,害怕她的癌癥复发,当这一切都发生之后,我已无所畏惧。”影片把最平凡琐碎的瞬间营造出了如此不平凡的视觉效果,让人懂得活着本身就是天赐,纵有再多的苦难与困惑,面对第二天初升的太阳,人类似乎总能恢复信心,这就是一直在支撑着人类存在的本能。没有这种对新的一天的渴盼,人类这个最奇怪的生物群体,就不会在历史的长河里走到如此之远。《浮生一日》的导演用这种广泛的参与意识,在普世性极强的常态场景之下,推出关于时间的理解——对于生活本身来说,过去或未来都是不存在的,人类只活在此刻,只在乎眼前的片刻。在2010年7月24日这个平凡的星期六,“我”和全球所有人实现了交集,时间虽不会停下脚步,但这一刻却化成永恒。

    时间是没有彼岸的,空间亦正被人类无限扩容。在无边无际的岁月里,每一天都是未知的,人类唯有用“在场”才能表达对岁月的敬意。总而言之,英美电影中的“在场”意识并不是停留在对题材选择的层面上,更多的是把“日常”概念作为事物“真相”存放在时空背板上,进而展开对事物内在秩序的梳理,得出哲学意义上的结论。因此,这类影片中呈现的不仅是技术性和种种艺术风格,而是人类觉知现实的本领和挖掘精神生活的力度。它让我们懂得,虽然相隔遥远,但我们拥有共同的呼吸、共同的心跳、共同的水与阳光,我们就是这个世界的参与者,在时间与空间的前提之下,我们每一个人都属于“在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