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记电影《岩中花树》的影像化表达
周月亮++李静
周月亮,国内王阳明研究专家,中国传媒大学影视艺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曾出版《王阳明传》《大儒王阳明》《近世文学论稿》《水浒兵法》《〈儒林外史〉与中国文化》《历代大儒传》《水浒智局》《孔学儒术》等多部反响重大的作品。
周月亮教授从读研究生时便开始关注王阳明。在1997年破格晋升教授后受邀写王阳明,几十年来一直研究王阳明及其心学的影响,是国内活学活用王阳明心学智慧的开拓者、传播者和实践者,深深影响了一大批后续研究专家和作家,畅销书《明朝一哥王阳明》作者吕峥、《神奇圣人王阳明》作者雾满拦江都承认曾受周月亮的影响。
李 静:王阳明被认为是有史以来最受中外推崇的心学大师。他不仅是与尼采齐名的伟大哲学家,更是与孔孟并称的儒家圣人;他集立德、立功、立言于一身而“真三不朽”,首次实现了古今圣贤的最高人格理想。而人物传记电影的焦点就在于人物。您对王阳明素有研究,在谈论电影《岩中花树》之前,您能为我们介绍一下王阳明吗?
周月亮:现在王阳明的好些佚文出现了,这让我们得以看到一个全面的王阳明形象。过去王阳明的学生们为了把他打扮为一个可以入祀孔庙的圣贤形象,给他编年谱和文集时,把不适合入祀孔庙的内容删干净了。所以在这些佚文发现之前,我们看到的王阳明基本上是一个圣人形象。但其实他如果是个圣人的话,也就做不出这么多事了,譬如剿匪和平叛,这都是因为他有一个英雄的心,这也是王阳明和同时期的湛甘泉等研究純理论的人的不同之处,他是实践型的。
在生活中,王阳明是一个有真性情的人。他不是那种酸文假醋的人,整天端着架子、一本正经的。他从小就活泼好动,淘气非凡,长大以后也是个“孙悟空”式的人物,在官场里头呆不住。王阳明是一个英雄,也是一个隐士。他内心的隐逸之气特别强悍,他喜好游山玩水,尤其喜欢在寺院里住,所到之处的好寺院、好道观都住过,跟很多和尚老道交了朋友。他的诗除了朋友应答就是游山玩水,王阳明有出世的超越气象,为了贴近他,我每天都看一点陶渊明。王阳明是一个多棱镜,在某一个侧面他跟陶渊明很契合。但是王阳明之所以能够入祀孔庙,还是因为他自始至终坚持了儒家的核心价值观,所以他还是大儒。
儒释道三家相通,在精神基础上尤其相通,但是在核心价值上不一样。王阳明在技术层面采用的是道家、禅宗的方法,他让几个大弟子私下里悄悄地读《坛经》,但是不敢说出来。但是与道家、禅宗不同的是,他坚持要把责任尽到底:对祖母、父亲、夫人、弟弟、侄子、孩子把责任尽得无可挑剔,当官时又对老百姓尽职尽责。他有一种尽天责的奉献精神,这是那些高僧大道们所不具备的,那些人基本上是自了汉,自己把事情安顿好了就远离凡尘。用佛家的话说,王阳明是菩萨,乘愿而来,救苦救难。有事时,从水深火热中救;无事时,从思想文化上救。他觉得科举制度以来有的知识分子都追名逐利道德败坏,真正的圣学彻底淹没了,他就到处讲学,弘扬圣学。
王阳明少年时参加科举走上仕途,起初他还是奉行“得君行道”的传统模式,就是“得到皇上的信任然后去实行大道”。后来刘瑾打了他板子,将之发配贵州,他在龙场悟道,悟出的“道”中就包含了他看透了所谓的“得君行道”,依靠流氓政治、流氓皇帝是不可能行道的,所以他就调过头来,向平民讲学,启蒙大众。思想史上把王学列为启蒙思潮,就是解放思想、解放个性的思潮。毛泽东说慧能是平民宗教家,慧能是个樵夫,大字不识,他创了中国式的禅宗,我们也可以说王阳明是平民思想家。
李 静:影片《岩中花树》这一名称就取材于王阳明的一个经典典故。您能为我们讲解一下这个典故吗?
周月亮:“岩中花树”取自于《传习录》。原文是:“先生游南镇,一友人指岩中花树,问曰:‘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关?先生回答说:‘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这是一个很能说明他所大悟的“格物致知之旨”原理的例子——“心中无花眼中无花”:“天下无心外之物。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你的心同归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的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花是独立于人意识之外的存在物,它不因人的意识活动而生灭,花存在的意义却因人而异、因人立意。花的存在是所谓物质与意识的关系问题,花存在的意义是“心”赋予物意义的问题。王阳明说的是后者。王阳明从不否认物的独立存在,他说过“意未有悬空的,必着事物”,肯定事物的先在性。王阳明的心中无花眼中无花论的要旨在“心无外物”,在探究物怎样才能与心发生关系、自生自灭的物如何向人生成,对人有意义。“与花同寂”是说人与花未发生关系时,人与花各不相干,花对人不存在,人对花也不存在。这里的“寂”是“寂静”之意,并不是佛教说的“寂灭”或道教说的“无”。但是,如果人与花沟通(“看”)了,有了生命情感联系,那么,花对人“在”了,人对花也“在”了,这意义的“发生”(“明白”)必须由“心”来承担,是“心”赋予了“花”(客体对象)存在的意义。这种意义的发生不是反映论,是意义生成论。“心”与“物”形成了一种双向互动的意向性结构,使自在之物成为了审美对象,物(世界)向我(心)敞开,意义向人生成。这也就是王阳明说的“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之外”的真义。也就是说意义不能根据“意见”预定,只能依据直觉生成。
李 静:传记电影与一般故事电影不同,在情节结构上受人物事迹本身的制约,即必须根据真人真事描绘典型环境,塑造典型人物。传记电影虽然强调真实,但须有所取舍、突出重点。影片《岩中花树》主要讲述的就是王阳明“龙场悟道”的故事。众所周知,“龙场悟道”在王阳明一生中有着重要的作用。在您看来,这场悟道何以成为了阳明学诞生的标志呢?
周月亮:《年谱》(王阳明)中提到“先生始悟格物致知”,主要情节与《行状》描述相同,多出了“寤寐中若有人语之者”,好像睡觉时有人告诉了他格物致知之旨,他忽然从石床上呼跃而起,把跟从他的人着实吓了一大跳。一阵激动过后,阳明“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这就是被王门后学渲染的“龙场悟道”的故事梗概。
这场悟道何以成为阳明学诞生的标志呢?首先,圣人之道就是成圣之道,就像佛教是成佛的学说和修养方法一样。其次,“吾性”就是我的自性,“自足”是够了的意思。他的第一感觉就是:我完全能够凭着我的“自性”走上成圣的道路,不需要依靠任何“吾性”以外的东西。不知道他此时是否看过《坛经》,此时是否受了慧能“何期自性,本自清净”“本不生灭”“本自具足”“本无动摇”“能生万法”的影响,据记载他后来是教心腹学生秘密读《坛经》的。我们也不能断然确定“吾性自足”与慧能“自性”“具足”是相等的。但我们可以把它们理解为是一致的。至少,“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就是“道心为一”,他说的“吾性”包含着“身心一元”的意思。王阳明“悟”到的格物致知之理的革命性意义在于:不是去格“物”而是来格“心”。“心”是意识活动;“物”是意识活动的对象;“格”是运用意识的方法和能力;“知”在王阳明这里是体知——身体力行的精神能力,身体化了的理。
李 静:您将王阳明称之为平民思想家。那么,思想的表现无疑就是影片的重中之重了。但是,我们知道用影像来表达文化思想内涵是存在一定困难的。在肖江虹导演的这部《岩中花树》中,却可以从寥寥画面中感受到其中的文化思想内涵。在您看来,这部影片是如何做到的呢?
周月亮:这种由文化到影像的表达,也可以看作是将文学思维向影视思维的转变。的确,将原有的文学思维大胆打断,按照影视艺术特有的审美思维规律进行重组,完成从文学思维到影视思维的转换的确存在一定难度。具体地说,影视艺术要求情节要更跌宕起伏、富有悬念,要求將隐暗的心理冲突变成简约的银幕画面,变成直接可视的繁密的屏幕画面冲突。
《岩中花树》在这方面还是做得不错的。“龙场问道”解决就是意义怎样生成的问题,把“逐物”变成“正念头”,从此不断向自我意识的深层发掘,确立了良知信仰。将生活修养变成“哲学的”,从而带着“吾性自足”的根本自信,用锤炼无我的修养功夫变哲学为艺术,从而用思想的感觉(形而中者谓之心)打通形而上的道、形而下的器。正如已故著名文艺理论家、美学家何其芳先生、钟惦裴先生都所言:聪明的改编者应该把用文学语言铸成的艺术之山消融掉、粉碎掉,仅仅把它当成一堆未经加工的元素,然后再用影视的视听思维把这一堆元素重塑成一座电影的艺术之山。《岩中花树》就通过寥寥几个情节,将王阳明贬谪、悟道、讲学等元素进行了影像化处理,从而展现了王阳明人生中的这一重要阶段。
李 静:在传记电影中,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就是艺术与真实的问题。不同于传记对于真实性的强调,传记电影可在历史材料的基础上允许想象、推理、假设,并作合情合理的润饰。在您看来,影片《岩中花树》是否也实现了从生活真实向艺术真实的提升呢?
周月亮:是的,艺术真实是不同于生活真实的。艺术真实,是在艺术家对于生活真实的的独特创作,它是客观与主观的高度统一。可以说,艺术真实来源于生活真实,又高于生活真实,它能够更为集中的体现出生活真实的本质。在影片《岩中花树》中,对于“阳明格竹”这一事件的展现,就体现了由生活真实向艺术真实的提升。
在《传习录》中,王阳明对于这件事情是这样描述的:“众人只说‘格物要依晦翁,何曾把他的说去用!我著实曾用来。初年与钱友同论做圣贤要格天下之物,如今安得这等大的力量:因指亭前竹子,令去看。钱子早夜去穷格竹子的道理,竭其心思至于三日,便致劳神成疾。当初说他这是精力不足,某因自去格,早夜不得其理,到七日,亦以劳思致疾,遂相与叹圣贤是做不得的他大力量去格物了。及在夷中三年,颇见得此意思,方知天下之物本无可格者;其格物之功,只在身心上做;决然以圣人为人人可到,便自有担当了。这里意思,却要说与诸公知道。”在影片《岩中花树》中,则通过王阳明与小仆躺石棺、盖草席以及在石棺中思索一系列的画面将王阳明的顿悟表现出来。“不是以眼睛为镜子去照竹子,而是以心为本体,下功夫擦亮心镜。”这句台词也体现了王阳明从按照朱熹所言“万物皆有天理”的精神来格竹到逐渐生成了自己的思想体系。
李 静:由此可见,“阳明格竹”这一事件对于王阳明的一生具有十分独特的意义。其实,传记电影讲究就是“不虚美,不隐恶”,但又能突出“独一个”。《岩中花树》选取的“阳明格竹”就可谓是最能凸显王阳明“独一个”的经历了。在您看来,这场顿悟到底解决了什么问题,以至于如此有意义?
周月亮:在王阳明看来,“格”的方法应是用禅宗的思维艺术建立儒学的价值立场,把“意义”的基地建筑在我心,就等于从外界找回了自我,这在理论上结束了人类镇日逐物、心随物转的历史。把“放(逐于外的)心”从形形色色的现象界拉回到本体界。王阳明常说的“心体”就是说心是本体(基督教哲学中上帝是本体),是“元”,是先于每个人而存在的深远的统一体(相当于美学上的“共同人性”)。人们之所以把心“放”了,是受外界影响迷了路,纯粹意识被破碎为鸡零狗碎的私心杂念。全部的修养功夫就是“去蔽”,减去这些后天加在人心上的“欲障”“理障”。
李 静:不同于其他传记电影对于故事情节的侧重,在《岩中花树》中有许多的空镜头。在您看来,这些空镜头是否有特殊的意义呢?
周月亮:空镜头可以创造出浓郁的诗化风格。影视艺术不同于文字,作为一种视觉艺术,它更能够调动观众的思维、情感。《岩中花树》通过这些空镜头,营造了一种意境。影视的意境与其他艺术样式的意境其实是“同构”的,都是“虚笔”生发出来的韵味,用西方术语说就是“什么也不意味着‘有意味的形式‘什么也不表现的形式”。相较于其他艺术形式,影视艺术中意境的营造,更加妙不可言。在《岩中花树》中,对于意境的营造,就采用了空镜头的手法。在影片中这种对于空镜头的运用,使人想起清代绘画理论大家笪重光的话:“空白难图,实景清而空景先。神无可绘,真境逼而神境生,位置相戾,有画处多属赘疣。虚实相生,无画处皆成妙境。”郑君里指出:“空镜头在影片中的作用,显然决不止于说明人物在什么环境中活动,那仅是空镜头最基本的、最原始的用法。景最好和人结合起来,写景是为了写人。影片中的景物是一定的人眼中的景物,这不单指所谓主观镜头,而是说景物如果和人的心情相呼应,它给予观众的感受跟人物的动作、遭遇给予观众的感受就可以相辅相成,融成一体。这样的空镜头才有生命。”这也契合王阳明所讲的“格”。王阳明所说的“格”就是一种“艺术直觉”。真正的思想是从感觉中来,用思想持续感觉。哲学不在外面,一定要在内心里、内在感觉中找到绝对。阳明是要用艺术的方式来把哲学变成掌握意义的艺术,把概念的“知”变成体验化的“识”,用功夫论涵盖认识论,恢复感性的本体地位。
李 静:有人说过,所有的人文学科,都在回应着一个根本问题——面对难题、苦难等绝境时我们能怎么办?影片《岩中花树》就以事件讲述、人物塑造、典型刻画、细节描绘等手段表现了王阳明艰难处境中的超然面对。這其中体现了王阳明怎样的精神呢?
周月亮:其实,影像表现的就是一种“可见的人类”,它可以通过人类的姿势语来表现人类深隐的情绪,来开发增长人类对自身的理解力。影像可以重新唤起人们“看的精神”——“纯粹通过视觉来体验事件、性格、感情、情绪,甚至思想”,使“人又重新变得可见了”。电影说到底是人类通过“心理投影”活动来自我反思、自我拯救、坚守精神园、提升精神境界的一种文体。它通过人类的自我折磨来实现人类的自我拯救。可以说,电影作为一面人生之镜,是对典型人生的概括反映。人们可以从影片中引起共鸣,反观自己的人生。
王阳明一生颠蹶,在逆境、绝境中悟出,在行动中锤炼出一套“即用求体”“有体有用”,上可以成圣下可以应物成仁的功法。王阳明在这一悟上距“格”竹子大病一场、距坚定“圣人必可学而至”的信念将近二十年了。他一直在这条线上摸索,今天,终于找到了一个“不欺心”的对自己的交代。以往此意不出,是力不从心,心力未至,是感受不到这种境界,精神到不了这个层次,因为世俗心态总也化不干净。“天欲降大任于斯人”,让他像蛇须退皮,退不了就如死一样,而且是一层层地退。先是打击他的好名之心,越好名越让他得不到名位;再锤炼他的荣辱耐性,廷杖,监狱,贬官;直至他将生死观打通,活脱脱还他一个“赤子之心”时,他才能领取这份人参果。我想,这对于观众也是十分具有启发性的。
李 静:观赏优秀的传记电影,就好比经历一场文化之旅。在您看来,观看《岩中花树》能够给我们带来怎样的启发呢?
周月亮:王阳明阳明心学产生于帝制时代,具有浓厚的传统文化色彩。对于现代社会,阳明心学仍有重要的意义。杜维明说,五百年来在东亚,儒家思想的源头活水就在王阳明。阳明心学对现代社会的意义非常大,这也是为什么习近平6次强调王阳明思想是中国思想精华。在现代社会,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把自己的心找着。现代社会声光画电、声色犬马,高度发达的物质把精神埋没了。我们的教育也出了问题,教育跟人格教育不挂钩。现在什么都发达就是失去了本心,这就是孟子说的“把心放出去了”。学心学的目的是什么?求其放心,把放出去的心找回来,这就是心学对我们今天的拯救意义。最简单来说,现代社会纷纷扰扰,你的心老安不下来,心学能让你安心。
心学也让你有力量。我们之所以痛苦是因为我们无能,王阳明的心学是能量之学,能够给予我们能量。一般有本事的人不善良,善良的人没本事,这是常人很不完美的状态。好多有本事的人不善良,好像一善良本事就发挥不出来了,道德好像是束缚能力的。王阳明说不是,其实道德正好能让人干成事,这才是道德的本来面貌。心学讲“知行合一”,完全把天理落实到意念、思维、语言、行为上,从“致良知”上得来力量。朴素点说,就是善良出能力。在现代社会,能力里面固然须有更多的技术要素,但是心态更能左右技术发挥作用,鉴空衡平的良知能够让你超越强横与脆弱之上,能让你最谦抑最无畏地圆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