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认同视域下的声乐表演意境

    马岩

    [摘??要]文化认同是人们对于文化的倾向性共识和认可,亦表现为人们对自身所属文化体系的归属意识;意境是中华民族特有的审美概念,是中国艺术追求的最高境界并成为一种审美标准,已深深烙印于中华民族的文化心理中;歌唱作为一种伴随人类发展的艺术形式,在中华民族的历史长河中留下了许多珍贵的唱论文字,这些唱论体现出的审美理念与意境追求,与中华文化传统息息相关、互相映照。本文旨在文化认同视域下,通过意境美学的历史梳理和中国古代唱论的微观分析,对歌唱意境内涵进行诠释,探寻歌唱意境美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之实质。

    [关键词]文化认同;声乐表演;意境

    中国古典美学的尚“意”传统历史久远。“言不尽意”“得意忘言”“得意忘象”“言有尽而意无穷”这些先哲思辨,经千年论断,演化为言与意、形与神、音与韵、文与气、景与情、实与虚的美学对照,形成“得意忘言论”之重“意”,“形神论”之重“神”的中华民族审美习惯。音乐审美中一个重要的语汇就是意境,意境的瑕瑜、曲直往往只能意会而不能言传。之所以说只能意会,盖源于歌者与听者在中华民族的审美习惯中产生的共鸣,这“歌与唱”的共鸣来自歌者与听者对意境的文化认同,亦是对中华民族传统审美文化的认同。

    在多元文化的现实背景下,文化认同已经成为当代社会的一个重要课题,如何在世界文化交通背景下塑造中华民族文化认同更是其中之关键。所谓的“认同”(identity译:身份、本身、同一性、特性等),从个体意义上来说首先指的是一个人对自身的认同,即对“我是谁?”的追问和理解,其次是指对自身所属文化群体的认知和归依。文化认同是纵向的、历史的、民族的,涉及语言、宗教、艺术、民俗、审美等文化体系,一经产生就被一定群体所共同认可和遵循,其中包括音乐审美文化的认同。

    一、文化认同与认同危机

    文化认同(cultural?identity)“是指对人们之间或个人同群体之间的共同文化的确认,其标志是使用相同的文化符号、遵循共同的文化理念、秉承共有的思维模式和行为规范”[1]。

    文化认同的对象是文化,文化是在社会实践中获得又反作用于实践的丰富多样的价值和认知体系,对于一个国家和民族来说就是人们在社会生活中千百年来形成的知识、信仰、道德、艺术、风俗等心理共识。簡而言之,就是一个国家和民族的文明,这是文化认同的本体与核心。基于共同文明的文化认同,能在情感、价值、审美等方面把人们粘合在一起,并具有稳定性,不被时间和空间所束缚。

    中华文明源远流长,作为世界上唯一没有中断过的古老文明,其传统思想和传统文化能绵延至今,文化认同与传承是基石。春秋战国出现了为后世景仰的诸子蜂起、百家争鸣的学术盛况,各种思想相互碰撞、认同,奠定了中华文化格局的基础。汉代综合先秦百家思想,形成多样统一的思想体系,成为汉代几百年的上层建筑和意识形态,凝聚成中华民族的传统精神。[2]19世纪的中国更加重视文化发展,培育文化自觉、提升文化自信与强化文化认同是中华民族走向复兴的伟大战略。

    20世纪90年代后,随着全球化势力对人类社会影响层面的扩张,已逐渐引起各国政治、教育、社会及文化等学科领域的重视,纷纷引起研究热潮,“文化认同”的研究就是随着全球化问题的讨论而兴起的。这种全世界20%到30%的人口共享相同的文化经验的状况,使社会的向心凝聚力、整体性和统一性遭到严重破坏,其最直接的影响就是导致人们对本土文化权威性的质疑和文化认同感的失落。[3]2001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公布的世界首批19项“人类口头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中,中国昆曲、日本能剧、韩国宫廷宗庙祭祀礼乐等代表作在“濒危报告”中都指出:“现代化和全球化给世界文化带来单一性的发展,使得人们的生活方式、价值观念日渐趋同,使得大众尤其是年轻人在强势文化面前对自己的文化传统和文化身份失去兴趣或拒绝接受”。

    值得重视的是,在时代发展与社会进步的同时,我们既要勇于面对跨国、跨文明的文化交流,也要清楚本土文化的认同危机。以音乐文化中的歌唱表演为例:中国传统声乐历史久远,周朝就建立“礼乐”制度,“制礼作乐”而兴邦安国,这一时期的声乐已有唱与和的形式。秦、汉建立“乐府”,“博采风俗,协比音律”,采集了大量民间诗歌以作乐。唐大曲改变了“一字一声”的行腔,成为了“一字多音”的唱腔,使得曲调更为新颖流畅。宋词则是一种文学与音乐相结合的歌唱形式,诗词配上称为曲牌的音乐旋律,是音乐文学和歌唱艺术相结合的新发展。元散曲和元杂剧共同构成了“元曲”的两个部类,散曲是音乐于诗词相结合的唱曲,用于抒情、写景或叙事,而杂剧是集文学戏剧、音乐、美术、角色扮演等多种艺术为一体的综合艺术,是中国戏曲成熟的标志。明清时期南方弹词、北方鼓词已经形成地域特色,产生流派唱腔,南戏“四大声腔”与各地方戏曲结合并相互影响,逐渐形成京剧、昆曲、徽剧、豫剧等地方戏曲。[4]从以上简述的中国歌唱发展的历程,我们可以管窥,歌唱文化发源于民间,由简渐繁,从礼乐安邦到喜闻乐见,逐步与文学、戏剧相结合,融入华夏民族的生活中,这些歌唱文化潜移默化,成了维系我们拥有共同情感体验、共同生活风俗、共同伦理意识和世界观的重要内容。然而,在当今互联网时代,现代流行音乐、电子音乐、摇滚乐以及西方古典音乐充斥着我们的周围,在披头士与梅兰芳、爵士蓝调与评弹昆曲、贝九欢乐颂与苏三起解之间,多数人尤其是年轻人选择了前者。当然,我们接受与时俱进的现代音乐以及经典的西方古典音乐,我们也尝试创作富有中华文化特点的音乐。但是,这些舶来品以及仿制品的传播,正在悄悄地改变着国人文化传统中的重要基因——审美观念,随之改变的将是人们的文化记忆与文化认同。

    如何面对文化认同的危机:首先不排斥异域文化的交流,接受先进思想、技术的引进,将其内化为社会先进文化的一部分。其次,要主动加强中华传统文化的传播与宣传,激活人们血脉中传承了上下五千年的文化基因,尤其是加强中华传统审美文化的熏陶,“意境”审美就是这些文化基因中最稳固、最悠久的一部分。

    二、意境建构

    中华民族的审美文化是在中华文明的背景中成长和发展起来的,意境是中国传统审美的核心范畴。“中国人对艺术,不满足于看到一个个别的具体感性对象,不管它是再现的,还是表现的,都要求能看到一个广阔而又深透的,可以让心灵自由徜徉其中的完整、独特的精神世界。不喜欢一览无余,而欣赏曲径通幽.反复品味……此谓之有意境”。[5]这个美学概念的形成漫长而复杂的,需要经过文化认同,经历比较、分类、辨识、定位等心路历程,它包含了许多思想家、文论家的智慧碰撞,蕴藏了中华民族每个时代的审美特征。按照“意境”这个词意的演化发展的排序来表述是:言→意(物→象)→意象→境→意境。

    意境的思想源头可以溯源到先秦时期,《周易·系辞上》有云: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圣人之意,其不可见乎?”,提出了“言”与“意”的辩证关系,子又曰:“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以尽其言”,[6]认为“象”比“言”、“意”更具表现力和说服力。子又云:“见乃谓之象”,“象其物宜,是故谓之象”可见这“象”并不是实物,这“象”是对“物”的模仿。是一种即可“见”又不可捉摸的东西,即“意象”。对此,韩非在《解老》篇中说得更为明确:“意想者,皆谓之象也”。这“象”是“无物之象”,也是“意中之象”了。尽管当时“意”与“象”还未合铸成一个词,但“立象尽意”的思想表明,它已经在胎育之中了。[7]

    魏晋南北朝时期借用佛学概念,“境”已经发展成一个新的术语,唐代是中国古典艺术的高峰期,这是一个诗歌、书法、绘画、音乐等各门类艺术全面繁荣,大师、名作辈出的时代,在这样一个丰厚的艺术实践基础上,再加上此前古典艺术已有的理论基础,“意境”这一古典艺术最高审美理想范畴应运而生了。宋代普闻继承了前朝的“意境”美学思想,从诗句结构的角度研究“意境”,将诗分为“意句”与“境句”,提出“境中带意”、“意从境出”,“意”与“境”交会的美学至高境界。南宋严羽在《沧浪诗话》中提出“兴趣(意境)”说,认为诗的“体质(体裁)”、“格力(风格)”、“气象(时代感)”、“音节(音乐性)”都是从属审美范畴,皆围绕“兴趣(意境)”这一基本审美范畴为中心,将“意境”美学推到一个新高度。明清时代,“意境”说逐渐运用于包括诗歌在内的广泛的文学艺术领域,明代汤显祖评点《红梅记》称赞它“境界迂回宛转,绝处逢生,极尽剧场之变”。

    中国现代美学之先觉者王国维在明清以来“意境”说广泛流行的影响下,以他对中国古典诗词的深湛修养,填词“致力于意境”的切身体验和对西方美学的深入研究,以“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对我国古典诗词“意境”说作了一个历史性的美学总结。第一次引进西方美学的“理想”概念于诗学,把传统的“性情”、“胸襟”、“風骨”概念与西方的“理念”统一起来,认为“意境”即是人的理想熔铸自然、生活以及人的情感世界的艺术结晶。

    因此,中华意境美学的形成是在中华文明的发展历程中,长期不断地创造、积累、整合而形成的审美观念,人们使用相同的文化符号、秉承共同的文化理念、遵循共同的思维方式、追求共同的文化理想,塑造着这个审美观念,同时形成了一套意境审美的文化认同体系。文化认同是一个动态的、长期的文化过程,文化认同的内涵伴随着一个时代的文化变迁而变化,任何一种文化,其认同的变化都是上下相承的,有其传统的联系,而中华文明就是这个联系的纽带,也是文化认同的本体,围绕着这个本体衍生出中华艺术审美的最高范畴——意境。

    三、声乐表演意境中的文化认同

    声乐表演的意境首先在于“和”。中华文化奠基于先秦诸子百家,确立于秦汉,其主体就是儒与道,儒道两家皆以“和”为美,儒与道的人生哲学自然也融入歌唱审美之中。

    声乐表演技法之重在于气息的运用,中国古代唱论中对气息的运用有许多论断。“善歌者,必先调其气”,“气沉丹田”,“故出声之时,欲其字清而高,则将气提而向喉之上;欲浊而低,则将气按而著喉之下;欲欹而扁,则将气从两旁逼出;欲正而圆,则将气从正中透出,自然各得其真,不烦用力自响且亮矣”(《乐府传声》)。中国审美思想中“气”与“韵”息息相关,认为“气”是内涵,“韵”是“气”的外在表现,“气韵生动”才能传神。

    声乐表演的意境还在于“趣”。“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曲每奏,钟子期辄穷其趣”(《列子·汤问》)。这是尽人皆知的高山流水遇知音的典故,琴声中的“高山”“流水”“霖雨之操”“崩山之音”,皆为音乐之意境,伯牙作为一名乐者,其精湛琴技能让听者感受到琴中之“趣”,而钟子期作为一名听者,能与琴中之“趣”产生共鸣。

    声乐表演之“趣”若要达到使人“欢歌忘悲、曼歌不食、顿释烦闷、和悦性情”的意境,本质在于歌唱的情感。简言之,用“和”“韵”“趣”三个审美符号来描述声乐表演意境的文化认同是具有华夏文明的典型意义的,三者相互交融构成歌唱意境中的文化认同。

    四、声乐表演创“意”中的文化认同

    歌唱意境的创造,不同与绘画、雕塑、建筑,也不同于诗歌文学,后者都是先创造作品,再由欣赏者去感悟,有时间差和空间差去让欣赏者慢慢品味。而歌唱是时间的艺术,音乐与时间、空间并行,歌者在完成作品二度创作的同时也在创造歌唱的意境,听者在听的同时也在品评着歌唱的意境,从功利的角度讲,歌唱演出成败就在于是否打动了观众,歌者与听者是否产生了共鸣,优质的音乐会往往一票难求就是佐证,这就要求歌者在声音技巧、音乐修养、呼吸运用、作品理解等诸多方面,都要备足功课,正所谓“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

    意境之“意”,不仅是一个哲学概念,它产生出审美语境下的丰富内涵。从广义上我们可以探究“意”是什么,“趣”是何物,如何创“意”,但归于个体,意境之高低深远,其本质与人之心境息息相关。《庄子·天道》中说“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意之所随”,随的是人的丰富复杂、千变万化的思想感情,随的是个人的生活经验、知识水平、爱好理想、思想情趣、艺术修养。所以,歌者要修练的不仅是技艺,而且要修身养性,提高心境,技随心生,随心所艺。面对夕阳落日,有人能吟出“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壮美诗句,也有人能描绘出“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的凄凉境界,这艺境来源于作者的心境。著名女高音卡拉斯在演绎歌剧《茶花女》最后一幕中,茶花女垂死前的乐句时,为了表现茶花女对生存与爱情的渴望,对残酷现实的无奈与反抗,把最后一个高音故意处理成嘶哑破裂甚至力不从心偏低的效果,似乎是这个不幸的女人对这个世界最后的控诉,这样的演绎让世界记住了这绝无仅有的一刻,记住了卡拉斯的伟大。如此的演唱无疑是勇敢而正确的,这自信来自于歌唱家的艺术历练与生活积累。所以艺术境界的显现,绝不是纯机械地描绘自然,简单地复制音符,而是“心匠自得为高”,是活跃生命的传达。一切美都来自于心灵的映射,瑞士思想家阿米尔说:“一片自然风景就是一个心灵的境界”,[8]那么,一首歌就是一个作曲家的心声,一曲唱罢就是一位歌者心境的表白。“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这是意境的本源。

    结??语

    中华民族的审美学哲学重意、讲悟、论道、造境,对意境的探究、追寻、玩味根植于生活之中。“和”、“韵”、“趣”、“意”这些审美符号经过历史的演变、锻造,成为一个个审美烙印深刻在国人心中,与美好歌唱碰撞共鸣,形成中华民族的审美情趣,也是维系一个群体和民族文化认同的重要纽带。世界纷繁复杂、日新月异,在物质生活上每个人都向往舒适、先进、便捷,然而回归到精神层面,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我们永远摆脱不了那个问题“我是谁?”,“中国人”并不是一个空洞的概念.而是拥有丰富社会、历史、文化内涵的一种文化认同。

    歌唱作为一项大众普及的文化形态,自古至今承载着国人的文化记忆和文化基因,对治国安邦有着潜移默化的作用。歌者,应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完善文化涵养,修炼歌唱技艺,创唱之臻意;听者,乐在其中,不忘初心,得歌之美意。正如《乐记.乐论》中所云:“乐者,天地之和也;礼者,天地之序也。和,故百物皆化;序,故群物皆别”,万物皆是这个理。

    注释:

    [1]崔新建.文化认同及其根源[J].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04):103.

    [2]周??攀.和谐文化与中华文化认同[M].北京:中国工商出版社,2007:48—49.

    [3]王文章,张??旭.文化认同与国际合作[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9:172.

    [4]刘??涛.多元音乐文化观在中国声乐艺术中的实践[J].歌唱世界,2014(01):30—33.

    [5]薛富兴.东方神韵—意境论[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2.

    [6]张??皓.中国美学范疇与传统文化[M].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1996:141.

    [7]古??风.意境探微[M].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1:144.

    [8]宗白华.美学与意境[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8:160.

    [收稿日期]2020-12-20

    [作者简介]马??岩(1981—??),女,中国艺术研究院助理研究员。(北京??100000)

    (责任编辑:张洪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