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谈“海日生残夜”的“海”

    夏松平

    “海日生残夜”出自唐朝诗人王湾的诗《次北固山下》。王湾,洛阳人,唐玄宗先天元年的进士,生卒年不详。一个年末,王湾在游吴中途经北固山时,目睹了江南如画的山水,耳闻了北归鸿雁的啼叫,不禁涌起了乡关何处之思,于是写下了千古传诵的旅途思乡之作《次北固山下》。诗云:

    客路青山外,行舟绿水前。

    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

    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

    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

    这是一首五言律诗,最早见于唐朝芮挺章编选的《国秀集》。唐朝殷璠选入《河岳英灵集》时题为《江南意》,但有不少异文:

    南国多新意,东行伺早天。

    潮平两岸失,风正数帆悬。

    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

    从来观气象,惟向此中偏。

    两相比较,虽然有不少异文,但是颈联完全一致。之所以如此,或许是因为颈联无可变异。

    “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两句,当时称最,成为名句。唐朝殷璠在《河岳英灵集》中说:“‘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诗人已来少有此句。张燕公(张说)手题政事堂,每示能文,令为楷式。”这说的是,当时的宰相张说对“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两句极度赞赏,并亲自书写悬挂于宰相政事堂上,让文人学士作为学习的典范。直到唐朝末年诗人郑谷还说:“何如海日生残夜,一句能令万古传。”这说的是,郑谷对这两句表达出极度钦羡之情。

    更有甚者,明朝胡应麟在《诗薮》中说:“盛唐句如‘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中唐句如‘风兼残雪起,河带断冰流,晚唐句如‘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皆形容景物,妙绝千古,而盛、中、晚界限斩然。”这说的是,“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两句,是区别盛唐与中唐、晚唐之诗界限的标志。

    虽然如此,但是人们对“海日生残夜”的“海”还是有不同理解。统编语文教材把“海日生残夜”的“海”解释为“海”,葛筱宁老师却撰文认为应该把“海日生残夜”的“海”解释为“江”。

    葛老师的文章发表在《语文学习》2020年第1期,原文不长,为论述方便,引录如下:

    统编语文教材七年级上册第4课《古代诗歌四首》中《次北固山下》是唐朝诗人王湾的名作,课本第15页注释⑩“[海日生残夜]夜还未消尽,红日已从海上升起。……”其中“红日已从海上升起”一说似有不妥。因为“海”在古诗词中多指江。如唐张九龄《望月怀远》“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唐张若虚《春江花月夜》“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宋苏轼《临江仙·夜饮东坡醒复醉》“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等。另据《唐诗三百首新注(附辑评)》(金性尧注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对“海日生残夜”的“海”亦解释为“江”。再结合本诗内容,诗人王湾停宿于江苏镇江北固山下,三面临江,若写“海”,似有跳脱游离之嫌;且该诗为五律,“海日”对仗下句“江春”,“海”“江”词义一致,方能紧密勾连“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之意蕴。

    读完葛老师的文章,笔者觉得其阐述的观点并不新颖,因为解释此句时,就已经有言诗人写“海”者,也有言诗人写“江”者。在这里,笔者不想探讨“海日生残夜”句是诗人写“海”,还是诗人写“江”,只想就葛老师阐述的理由做一些补充说明。

    葛老师也是言诗人写“江”者,其理由之一就是“因为‘海在古诗词中多指江”。

    那么,为什么“海”在古诗词中多指江呢?

    就这个问题,葛老师并没有作出说明,故不足以使人信服。笔者查阅资料,思考缘由,有了两点看法。下面与同人分享自己的看法,不当之处,期盼同人批评指正。

    首先,笔者认为,“海”在古诗词中多指江,这是古人形容极为辽阔的江面的惯用手法。

    海,在古人看来是最大的水域,也就代表着最重要的东西。江面的辽阔,容易让古人产生大海的联想,于是他们就用海来作极度形容语。事实告诉我们,古人,尤其是唐朝人,用海是比较宽泛的,只要是那种辽阔的江河湖泊等水域,他们都用海来作极度形容语,以此增加语言的生动性。这反映了人们对宽阔,对雄浑,对博大的追求。

    《中国诗词大会》评委蒙曼说:“‘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张九龄他看到的也不见得是海。包括‘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张若虚他看到的仍然不见得是海。”其实,不但在唐诗里有很多写海不是海的句子,而且在宋词里也有很多写海不是海的句子。例如:“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苏轼《临江仙·夜饮东坡醒复醉》)苏轼去隐居,肯定不会去海上隐居。苏轼向往的,应该是范蠡当年那样泛舟五湖。

    位于云南大理郊区的洱海,古称“叶榆水”,也叫“西洱河”“昆弥川”等,是由西洱河塌陷形成的高原湖泊,外形如同耳朵,虽面积没有滇池大,但由于水位深,蓄水量却比滇池大。洱海是大理风花雪月四景之一“洱海月”之所在,水质优良,水产丰富,风光迤逦。洱海是一个湖泊,却称之为海,这同样反映了深居内陆的云南白族人民对海的向往。

    其次,笔者认为,把“江”写成“海”,这是古人运用的夸饰修辞。

    夸饰,就是一般所说的夸张。南朝刘勰的《文心雕龙·夸饰》说:“文辞所被,夸饰恒存。虽诗书雅言,风格训世,事必宜广,文亦过焉。是以言峻则嵩高极天,论狭则河不容舠,说多则子孙千亿,称少则民靡孑遗;襄陵举滔天之目,倒戈立漂杵之论;辞虽已甚,其义无害也。”这说明,夸饰是古书中及常见的修辞方式之一。例如:

    “(樊哙)嗔目视项王,头发上指,目眦尽裂。”(司马迁《史记·鸿门宴》)

    这句话的意思是:(樊哙)瞪着眼睛看着项羽,头发直竖起来,眼眶都裂开了。所谓“头发上指”就是夸饰之辞,极言樊哙之愤怒,并非真的樊哙的头发能上指。

    “谁谓河广,曾不容刀。”(《诗经·卫风·河广》)

    这句话的意思是:谁谓河面宽广,竟容不下一只小船。所谓“曾不容刀”就是夸饰之辞,极言河之小,连刀(小舟)都容不下。

    “观其廊庑绮丽,无不叹息,以为蓬莱仙室,亦不是过。”(杨炫之《洛阳伽蓝记·王子坊》)

    這句话的意思是:看到那里房屋华丽,没有不惊叹感慨的,认为蓬莱神山中的房屋也不至于超过它们。所谓“以为蓬莱仙室,亦不是过”就是夸饰之辞,极言河间寺之华丽。

    “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骆宾王《为徐敬业讨武曌檄》)

    这句话的意思是:大喝一声,能使山岳崩倒;怒斥起来,能使风云改变颜色。所谓“山岳崩颓”“风云变色”就是夸饰之辞,极言徐敬业军威之盛。

    众所周知,在古诗文中,某些人名地名,以及某些特殊的物名,都可以用来作极度形容语。例如: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司马迁《报任安书》)

    所谓“泰山”代表最高的山,所谓“鸿毛”代表最轻的毛。

    下面再举一些例子:

    “非有仲尼、墨翟之贤,陶朱、猗顿之富。”(贾谊《过秦论》)

    所谓“仲尼、墨翟”代表最贤的人,所谓“陶朱、猗顿”代表最富的人。

    “虽梁王兔苑,想之不如也。”(杨炫之《洛阳伽蓝记·开善寺》)

    所谓“梁王兔苑”代表最奢华的园林。

    明乎此,我们再来看“海日生残夜”的“海”。

    从字面来看,“海日”就是海上的太阳。例如张素《渤海中口占》:“海日三更晓,齐烟九点苍。”那么,“海日生残夜”描写的也是海上的景象吗?

    《中国诗词大会》评委康震说:“镇江这个地方啊,在唐代,是长江和大海交汇的一个地方,正因为这样啊,诗人的船真的是停在长江上面。但是因为江和海的交汇处,远远的望去,太阳好像是从海上升起来的。其实他是从江上看的哦,所以这个不是真的从海上起来的,他不可能坐着船在大海上走。‘潮平两岸阔那个潮是江潮,不是海潮。‘海上生明月其实是‘江上生明月。”因此,“海日生残夜”描写的是江上的景象。

    既然如此,那么王湾为什么要把“江上的景象”写成“海上的景象”呢?一个原因,也许是诗人的真实感受,由于江面辽阔,水天一线,朝日跃升之际,真使人恍如之声于万顷沧海之中。另一个原因,应该是诗人的夸饰修辞,也就是说所谓“海日生残夜”的“海”是夸饰之辞,极言红日升起的长江水域之辽阔,并非真的“红日已从海上升起”。

    《孟子·万章》有云:“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如以辞而已矣,《云汉》之诗曰:‘周余遗民,靡有孑遗。信斯言也,是周无遗民也。”显然,《诗经·大雅·云汉》一诗中的“周余遗民,靡有孑遗”是使用了夸饰的手法,所以孟子认为不能死板地去理解。解说《诗经》如此,解说其他古诗文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毋庸讳言,统编语文教材七年级上册对“海日生残夜”如此注释:“〔海日生残夜〕夜还未消尽,红日已从海上升起。”这不是没有道理。通过对相关的历史地理分析可知,“当时的入海口在北固山以东约数十里,加上江面有大概宽十八里,宽阔的江面和浩瀚的大海连成一片,诗人在凌晨向东远望,旭日自然是从海面升起。……‘潮平两岸阔并非如一些学者所说是雪消雨降致使江水上涨,而是海潮倒灌使得江面上涨。所以,‘潮平两岸阔的‘潮是海潮”。

    毋庸置疑,语文教师解释“海日生残夜”句可以有也应该有自己的观点,但是阐述的理由一定要充足,要明了。只有这样,才显得语文教师的教学个性是自信,而不是任性。

    [作者通联:安徽宿松县第二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