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载离愁回

    吕德春

    关于徐志摩的名作《再别康桥》,学界一般认为,该诗“表达的是一种微波轻烟似的淡淡的离情别绪,谈不上什么现实内容或时代精神,但各个时期的读者对它都有强烈的共鸣,认为它给人带来了巨大的审美享受。原因在于它以美妙的艺术形式表达了人类共有的一种感情,即对逝去的美好往事,人們总是充满怀念。〔人教版《语文必修(一)教师教学用书》〕”

    这段评论在客观阐述《再别康桥》给不同时期读者以强烈的情感共鸣和巨大的审美享受的同时,应该说还存在一些误区亟需纠正,才能吹散笼罩于该诗之上的迷雾,还其本来面目。

    认为该诗“表达的是一种微波轻烟似的淡淡的离情别绪”,这种观点值得商榷。无独有偶,在该权威教学用书附录的《〈再别康桥〉的诗意美》一文中也有类似观点:“这首使诗人获得巨大声誉的诗作,就其思想内容而言,的确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只不过是表达了一种极平常极普通的离情和那种微波似的轻烟似的别绪,并无什么深刻的思想意义。(《诗人喜爱的诗》,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从出处来看,这种观点应该也是基于诗人视角。

    但是,这种专业人士的观点站不住脚。

    其一,认为该诗表达了离情别绪是正确的,但是该诗的情感未必是轻烟微波似的,更不是淡淡的。将该诗的感情基调定性为轻烟微波的主要依据可能是该诗的首尾两节,应该说,仅仅依据这两节中“轻轻的”“悄悄的”等词语,就认定该诗的情感是轻烟微波似的,甚至是淡淡的,这样的推理相当武断。这方面后面会有展开,暂且不议。

    其二,认为《再别康桥》表达的离情别绪“的确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令人费解。作为一种文学母题,离别让历代人民因之百感交集甚至肝肠寸断,所谓“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这样的情感都不算“重要的东西”,那么什么思想内容才算“重要的东西”或者“深刻的思想意义”呢?所谓的“现实内容或时代精神”又是指代什么呢?不能不说,这样的思维逻辑显然受到解放初期特别是文革时期文学观念的深刻影响,令人深感诧异的是,如此保守的文学观念在如今仍然大行其道,堂而皇之地被编入教学的权威教学参考文本之中。

    可以肯定的是,《再别康桥》在浩如烟海的离别之作中能够拥有一席之地,必然具备它的独特之处,这是我们走进该诗艺术境界必须认真面对的问题。

    关于这个问题,该诗有两点值得注意。

    一是诗人选择的角度别致新颖。在一般人看来,康桥是求学的天堂,学术的圣地,浓郁的学习氛围应该是他们印象最深刻之处。敏感细腻的诗人对此当然也有深刻感受,但是诗人并没有把严谨笃学的学风作为描写的对象,更没有选择闻名遐迩的地标建筑加以刻画,而是另辟蹊径,将毫不起眼、默默无闻的一草一木、一水一虫纳入诗意的视域,可谓匠心独运。诚如诗人自己所言:“在星光下听水声,听近村晚钟声,听河畔牛刍草声,是我康桥经验中最神秘的一种:大自然的优美、宁静、调谐在这星光与波光的默契下不期然地淹入了你的性灵。(徐志摩《我所知道的康桥》)”一草一木总关情,诗人对于这些“极平常极普通”的微小之物那么关注,那么动情,可以想见诗人对于康桥的感情是多么深厚。

    二是诗人表达的感情丰富而有节制。“那时我才有机会接近真正的康桥生活,同时我也慢慢的‘发见了康桥。我不曾知道过更大的愉快。(徐志摩《我所知道的康桥》)”诗人对于康桥的深情是有目共睹、毋庸置疑的。作为一个富有浪漫情怀的诗人,徐志摩围绕“全世界最秀丽的一条水”康河,将“河畔的金柳”看成“夕阳中的新娘”,那“波光里的艳影,在我的心头荡漾”,那清澈水底“软泥上的青荇”,“油油的在水底招摇”示好,而诗人“甘心做一条水草”,永远沉醉“在康河的柔波里”,情难自已,诗人便迫不及待,意欲“撑一支长篙,向青草更青处漫溯”……诗人的感情简直是迷恋,而且迷恋到极致!这种迷恋如同惊涛骇浪,汹涌澎湃!

    但是,难能可贵之处在于,诗人并没有因为迷恋而痴狂,任由感情的洪水泛滥开来,而是在狂热内心的表面掩盖了一种理性的平静,着力营造一种物我合一的神会意境。诗人到了魂牵梦萦的康桥并没有急于投入她的怀抱,而是选择在一个静悄悄的傍晚,独自一人徜徉于康河之畔,慢慢地享受温馨的康桥之梦。诗人的选择是明智的,一者,“‘单独是一个耐寻味的现象。我有时想它是任何发见的第一个条件。你要发见你的朋友的‘真,你得有与他单独的机会。你要发见你自己的真,你得给你自己一个单独的机会。你要发见一个地方(地方一样有灵性),你也得有单独玩的机会……康桥我要算是有相当交情的,再次许只有新认识的翡冷翠了。啊,那些清晨,那些黄昏,我一个人发痴似的在康桥!绝对的单独。”“啊!我那时蜜甜的单独,那时蜜甜的闲暇。一晚又一晚的,只见我出神似的倚在桥栏上向西天凝望:——看一回凝静的桥影,数一数螺钿的波纹:我倚暖了石栏的青苔,青苔凉透了我的心坎。(徐志摩《我所知道的康桥》)”可见,在诗人看来,孤独地享受优美宁静是与康桥相处的最好方式;二者,狼吞虎咽一般的吃相并不能品尝到康桥的绵柔细腻之味。为了不破坏自己心目中甜蜜而单独的康桥之梦,诗人面对久违的“恋人”,并没有“载欣载奔”,而是选择了轻轻的来,悄悄的走,绝不得寸进尺,绝不轻浮造次。正是诗人这份知己一样的康桥情怀使得诗人不能“撑起长篙”(笔者认为诗人并没有真的撑起长篙,划船游河,这是想象之景,此处属于虚写而不是实写),更加“不能放歌”,感动得“夏虫也为我沉默”,因为“沉默是今晚的康桥”。而诗人却乐于将“悄悄”比作“笙箫”,因为笙箫的悠远飘渺正好契合了诗人的康桥印象。这应该是诗人对康桥之梦感性深情背后的理性呵护吧。

    因此,“几声浸透着淡淡哀愁的笙箫,沉默的夏虫,沉默的康桥,烘托出一种梦幻般的惆怅气氛,诗人只好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悄悄地来又悄悄地走了(《诗人喜爱的诗》,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这样的理解并不准确。诗人与康桥之间属于情人之间的私语,彼此不会介意外人理解与否,更不会在意有没有倾诉的对象,而只在意两颗心灵的默契神会。这种私语与其说是忧愁的,不如说是甜蜜的,整首诗都弥漫着这种圆梦的甜蜜,不能想当然地认为离情别绪都是愁苦的。比较起来,倒是“诗人不愿惊动他心爱的母校,不愿打破她的宁静与和谐,只想悄悄地与康桥作依依惜别〔人教版《语文必修(一)教师教学用书》〕”的感知更为贴切。

    [作者通联:安徽凤台县第一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