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水田

    熊金炫

    清明节放假回恩施老家,特地陪父亲到老家周围转转,父亲站在屋后的山顶上,迟迟不愿意离开,边走边感叹:“发展太快了,原来的千亩粮田如今一半都不種稻子,全都种上了房子。”

    老家七山二水一分田,田土珍贵,水田更加珍贵,恰巧我家门前就是一大片水田。久负盛名的咸丰“御赐贡米”就出自这里。据传清朝乾隆皇帝吃过我家门前产的米后,觉得味道鲜美,御赐为之“贡米”。民间一直传说着这段“红得烫手的历史”。父亲生于斯,长于斯,是爷爷水田种出的白米饭养大的,从小吃白米饭的优越感保持了很多年。

    每次回老家,奶奶知道我从小喜欢吃锅巴饭,老人家就用十分精道的火候,用柴火烧出黄金亮色,喷香清脆的锅巴饭。每当吃上锅巴饭我也有了优越感,像父亲当年嘚瑟自己是吃白米饭长大的一样。父子两得这种优越感,源自于爷爷的两亩水田。

    但爷爷的水田有着不同平凡的故事……

    “妈,公司和你们的合同签了没有?”父亲注意到奶奶的心思。

    “签了,2月底就签了,还是我们象鼻沟的地好,一亩地可以租到三四千,其他的地租到一千就顶天了,上水村种药材都只有八百。唉,你父亲的遗愿终于实现了,我也安心了。听镇上的干部说,习总书记有话,今后除了国家大型建设外一律不得占用水田。”

    “是基本农田。”父亲纠正道。

    “水田也是基本农田。”奶奶生怕爷爷的二亩水田不在其中。

    “水田是最好的基本农田,国家保护得很严。”父亲继续给奶奶吃“定心丸”。

    父亲曾经给我说过,这两亩多水田是已经去世爷爷的“心头肉”。

    当年,爷爷从西藏当兵复员, 当上村支书。他用中国最原始,大家最公认的办法——抓阄解决分田公平问题的。爷爷是支书,只好认座阄,得最后一个阄。谁知火气不错,得到了两亩水田,而且离家很近,就在县城城郊。田分完了,村里的张奶奶哭着来到爷爷家,原来她抓阄得到的田离家太远。张奶奶丈夫过世得早,自己又体弱多病,家中缺少劳动力,挑肥送粮是老大难。没办法,全村的人都不愿意和她交换,爷爷只好把屋边最好的水田换给张奶奶。于是,爷爷就种上了这两亩离家很远的水田,虽然离家远,但爷爷却把这两亩地当做命根子。

    我念小学时,村里青壮年都南下务工去了,千亩粮田抛荒了八百亩,爷爷却和马柴爷爷等几个老弟兄坚守阵地,把“十八丘田”贡米招牌保住了。一亩地收500斤贡米,不上化肥,不打农药,先是城里机关干部买,后来越买越火,不少来旅游的武汉客户慕名而来。几十个老汉种不到一百亩地,象鼻沟的米曾经卖到三十多块钱一斤。

    乡下静寂,县城却快速扩张,县上为兴建工业园区,村口靠城的水田一下子就被征掉500亩,很多村民的房子也被高价拆迁,村民们抱着红灿灿的百元大钞,一夜暴富,豪车洋房,灯红酒绿。很多穷了几辈人的年轻人一改平日满脸鼻涕浑身臭味的形象,西装革履,油麻水光。他们成天三五成群,进豪华餐馆,请专业司机,吃喝嫖赌,在村民眼中过得十分潇洒。街头巷尾、田间地头到处都充斥着“征地村、拆迁村”的故事。张奶奶家后来在水田上建了一栋房子,又卖了两个宅基地,成为村里第一批百万富豪。为此,父亲的亲弟弟我的小叔叔耿耿于怀,天天埋怨爷爷目光短浅,把到手的好事让给了别人。就这样小叔叔与爷爷几乎陌路。直到爷爷分给叔叔的三亩旱地被征收后,才恢复正常的父子关系。

    就在前年,爷爷听说县上又准备引进一家大电子企业,占地500亩,老板看上了村里仅剩的当家田。爷爷急火攻心,卧床不起。有个国土部门的退休干部给他出了个主意,他很快就恢复了精神。村民联合请人给县委政府和各级国土部门写报告,带领种田的村民到信访局反映诉求,要求给子孙留口饭吃,保住“十八丘田”贡米的品牌。

    县政府被村民的田土之情感动,劝老板在城北另选了一块山地。地是保住了,爷爷因为这件事上得罪了干部,下得罪了一些急着用钱的村民,两头没讨到好,随后一病不起。

    爷爷的病是因水田而起。爷爷弥留之际不能说话,伸出两根手指,家人都不明白是何用意。奶奶猜出了爷爷的心思,爷爷曾对她说过,在任何情况下都要保住二亩二分水田,必须给孙子留口饭吃。奶奶大声地在他耳边念了一遍,他才放心离去。

    爷爷走了,几个骨干老兄弟也走不动了。尽管贡米价值高,但年轻人却不愿意,也不会种田,水田全部荒芜下来。县上不征地了,村干部和一些村民又打起了水田的主意。搭大棚办砖厂办仓库,老年人一举报, 国土部门迅速拆除了。

    现在象鼻沟的水田成了香馍馍,精准扶贫战役打响之后,为解决老家的贫困,打破卖地致富的魔咒,父亲打起了“十八丘田”贡米的主意。在农业部下派干部杜副县长的帮助下,台湾掌上百粒公司很快与村里达成协议,实行“公司+专业合作组织(种植大户)+基地+农民”的产业化运行机制,村民以品牌和水田入股,年终还可以分红,每亩地保底三千元左右。

    这一下,整个村子都沸腾了,有田土的欢天喜地,已经卖了田土的人垂头丧气。张二狗的父亲逢人就说:还是熊老汉儿精明,我家那个狗日的儿早就把钱败光了,地却永远回不来了。一年只按三千计算,十五年就把我们的卖地钱挣回来了,水田还在我们自己手里,子子孙孙还有土地。

    吃过饭后,奶奶说带我和父亲去看看爷爷的那两亩水田。走了两百米的水泥路后就来到了田野,整齐划一的水泥人行道代替了原来弯弯曲曲的田埂,水田刚刚犁过,乌黑的泥土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一溜一溜,像兵马俑似的阵营......

    奶奶眉飞色舞,就像一个专业的解说员,现代农业、原生态、富硒天然等一连串新鲜词汇脱口而出,我和父亲根本接不上话,只有不停地点头和感叹。

    我突然想起了爷爷,回头看着东边山坳,山坳中有一堆长满青草的黄土。

    [作者通联:华中师范大学第一附属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