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的“国度”
钱晓国
“秋天安乐愉悦的亲吻/闪烁在林中如同鲜红的星星,/清澈而响亮的水流的歌声/显得那样地平静和慵懒。∥从树上飘下枯叶,/时而浅黄色,时而暗红色,/忧伤地哭泣在大地上空,/在充满露水的雾气之中。∥华丽的太阳在远方/以丰饶的美梦沉入幻想/并亲吻着大地的面庞/在香甜的无力的困倦中。∥而傍晚时分天上/燃烧着鲜红的霞光,/希望之鸽被染得血红,/噙着眼泪放声悲鸣。∥鸽群在极其美丽的空中飞翔,/把心灵引向远方/并在高空形成/轻盈的白百合花环。∥那秋天于是充满/激动人心的曲调的歌词,/仿佛能结果实的女人,/仿佛始祖夏娃。”(古米廖夫《秋天的歌》,张冰译)
在20世纪初的俄国曾诞生过一个名为“阿克梅派”的现代主义诗歌流派,该派崇拜原始生物的自然因素,常被称为“亚当主义”;而该诗派的代表人物就是被誉为“俄罗斯诗歌的月亮”的著名女诗人阿赫玛托娃的第一任丈夫尼古拉·斯捷潘诺维奇·古米廖夫(1886~1921)。《秋天的歌》是古米廖夫众多诗作中最能代表“阿克梅派”诗歌理念的一首,原因无他,品读这首诗歌,读者的身心仿佛脱离了尘世的束缚,沉浸于独具性灵的大自然之中,于是,无论是思想还是灵魂都在无形中得到净化。
整首诗分成六节,每节四行诗句,形式齐整。每一节都是一幅极富动感的画面,而每一幅画面又如同电影中的镜头一样。这些镜头不是单纯的画面组合,而是画面与声音的完美交融。这一手法用电影术语来说,就是“声画组接蒙太奇”。
诗的第一节,诗人把“秋天”喻作女子,但“女子”这个喻体又是含而不露的;女子的“亲吻”是喻体,而本体却又是隐藏的。“闪烁在林中如同鲜红的星星”,“闪烁”一词可见“亲吻”的次数之多,以及其本体所具有的“光亮”属性。“如同鲜红的星星”则又把“亲吻”这个喻体进一步比作“星星”,因为既然是女子的“亲吻”,留下鲜红的唇印在情理之中,无数个鲜红的唇印就犹如密集的“鲜红的星星”。分析至此,不难理解,“亲吻”,其实就是和暖的秋阳透过树林的枝叶而被分割成的一块块碎小的光斑。秋风乍起,枝叶婆娑起舞,光斑闪闪烁烁,那“亲吻”自然就是一个接着一个。秋阳是如此之多情,而“秋天”无疑是一个神情“安乐愉悦”的女神形象了。一二两句拟人之贴切,比喻之精妙,堪称神来之笔,令人叹为观止。浪漫而温柔的画面再配以“清澈而响亮的水流的歌声”,即林中的溪水叮叮咚咚的流淌声,画面和声音完美组接。第四句中的“平静和慵懒”与第一句中的“安乐愉悦”前后呼应,既是“秋天”的情态,也是“秋天”的神韵。
第二节同样既有画面,也有声音,诗人将画面和声音用语言文字成功地组接起来。古米廖夫选取了秋季最典型的意象“枯叶”,并对“枯叶”的情态和颜色进行了冷静而客观地描写,画面呈现出清寒寂寥的特点。“从树上飘下枯叶”,虽然写出了“枯叶”飘然而下的情形,但不可否认的是,表达有点儿平淡无奇。真正高明的应该是第二句,“时而浅黄色,时而暗红色”。“时而”是个时间属性的词语,“枯叶”从空中飘落到地上,那么短的时间内,不可能出现颜色的变幻。事实上,有的枯叶是浅黄色,有的枯叶是暗红色。当“无边落木萧萧下”之时,浅黄色的枯叶和暗红色的枯叶彼此错杂纠缠,反映在人的眼中,就似乎是枯叶在“浅黄”和“暗红”两种色泽间变幻不定,像极了人的神情,而神情的变化又是内在情感的外在显现。于是,很自然地过渡到下一诗句,“忧伤地哭泣在大地上空”;不过,此处的悲伤之情宣泄得极其突兀,与首节表现出来的热烈氛围形成鲜明对比,而“充满露水的雾气”则又在一定程度上进一步加剧了这种伤感。比较诗的一二两节,意象特点迥异,情感突转成谜。
从意境和情感的角度上审视,如果说第二节是对第一节的反转,那么第三节就是对第二节的反转,且与第一节相照应。“华丽的太阳在远方”,诗人以“华丽”来修饰太阳,尽显太阳之辉煌、阳光之热烈,并暗含着阳光普照远方的天空和大地之意。“丰饶的美梦”则呼应了诗题“秋天的歌”,“秋天的歌”从其原初意义上来讲,就是丰饶之歌,因为秋天毕竟是丰收的季节。大地的丰收是应该感激太阳的付出的,没有阳光的照耀,世界陷入黑暗,庄稼如何生长,又如何会有丰收的景象。诗人采用拟人手法,将“太阳”比喻成温柔的女性形象,“亲吻着大地的面庞”,显然比直接写阳光照耀大地要生动得多。而“在香甜无力的困倦中”,又给人以无尽的遐想,与第一节的“慵懒”遥想呼应。辉煌的意境,美丽的幻梦,萦回的乐感,诗情画意中蕴含着朦胧暧昧的情愫。如果说第二节是近看的视角,那么第三节则是远观。从时间上来看,第二节是清晨之景,第三节是日已西斜;从氛围上来看,第二节悲凉抑郁,第三节温馨甜蜜。
第四节,镜头切换到傍晚时分的天幕,诗人的目光投注到“天上”“燃烧着鲜红的霞光”,将晚霞喻作熊熊燃烧的火焰。“希望之鸽”在这样的背景下展翅飞翔,也被“染得血红”。“血红”一词让画面产生极强的视觉上的冲击力,苍凉而悲壮的意味油然而生。“噙着眼泪放声悲鸣”,这已经是赤裸裸的悲情宣泄了。至于为何而“悲”,是因为希望成空吗?有限的语词无法使我们获得更多的意义,而单纯地从“鸽”的意象上探究,又很容易滑向虚妄的想当然。不过,诗歌的魅力之一也正在于此,未知的意义比清晰的结果更具诗意。第五节是第四节镜头的延伸,画面的主体仍是“鸽群”,只是“在极其美丽的空中飞翔”。由“血红”到“极其美丽”,面对同一个对象“天空”,前后修饰语竟然反差如此强烈,这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其实,“希望之鸽”的“悲鸣”类似于一种宗教里的大慈大悲。如此,“鸽群”才能承载起“希望”,才能把人的心灵“引向远方”,引向基督教义中的神圣“天国”。于是,苦难得到救赎,灵魂得以净化。高空中“轻盈的白百合花环”,不正是世间的希望和神的慈悲相与为一,幻化而成的吗?我们再返观诗题“秋天的歌”,在希腊神话传说和《圣经》里,秋天都是众神欢腾的盛日,诸神歌唱,天国里乐声飘扬。如此,因果逻辑的链条便自然而然地衔接起来了。
正因为秋天是诸神欢庆的日子,所以才会有末节“那秋天于是充满/激动人心的曲调的歌词”。神与人的狂欢,“秋天的歌”是名副其实的欢乐之歌、希望之歌。“仿佛能结果实的女人,/仿佛始祖夏娃”,没有始祖“夏娃”,就没有人类的诞生和繁衍生息;而没有“希望的歌”,世间的希望也就无从谈起。古米廖夫诗笔之下的大自然充满神奇的魔力,如同诗人精神的伊甸园,栖息着一颗与众不同的灵魂。难怪他的朋友瓦·勃留索夫说他“生活在一种臆想的,差不多是虚幻的世界中。诗人仿佛与现实生活格格不入,而自己为自己创造了一些国度。”秋天的大自然,就是古米廖夫的“国度”之一。可惜诗人在他的“国度”里没有生活太久,35岁时即被政府以“反革命罪”处决……
[作者通联:湖北安陸市安陆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