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视:危机公关范本

    曹振国

    《陈情表》是中学语文的传统篇目,历来对《陈情表》的评价,大多着眼于“情”。如北宋李格非(李清照之父)认为,它的妙处在于“沛然从肺腑中流出,殊不见斧凿痕”;南宋末年赵与时在《宾退录》中评论,“读李令伯《陈情表》而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孝”;清人编选的《古文观止》评价其“历叙情事,俱从天真写出,无一字虚言假饰”,选注者把它的特点归结为“至性之言,自尔悲恻动人”;清人林云铭《古文析义》评注,“纯是一片至性语,不事雕琢,唯见天真烂漫”。在教学实践中,不少教师也大都因袭这些旧说,将感情作为教学的重点,认同所谓“至性至情”的说法。这种解读视角,笔者以为基本属于仰视角度。还有一种现象也值得关注,教学实际中,一些敢于质疑的教师也开始了“情真乎情深乎”的反思,发出了“千古矫情《陈情表》”的喟叹,个别“较真”的学生也会质疑《陈情表》的“虚伪”;甚至有网络文章叫嚷着“把《陈情表》踢出课本”。这种解读角度,姑且称为俯视角度。

    是“真情”“至性至情”还是“矫情”“伪情”?这是值得探讨的问题。但我们先把这个问题搁置在一边。需要探讨的另一个问题是,解读《陈情表》,除了“仰视”与“俯视”两种角度之外,有没有第三种角度——“平视”呢?

    近年来的写作理论研究中,荣维东教授的“交际语境写作”因与高考作文命题形式的高度契合而受到较多关注。研读他的一些观点或文章,笔者思维跳跃,甚而忽发奇想:借用“交际语境写作”的一些观点,从写作的角度来考量《陈情表》,不妨来一次“千年穿越”!因为《陈情表》固然有感情和文笔等方面的着眼点,但其背后深藏的写作意图和写作过程也是我们应该重视的问题;而且有了这个角度的思考,“真情”“矫情”之争可能会迎刃而解。具体说,从写作缘由与写作意图看,《陈情表》的写作过程属于特定交际语境下的应用性写作。

    荣维东教授这样给“交际语境写作”定义并阐释它的核心要素:

    所谓“交际语境写作”是指面对具体或假拟的读者,围绕一定的话题,为了达到特定的目的和意图,以一定的角色和口吻,建构意义,构建语篇,进行书面表达和交流的活动。

    ……

    任何一个写作任务,都应该包含直接或间接的交际语境要素,即读者、话题、作者、目的、文体等。

    下面我们从写作学的角度出发,结合“交际语境写作”的基本观点,“还原”李密的几个写作要素。

    先说李密的读者对象。

    撇开后世流传千古而产生的读者,《陈情表》当时的真正读者其实只有一位——掌握着生杀大权的晋武帝。李密所处的时代,是一个典型的乱世。公元263年,魏国发兵入川,灭掉蜀国。次年,司马炎废魏帝曹奂,自己做了皇帝,即晋武帝。司马炎在位20多年,史学界一般认为,前期能厉行节俭,虚心纳谏,用人唯贤,进行了一系列的改革;但罢废州郡武装、大肆分封宗室、允许诸王自选长吏和按等置军,埋下日后八王之乱与永嘉之乱的祸种。后期热衷于安逸享乐,以致荒淫无度,皇权旁落,外戚专政,匈奴入侵。作为一国之君,处在三国乱世的尾声,为了尽早地使国家从动乱不安的环境中摆脱出来,为统一奠定牢固的基础,无为与宽松政策成了西晋之初的立国精神。客观地说,司马炎虽逼迫魏帝禅让帝位,但对曹奂本人以及蜀汉旧主刘禅,在生活待遇上也还能做到优厚有加;他在做了皇帝的第二年,就向蜀汉旧臣李密发出盛情邀请。这样分析,并不是说晋武帝是一个圣贤之君,他骨子里依旧打上了司马家族的烙印。当年,他的祖父、父亲为了给司马家族夺取帝位铺平道路,曾经对曹爽为首的三族以及附属势力进行了残酷的屠杀,他的父亲因“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典故而“得名”。司马炎继承相国与晋王之位、掌握军政大权之后,虽急于仿效曹丕代汉,但又多次假意推让。司马炎心狠手辣、善于弄权、虚伪狡诈的性格,作为蜀汉旧臣的李密比现在的我们清楚得多。因此,对于李密来说,这是一个特殊的读者,他的阅读感受直接关系到自己的身家性命。

    再说写作话题。

    按荣维东教授的阐释,“话题”指“写作的想法或内容,涉及人、事、景、物、情、理等诸方面”。就李密来说,这篇“表”中主要涉及人、事、情、理。自己身世孤苦,祖母需要赡养,这是“人”与“事”。祖孙相依为命,为孙恪守孝道,这是李密的“显情”;蜀汉旧臣的节操观不便于立即履职新朝,对司马政权有几分畏惧与观望态度,这是李密的“隐情”。尽孝与尽忠的矛盾与抉择,关涉到“理”。其中很明显的一点就是,“隐情”不能说,所以李密只能大書特书孤苦身世与尽孝之事,并信誓旦旦,提出先尽孝、后尽忠的“权变”之法,顾全司马氏的颜面,也符合自己暂时观望的策略。

    三看身份意识。

    李密这个人,其实很不简单。他的祖父李光,在蜀国曾做过朱提太守,是蜀汉老臣;他的老师谯周,著名的儒学大师和史学家,博学广识,经诸葛亮举荐,一直做到光禄大夫。如表中所言,李密从小境遇不佳,在祖母刘氏的抚养下长大成人。李密博览五经,尤精《春秋左氏传》,以文学见长,曾任蜀汉尚书郎,掌管文书章奏。可以看出,尚书郎这个职位的历练,对于这篇“表”的写作有重要作用;同时,对作为《春秋左氏传》“研究专家”的李密,我们不难推测,他对春秋笔法心领神会。当时,司马昭的幕僚杜预作《春秋序》,已概括《春秋》特点:“文见于此,起义在彼。”清代刘熙载在此基础之上指出:“左氏窥此秘,故其文虚实互藏,两在不测。”所谓春秋笔法,就是把微言大义藏在委婉的叙事之中。李密知道,自己写作时身份意识一定要摆“正”:蜀汉旧臣的身份最易受当朝者猜忌,所以,李密用“且臣少事伪朝,历职郎署,本图宦达”一句巧妙破题。“伪朝”二字点明了自身的政治立场,在不动声色之中巧妙地完成立场转换,表达了对司马政权的归顺之心。不仅如此,他更是自污自辱,“本图宦达”点明内心对仕途的渴求,自污之意明显;再加以“亡国贱俘,至微至陋” 的自辱之话,姑且不论是否由衷而发,仅就此时李密的身份立场来说,是毫无漏洞的。

    明确了读者和话题,定位了写作身份之后,三者统一在一起,就是“目的意识”——文章为何而做?“陈情”的核心目的可以用“愿乞终养,辞不赴命”这八个字概括。但是要让晋武帝接受这个请求还是十分困难的,且不说蜀汉旧臣的身份,单是之前四次征召四次拒绝的表现,就让李密自己特别尴尬。在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违抗君命是大逆不道的行为,批龙鳞、逆圣听轻则难保性命,重则株连九族。《陈情表》的成功,得益于步步为营的目的意识,让李密摆脱了忠孝不能两全的困境,巧妙化解可能出现的灭顶之灾。

    且看李密如何“步步为营”:

    表文刚一落墨,李密就痛陈悲惨遭遇和悽苦家境,诉说命途多舛、奉养祖母的苦衷——赢得了“特殊读者”的同情,达到了第一重目的。接着,表文追述辞谢拜官的境况和进退两难的心情,委婉宣泄了忠孝不能两全的思绪——消除了对方的疑虑,达到了第二重目的。接下来,扣住晋朝“以孝治天下”的国策定位,恣意颂扬,把自己“代入”进去。但尚嫌理由不够完备,又以个人的经历遭遇,从两方面表达效忠心志。表达自己冀求官职显达,并无志士追求名节之意——消除新朝皇帝对自己“矜名节”的怀疑,达到了第三重目的。同时,又表白自己确有奉诏之愿,对朝廷没有二心,并且自我贬损为“亡国贱俘,至微至陋”——消除了晋武帝的猜疑之心。表文接下来峰回路转,再次强调自己的凄苦危殆,抒发孝顺衷情,回到上文的矛盾纠结中——引人同情,达到了第五重目的。表文末尾,从年龄计议,拿鸟兽对比,加上对天盟誓,拉来“二州牧伯”甚至天地鬼神作证,进而表达“生当陨首,死当结草”的决心,达到了掏心掏肺、沥血陈情的境地——先孝后忠的恩情挚意,深深打动了晋武帝,达成了终极目的。

    这里还要提及的是写作者的文体意识。关于“表”的写作,历来是有说法的。明代吴讷《文章辨体序说》提到“表”,他引述别人的说法认为,“表中眼目,全在破题,要见尽题意,又忌太露。贴题目处,须字字精确。且如进实录,不可移于日录。若泛滥不切,可以移用,便不为工矣。大抵表文以简洁精致为先,用事忌深僻,造语忌纤巧,铺叙忌繁冗”。这些对于深通文书章奏之法的尚书郎李密来说,不是什么难事。技巧方面的事姑且不说,要说的是,李密采用“表”的形式上书,是契合“陈情”需要的。刘勰《文心雕龙·章表》云:“章以谢恩,奏以按劾,表以陈情,议以执异。”可见,汉魏晋时代臣子以“表”上奏,是陈述衷情的。如果说李斯《谏逐客书》的“书”,契合“晓之以理”的目的——立足替对方着想的“战略制高点”,完全撇开自己,处处为秦王计议,批逆鳞却功成计合;那么李密的“表”,则采取“动之以情”的策略,完全撇开公事,诉说衷情,不但未受诛戮,反而赢得皇上的理解与同情。晋武帝读了《陈情表》后,竟情不自禁地赞道:“士之有名,不虚然哉!”还特地“赐奴婢二人,使郡县供其祖母奉膳”——至此,李密的写作意图终于得以完全达成。

    单从结果论,李密的写作似乎是从容优游的,但从写作过程看,可谓暗箭密布、刀光剑影,如同今人杂技中的悬崖走钢丝。我们甚至不难推测,尽管李密写作时,晋武帝不在眼前,但李密仿佛始终面对晋武帝威严、疑惑目光的逼视,他反复揣摩,谨慎择言。具体说来,哪些内容能说,甚而至于多说少说(比如孝情忠心可多说,亲情可少说);哪些内容可适当提及,但不可过度渲染(比如“自轻自贱之语”);哪些内容不能说,只字不能提,甚而至于言外之意也不可触及(比如自己的观望态度)——这些内容的分寸尺度必须把握精确。作为写作者的李密,将对方的每一个意图提前判断出并加以解答——这就是交际语境写作中强调的“写作针对性”。

    关于“写作针对性”,部编本教材必修上册第六单元学习任务中这样表述,“写议论文,还要有读者意识,这也是一种针对性”,并且强调“根据读者的情况选择内容、调整表达方法”。荣维东教授也这样说:

    写文章,不是将脑袋里的那一堆信息思想用字词句段表达出来就完了。任何一种表达的发生,都应该是有一个触发它的语境(情境)。任何的表达交流都在语境中发生,依据语境要素而进行。换句话说,写文章不是我想写什么就写什么,而应该是不断猜想著读者知道什么,想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根据读者的需要或情况去说去写去交流互动,这样的写作交流才会取得应有的效果……

    用“交际语境写作”理论这样的现代之语,可以恰当地印证李密的心思而毫无“违和感”,应该不是一种巧合。

    当然,一些人诟病《陈情表》“矫情”“伪情”,无非是其中说了一些言不由衷的话。客观地分析,《陈情表》中,至少有两类话是违心之语:一类是“逮奉圣朝,沐浴清化”这类歌颂吹捧之语,一类是自轻自贱的贬损之语。这两类违心之语其实是“故作此语”,目的就在于迷惑和麻痹对方,是向统治者“示弱”“让利”的一种表白。从交际语境写作的角度来看,这是写作者“对象意识”“身份意识”“目的意识”和“写作针对性”的表现。说到底,《陈情表》就是古人面临危机时的公关文本。

    简言之,如果破除因袭前人“至情至性之文”旧说的执念,让《陈情表》从迷信的“神坛”上走下来,以“平视”的目光观照这篇文本,将它作为古人危机公关的范本来读,可能会少一些“‘真情还是‘矫情?”之类的困惑;我们也有理由相信,站在这一视角解读文本,并与另外两种解读方式对照,会给我们的课堂带来一系列积极的甚至创造性的变化!

    我们期待着!

    [作者通联:湖北枝江市第一高级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