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意象看诗人之死

    朱辉

    公元前278年5月,汨罗江畔,屈子举身赴清流之中。公元1989年3月,山海关下,海子仰头横卧铁轨之上。他们为什么都选择了自杀来结束自己的生命?是浪漫还是逃避?两位诗人之间存在什么联系?其实诗人海子写过不少关涉屈原的作品,直接或间接指涉屈原的诗句达数十处之多。比如:《亚洲铜》的“那两只白鸽子,它是屈原遗落在沙滩上的白鞋子”,以及《水抱屈原》的“水抱屈原是我”。本文尝试通过两位诗人的部分诗歌《湘夫人》《离骚》《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等从一个侧面寻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屈子的《湘夫人》是《九歌·湘君》的姊妹篇,这首诗写湘君与湘夫人约会,因湘夫人不至,而产生的思慕哀怨之情。全诗的主要内容是中间从“筑室兮水中”到“建芳兮庑门”部分。作者不惜笔墨,极陈其事。从中我们可以提出一个意象——房子。这是一座怎样的房子呢?建筑在水中,用荷叶做屋顶;用荪草装饰墙壁,紫贝铺砌墙庭院;厅堂四壁撒满芳香的椒树子;桂木做屋梁,木兰做屋椽;用辛夷作门楣,白芷装点卧房;编织薜荔做成帷幕,剖开蕙草做成帐顶;白玉作镇席,栽种石兰来散发清香;编织芷草装饰荷屋,四周缠绕杜衡;汇集各种花草来充实庭院,建造芳香四溢的厢房。从中我们可以看出屈子笔下房子的几个特点。一是用众多的香草来装饰,圣洁而美好。二是颜色以冷色调为主。荷叶、薜荔、石兰、杜衡等都是绿色,绿色属冷色系。白芷、白玉都是白色,虽说白色是中性色系,但在一片绿色的掩映下,给人的感觉是偏冷色调的。整体上看,屈子笔下的房子是冷色调的。三是房子建筑在水中。这就注定房子是难以修建的,甚至说虚幻的,犹如空中楼阁、镜花水月。

    而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中的房子也有其特点。一是面朝大海。海水是蓝色的,是冷色的。大海还是广阔无垠的、远离大众的、超越尘世的。二是春暖花开。房子四周鲜花烂漫,看上去很美好、很温暖。可是和屈子的房子一样是虚幻的,是作者的想象之境。“面朝大海”与“春暖花开”注定是矛盾的,不符合现实实际的。面朝大海又哪里有春暖花开呢?曲折地反映了作者内心的矛盾与痛苦。

    就房子这一意象来说,巧合的是两位诗人的房子都以冷色调为主,都美好的不像话。两者有相同之处,一样与水结缘,一样充满冷色调,一样芳草鲜美,甚至美得不像话了。心里学对房子有一套完整的解读,他们认为房子是一个人心房的象征。比如房子的颜色是冷色调,则代表内向或情绪比较灰暗;房子没有门窗或只有一个很小的门,还锁着,说明一个人的开放性太差、防范意识强。另外,房子过分美好,往往是癔症型或者表演型人格(未必是人格障碍)的表现。所谓癔症型人格,又称表演型人格,有好几种表现。①高度的自我中心;②高度的暗示性和幻想性;③情感反应强烈。恰好这几点在两位诗人身上似乎都有不同程度的体现。

    首先说高度的自我中心。心理学上认为房子建在山上或岛上,代表着孤独寂寞、喜欢离群索居、爱表现自己或自我崇拜,甚至夸大事实。而两首诗《湘夫人》《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中的房子可视为此类,并且这些性格特质在两位诗人身上也有体现。屈原就自视甚高,陶醉于自己高贵的血统。“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可以看到屈原与身俱来的自信与优越感。他佩戴各种香草,“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饮露餐英,他从骨子里认为自己是高贵的、纯洁的。这都没有什么问题,问题是他把自己与大众隔离开来。“举世浑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只有诗人自己是清白的、清醒的,一“举”一“众”一“独”,把自己凌越众人之上,难道楚国大臣尽是令尹子兰一类的人吗?“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体现了诗人孤傲性格和“自我中心”意识。

    海子在其作品中也凸现出强烈的“自我中心”意识。比如,他曾自命“诗歌之王”,他还把自己直接写进诗里,“春天, 十个海子全部复活”。古往今来以“我”入诗现象并不少见,但诗中的“我”可以是作者自己,也可以是他人,是不确定的,屈原在《离骚》中的“我”的形象也是以隐藏的方式出现。而海子诗歌里的“海子”只能是作者自己。在海子之前,从未见这样直接把自己写进诗里的情况。可见其强大的自己和“自我中心”意识。并且海子好友西川在《死亡日记》曾说海子性格偏执,生活封闭,“似乎拒绝改变他的生活封闭性”。这也很可以说明一些问题。

    其次高度的暗示性,易受他人或环境的影响。海子的好友西川说海子“他在诗中反复、具体地谈到死亡”。这在心理学看来,会给心理起到暗示和强化的作用。他在1989你年写下《春天,十个海子》,“春天,野蛮而悲伤的海子/就剩下这一个,最后一个/这是黑夜的孩子,沉浸于冬天,倾心于死亡”。在这首诗中,海子的悲痛已处于生活的极端。此前还有写于1988年的《雪》,“我的病已好/雪的日子? 我只想到雪中去死/我的头顶放出光芒。”1986年写有《我请求:雨》, “我请求下雨/我请求/在夜里死去。”……海子对死亡的谈论不仅限于作品中,生活中他也曾经和朋友谈到过自杀的方式。西川在《死亡日记》中写到,“我想海子是在死亡意象、死亡幻象、死亡话题中沉浸太深了,这一切对海子形成了一种巨大的暗示”“或许海子与那些‘王子有着某种心理和写作风格上的认同”。海子尊称“短命天才”为光洁的“王子”。西川说“海子是一个不避谶的人” 。我觉得屈原也是,仅《离骚》一文中就反复多次提到“死”字。如大家非常熟悉的“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还有两次提到“从彭咸之所居”。 一处是“虽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遗则”,另一处是“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彭咸,是什么人呢?传说为殷代的贤人,谏君不听,投水而死。而屈子最终选择投水而死,难道仅仅是偶然、仅仅是巧合?

    还有高度的幻想性,易把想象当成现实。诗歌创造者离不开想象,西川就曾说“海子曾自称是浪漫主义诗人”。屈原与海子都是浪漫主义诗人,他们的作品都充满了奇幻的想象。屈原的《九歌》本身就写的是鬼神之事。虽说《九歌》原来是流传于楚国的民间祭歌,是屈原加以改定之后才保留下来,但不管怎样,客观上鬼神就是虚幻的。《湘夫人》一诗中关于筑室水中的大段描写就是幻想,还有屈原在《离骚》中月神车夫为之开道, 日神月神为之驾车, 风神飞廉不离左右,以及佩戴各种香草等等,都是幻想。诗人海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一诗中关于明天的描述,以及他幻想出来的一座房子的艺术境界,都是不可能存在的幻想。“他梦想着麦地、草原、少女、天堂,以及所有遥远的事物”。(西川语)甚者,海子自己也说过他练习气功出现严重的幻想、幻听。我想这并练气功并不是主要原因,起码不是唯一原因,这应该与他自己的心理性格不无关系。甚至连其本人也难以分辨现实与幻想。比如他的几封遗书就充满矛盾。一封说要父母找某某报仇,一封说他的死与任何人无关。当然西川否定了“報仇”说,因为该信逻辑混乱,显然是海子出现幻想时写下的。

    最好说说情感反应强烈。这类人情感丰富,热情有余而稳定不足,容易变化,对于轻微的刺激可能有情绪激动反应。海子是一个情感丰富而敏感的人。他因受到朋友的敌视而痛哭,因喝酒怀疑自己对同事说了会伤害前女友的话,而深深自责,抑郁不可终日,尽管朋友说他并没有说什么。他情感热烈,他在酒馆对老板说“我给你们朗诵自己的诗歌,你可以给我酒喝吗”,在酒馆和人打过架。当然这都不算什么,在他的作品中表现得更为浓烈。看他的《阿尔的太阳》“把星空烧成粗糙的河流/把土地烧得旋转/举起黄色的痉挛的手,向日葵/邀请一切火中取栗的人/不要再画基督的橄榄园/要画就画橄榄收获/画强暴的一团火/代替天上的老爷子”。尼采自诩为太阳,海子则热烈地歌颂太阳。他们的血液里都流淌着太阳的光芒,热烈又激动。特别是《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诗人更是以激烈的情怀拥抱着所有认识和不认识的人。

    而屈原在《离骚》中,“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对百姓的同情,“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对奸佞小人的愤怒,“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对楚怀王的怨恨,“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诟”对自身遭遇的悲叹,“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对自我心志的表白。同样来得直接而猛烈,犹如黑夜里熊熊燃烧的烈火,不可逼视。

    时间跨越千年,两位诗人的作品,他们的性格,他们的命运,竟然存在许多相似之处。都说性格决定命运,此言不虚。海子最终没有水抱屈原,而是选择另一种方式向我们告别,去寻找属于他的春暖花开,把温暖、美好和感动留给人们,却和屈原一样得以复活,在历史的天空闪烁不死的光芒。

    [作者通联:江西南康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