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

    何伟

    一、“微言大义”看《史记》

    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故有国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谗而弗见,后有贼而不知。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经事而不知其宜,遭变事而不知其权。为人君父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蒙首恶之名。为人臣子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陷篡弑之诛,死罪之名……

    作为我国史书发端,《春秋》约两万字,言简意赅,通过褒贬天子、诸侯、大夫而维护大义,用极少文字贬斥无道行为,褒扬大义。这种“字字针贬”的史风,被后世称为“微言大义”。

    继承史家微言大义,司马迁开创了“互见”法。《史记》以人物为本位,有时在多人传记中会涉及同一件事,为把事件叙述清楚而又避免重复,司马迁常在不同传记中从不同角度进行叙述,既突出传主在事件中的作用,又不显得重复。或将一个人的事迹分散在不同之处,而以其本传为主;或将同一件事分散在不同之处,而以一处的叙述为主。司马迁不以成败论英雄,撰写《项羽本纪》;又寄托褒贬,于《高祖本纪》指摘项羽缺点:“群臣稍倍叛之,乃阴令衡山王、临江王击之,杀义帝江南。”“于是项羽乃疑亚父。”“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其所以为我擒也。”

    “互见法,也常常用来掩护作者,以免犯忌。如《高祖本纪》中,身为汉朝臣子,不容对高祖不敬;就在其他传记中,夹杂着刘邦缺点。”《项羽本纪》又有刘邦种种劣迹:“贪于财货,好美姬。”“楚骑追汉王,汉王急,推堕孝惠、鲁元车下。”“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则幸分我一桮羹。”此外,《淮阴侯列传》《郦生列传》《魏豹彭越列传》《张丞相列传》等,有关高祖的反面描写,不一而足。

    通过互见法,管窥历史来龙去脉。如《魏公子列传》故事,后人概括为“信陵君窃符救赵”。然信陵君救赵却秦,非其一己之功,也非魏军勇不可挡。赵国转危为安有诸多因素:韩赵利用反间计,使秦国丞相应侯与大将白起争功而发生内讧,秦君用人不当;秦国常年战争,军力消耗过半,国内确实空虚,元气大伤;毛遂激将楚王,形成楚赵联盟;长平之战虽损失45万将士,但赵国同仇敌忾,尤以李同率三千死士,英勇无比。

    读史书,要统看全部,倘若仅从一篇或“两篇”粗略而看,常会导致以偏概全。“司马迁除了是一个历史家之外,兼是一个艺术家,他知道每一篇传记一定有一个中心,为求艺术上的完整起见,便把次要的论点放在别处了。这是前人所发现的‘互见法。我们可以这样说,就他单篇文章看,他所尽的乃是一个艺术家的责任,只有就他整部的《史记》说,他才是尽的历史家的责任”。司马迁洞悉历史人物,抓住人物共性、个性,刻画栩栩如生的人物。因此,日本学者斋藤正谦说:“子长同叙智者,子房有子房风姿,陈平有陈平风姿;同叙勇者,廉颇有廉颇面目,樊哙有樊哙面目;同叙刺客,豫让之与专诸,聂政之与荆轲,才出一语,乃觉口气各不同。《高祖本纪》,见宽仁之气动于纸上;《项羽本纪》,觉喑恶叱咤来薄人。读一部《史记》,如直接当时人,亲睹其事,亲闻其语,使人乍喜乍愕,乍惧乍泣,不能自止。是子长叙事入神处。”

    司马迁撰写典型细节,再现某一阶级、某一阶层、某一行业的思想性格、行为方式、身世际遇,表现出诸多阶层丰富多彩的人物群像、五光十色的世界。如项羽“乌江自刎”,作为史书写项羽穷途末路时,通常寥寥几笔即可:“项羽于乌江岸停留片刻,自觉无颜见江东父老,拔剑自刎。”司马迁却着意渲染细节:乌江亭长劝慰,项羽对亭长的诉说,赠送宝马,自刎而死,吕马童等争相分尸项羽以求封侯。凡五细节、四五百字,刻画出英雄末路与英雄悲歌的项羽:悲壮而苍凉,既有英雄气概,又有英雄情谊。这种移人性情的效果,千载之下,使人感同身受。

    《史记》描绘出一卷卷历史人物,很多情节引人入胜,影响深远;一些想象、神化也让人疑窦顿生,这正体现了微言大义。对于扑朔迷离、时代久远的事件,纠缠各种传说与神话,司马迁有采访的忠实,也有态度上的谨严与保留;常常并列各种说法,留给读者判断。如《高祖本纪》:“……众莫敢为,乃立季为沛公。祠黄帝,祭蚩尤於沛庭,而衅鼓旗,帜皆赤。由所杀蛇白帝子,杀者赤帝子,故上赤。”神化也有穿帮之时,《封禅书》载:“二年,东击项籍而还入关,问:‘故秦时上帝祠何帝也?对曰:‘四帝,有白、青、黄、赤帝之祠。高祖曰:‘吾闻天有五帝,而有四,何也?莫知其说。于是高祖曰:‘吾知之矣,乃待我而具五也。乃立黑帝祠,命曰北畤。”秦太庙供白青黄赤四帝,若刘邦自称赤帝,显然骗人。刘邦魄力在于,既然白青赤黄四帝缺少黑帝,那管它什么颜色,自己就是。太史公不嫌重復,此处重写一笔高祖斩蛇:“高祖之微时,尝杀大蛇。有物曰:‘蛇,白帝子也,而杀者赤帝子。”这故事竟与陈胜揭竿而起前篝火狐鸣如出一辙:“大楚兴,陈胜王”。太史公确有心机,经过甄别,明断刘邦神话的是非,以褒作贬,可谓莫大讽刺!

    阅读文本要前后联系,看透书本背后,洞晓个中三昧,诚如鲁迅所论:“这‘猛志固常在和‘悠然见南山的是一个人,倘有取舍,即非全人,再加抑扬,更离真实……”(《且介亭杂文二集·题未定草六》)。

    二、 从对史籍的改造读《史记》

    “古代著述大率短句单辞,不相联属。恰如下等动物,寸寸断之,各自成体。此固有当时文字传写困难,不得不然,抑亦思想简单,未加组织之明证也。如《老子》……厥后《左传》《史记》等书,常有长篇连载,篇中首尾完具,视昔大进矣。”上古用字,诸如碑刻器皿铭文,简约晦涩,佶屈聱牙,在参照史籍时,史家必然要选择性地改造。

    叙述先秦历史,古代语言问题首当其冲。上古文章不但如今读起来不习惯,即使西汉时期也颇费解。“司马迁把一些僵化的或涵义不明的语汇、句式,按照当时人们的理解,改为通俗易懂的语汇和句式。”改造之法,通常有二。一是把上古难懂的文字翻译或改写成当时浅易的文字,如《史记·五帝本纪》“女平水土,维是勉哉”,《史记·夏本纪》写作“女平水土,维是勉之”。时而“之”,时而“哉”,孰是孰非。实为司马迁对《尚书·舜典》的改写:“汝平水土,惟时懋哉!”司马迁作了必要对译:“之”“哉”对等,语气词;“懋”,即“勉”,正印证许慎《说文》:“懋,勉也。”通过一一对应,先代含糊拗口的语言被改造成当时明白流畅的通俗语言。

    二是打破原文行文思路,以原书的文义重新组织。如《孔子世家》参照了《论语》,《商本纪》篇首改自《诗经·玄鸟》等,或一字一字直译,或意译增删,或变换句式,这对后世史家深有启发:不同时代、不同地方、不同人们会有不同表达习惯,选用不同的文字表达相同的内容。

    “迁书取材于《国语》《世本》《战国策》《楚汉春秋》等,以十二本纪、十表、八书、三十世家、七十列传组织而成。其本纪以事系年,取则于《春秋》。其八书详纪政制,蜕形于《尚书》。其十表稽牒作谱,印范于《世本》。其世家、列传,既宗雅记,亦采琐语,则《国语》之遗规也。诸体虽非皆迁所自创,而迁实集其大成,兼综诸体而调和之,使互相补而各尽其用。此足征迁组织力之强,而文章技术之妙也。”因此,《史记》可与《左传》《战国策》《国语》《世本》《楚汉春秋》等先秦古籍对读,探究当时语言习惯、人们心理行为,印证先秦历史制度礼仪等,拨开历史层层迷雾,还原历史现场。如《左传·烛之武退秦师》结尾,“微夫人之力不及此。因人之力而敝之,不仁;失其所与,不智;以乱易整,不武”,初读晋君言辞,有仁有义;倘若联系《史记·郑世家》,就会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子兰奔晋,从晋文公围郑。时兰事晋文公甚谨,爱幸之,乃私于晋,以求入郑为太子。晋于是欲得叔詹为僇。郑文公恐,不敢谓叔詹言。詹闻,言于郑君曰:“臣谓君,君不听臣,晋卒为患。然晋所以围郑,以詹,詹死而赦郑国,詹之愿也。”乃自杀……秦兵罢。晋文公欲入兰为太子,以告郑……遂许晋,与盟,而卒立子兰为太子,晋兵乃罢去。

    从战争结果看,郑大夫叔詹自杀,郑以奔晋的子兰为太子。晋文公不攻击秦军而撤军,并非他说得那般冠冕堂皇,而是实现了部分愿望。“晋文公谲而不正,齐桓公正而不谲。”(《论语·宪问》)孔子评判晋文公狡诈多端,并非空穴来风。

    梁启超说:“所谓二十四史,就是帝王将相之家谱。”《史记》不仅为帝王将相贵族士大夫作传,也为游侠刺客、商贾医生、倡伎优伶等下层百姓作传;为弄臣或坏人作传,也为爱护百姓的好人作传。一代有一代的历史,除考信外,史家还要梳理历史,选择重要事件,在参照史籍同时,也要进行一系列改造,并非简单的陈陈相因。

    对于鸿门宴事件,史迁《项羽本纪》用字1822,三次重复“旦日”:“旦日飨士卒,为击破沛公軍。”“旦日不可不蚤自来谢项王。”“沛公旦日从百馀骑来见项王,至鸿门。”

    班固《汉书·高帝纪》只用字851,依然保留三“旦日”:“于是飨士,旦日合战。”“旦日不可不早自来谢。”“沛公旦日从百余骑见羽鸿门。”司马光主编的《资治通鉴》用字1699,也照样保留三个“旦日”:“期旦日击破沛公军。”“旦日不可不蚤自来谢。”“沛公旦日从百馀骑来见项羽鸿门。”

    三位史家对三个“旦日”不删一词,背后实蕴藏多处玄机。旦日,本不该吃饭,项羽旦日犒劳将士吃饭,是为早点攻破刘邦驻地消灭刘邦。旦日飨士卒,集中表现项羽急切消灭刘邦的心情。项伯报恩张良,将攻打刘邦之事和盘托出,经刘邦拉拢,许诺帮忙。但项羽击破沛公军的命令已下达,为以防万一,项伯要刘邦旦日早早到鸿门谢罪;再经事先晓以大义,成功机会更大。“旦日”前,刘邦可能已率百余骑到了鸿门。“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孙子兵法》)既然刘邦亲自上门请罪,得意忘形的项羽不小心脱口而出卖了曹无伤。

    在参照鸿门宴这一相同历史事件,史家表述又各有不同:语言表述各有特色,剪裁不同,情节有详有略。但又不谋而合选取三“旦日”,这并非简单重复,某种意义上,可谓字字珠玑:蕴含着时间一致(次日天明),地点一致(鸿门),人物(项羽、项伯、刘邦)心机却截然不同。

    三、从史家对历史的参与意识读《史记》

    “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意大利史学家克罗齐在《历史学的理论与实际》提出这一著名论断。英国史学家柯林伍德说:“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历史离不开史家的主观参与,孔子著《春秋》,为“使乱臣贼子惧”。史家有目的性记录历史过程,有意识参与、评判、再现历史,最终建立历史体系。

    司马迁以敏锐的眼光,鉴定、抉择、判断、烛照大处,以独到的见识,驾驭上下古今。《太史公自序》云:“整齐百家杂语”“罔罗天下放失旧闻”“述故事,整齐其世传”“百年之间,天下遗文古事,靡不毕集太史公。”“《春秋》采善贬恶,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独刺讥而已也。”司马迁接受父命,继承孔子《春秋》。《春秋》正代表一种礼义,禁于未然的法制,是“是非”标准、“王道”纲领、世俗的行为指南。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见义不为,无勇也。”“见利思义,见危授命。”(《论语》)“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义所在。”“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士穷不失义,达不离道。”(《孟子》)孟子进一步提出“仁、义、礼、智”,董仲舒则扩充为“仁、义、礼、智、信”“五常”。义,作为涵义深广的道德范畴,是古代君子的行为准则,成为处理人际关系的基本原则,成为中华民族价值观的核心因素。

    因受李陵之祸,司马迁为继承父志,遭受宫刑,忍受耻辱:“行莫丑于辱先,而诟莫大于宫刑……重为乡党戮笑,污辱先人……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所如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报任安书》)司马迁危难之时,对扶危济困的游侠极具好感:“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戹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游侠列传》)亲朋忘义,无人济困,无形中铸就他对“义”的珍视与赞颂。《史记》对“义”的阐发比比皆是,至少有65篇、176次涉及“义”,有的一篇甚至提及10余次。如《太史公自序》提及13次:“故《春秋》者,礼义之大宗也。”“以身徇君,遂脱强秦,使驰说之士南向走秦者,黄歇之义,作《春申君列传》第十八。”“豫让义不为二心。作《刺客列传》第二十六。”……“不既信,不倍言,义者有取焉。作《游侠列传》第六十四。”“扶义俶傥,不令己失时,立功名于天下。作七十列传。”《乐书》出现14次:“礼义立,则贵贱等矣”“义以正之,如此则民治行矣”“见利而让,义也。”……

    通过“义”,司马迁将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感情倾向、价值判断,以直接方式切入主观论断,这是对先秦史学精神、史学体例的继承与发展。如《项羽本纪》“鸿门释刘”,大家对此耿耿于怀,认为项羽失策。其实,“义”起着关键作用。项羽出身楚国项氏望族,秉承贵族诚信守义、光明磊落等品质。“沛公不先破关中,公岂敢入乎?今人有大功而击之,不义也,不如因善遇之。”项伯说得项羽没了底气,少了攻打刘邦的把柄。杀之无名,“项羽诺之”。项羽既然同意项伯,就不会不顾大义而大张旗鼓讨伐刘邦;更不会鸿门宴上,以小人行径,置请罪的刘邦于死地。所谓胜之不武,对范增多次暗示杀掉刘邦,他“默然不应”,充耳不闻;宽容樊哙不敬,赐之酒食,称之壮士,甚至惺惺相惜,究其根本在于“义”。

    “幽于缧绁”,司马迁“故述往事,思来者”。在某种意义上,司马迁将《史记》看作第二部《春秋》:“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太史公自序》规模宏大,是《史记》全书纲领。“作者叙述自己的生平家世,叙述了自己写作《史记》的时代条件、个人动机、以及受刑后忍辱著书的毅力,介绍了《史记》的规模体例,以及全书的基本内容,这是研究司马迁生平思想以及《史记》的重要资料。”《自序》明述著书本旨,尤其概述各篇写作旨趣的130篇小序,或申明为某事作某本纪,或为某事作某年表等,一目了然。读《史记》前,最好先熟读《自序》,从中寻求答案,这也是司马迁教人读《史记》之法。

    传尾“太史公曰”,作为《史记》组成部分,虽依附正文,却多为点睛之笔,或作分析评价,或抒发感慨;开创史书论赞体例,也为后世史家树立了典范。阅读《史记》,倘若要看客观描写,就看传记;倘若要读通体看法,就看书表;倘若对司马迁见地感兴趣,就看论赞。“太史公曰”,对后世影响深远。如班固《汉书》、范晔《后汉书》传尾“赞曰”,陈寿《三国志》传尾“评曰”,姚思廉《梁书》《陈书》传尾“史臣曰”等,不胜枚举。甚至一些散文、小说都深受影响,如陶渊明散文《五柳先生传》结尾:“赞曰:黔娄之妻有言:‘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韩愈散文《毛颖传》结尾:“太史公曰:毛氏有两族。其一姬姓,文王之子封于毛,所谓鲁、卫、毛、聃者也……秦之灭诸侯,颖与有功,赏不酬劳,以老见疏,秦真少恩哉!”仿照《史记》手法,言微而意重,余韻袅袅。蒲松龄文言小说《聊斋志异》结尾绝大多数为“异史氏曰”,或议论,或讽刺,或赞颂,无不继承太史公论赞精神。

    鲁迅《汉文学史纲要》认为:“不拘于史法,不囿于字句,发于情,肆于心而为文……固不失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史记》文直事核,据实而录,不美化统治者品行,更不隐瞒统治者劣迹,确立史书基本体例,包含史学精神,为后世树立了光辉的典范。

    [作者通联:江苏扬州市弘扬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