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覆的赌徒与荒诞的圆满:评方方的《花满月》
龚子雯 李奇志
内容摘要:《花满月》是方方小说中少见的以主人公名字直接命名的作品。作品经由花满月这个特异的个体遗世独立于时代风云巨变中的麻将人生故事,实现了对传统的“赌徒”形象和“圆满”结局的颠覆与突破,体现了方方对人生价值意义的多面探究与幽深思考。
关键词:《花满月》 “赌徒” “圆满”
《花满月》,作家方方发表于《北京文学》2017年第一期的中篇小说,是方方小说中少见的以主人公名字直接命名的作品。这种命名方式一方面直观地告诉读者小说以人物“花满月”为中心展开叙事,另一方面也很容易使人联想到“花好月圆”等用以描述人生圆满的词汇,透露了主人公人生或人生某个阶段的“圆满”。本文将以主人公外在身份的变迁与内在身份的永驻为视点,探讨《花满月》对传统的“赌徒”形象的颠覆和对荒诞的“圆满”的叙事特点。
花满月对于麻将的嗜好是骨子里带来的“基因”,她的母亲是牌馆常客,在母亲子宫里的胎教就是哗哗的麻将声和母亲的麻将思维;花满月八岁时被母亲带上牌桌,从此沉迷于麻将。作者似乎着意于花满月的天生赌徒性的生成,把她与麻将的关系叙述成天然的胶着。小说中多次或直白或隐晦地提请读者麻将对花满月深层灵魂的唤醒,于是她明白了麻将是自己生命最本质的追求,所以花满月对外物的不在乎正是她对最真实的自我追求有着清醒认识的体现。一个对自己有着清晰价值判断的人向来非常通透,他们不会浪费精力去应付与目标无关的事物,只执着于自身的理想与追逐。花满月的塑造看似荒诞,实际也是对这类形象的高度概括。
故而花满月的赌徒形象,无一不显露着她对麻将高度的热忱。一般而言,人生的追求往往会随着时代风云的变换而面目全非,但方方的叙事却呈现出两者的错位。《花满月》的一个重要行文线索就是时代的全方位变化,从来不曾改变花满月为麻将而活的人生目的。小说伊始她是地主富豪家的大小姐,此时的她沉湎于麻将之中对其他的任何事物都不感兴趣,“到处兵荒马乱。花满月还在牌桌上”①;牌局正酣,作者笔锋一转,解放战争结束,社会性质彻底改变。于是,因专注于麻将而错失前往上海机会的花满月只好藏匿在仆人王四的家里,并更名为“岳满花”,文中多次提及她在恍惚间意识到,世界真的变了,岳满花很难再恢复从前的日子。为了生计她成为了王四的妻子,在腌菜厂中赚钱以维持生计,从前家里的女佣竟然把岳满花错认为是王四从乡下带过来的婆娘……面对这样的落差,岳满花与大多数人会产生的难以接受的抵触情绪截然相反,她“痛快地”接受这所有一切,并没有什么悲伤,生活依旧在有条不紊的继续:在腌菜厂整日庸庸碌碌,与儿子的关系也是冷谈寡情,丈夫因病去世,婆婆带着孙子离开,儿子长大后甚至想在文革时揭发她的身份,最终岳满花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孤家寡人”。但她从不曾因为孤独感到气馁或自怜,反而享受于这个状态,并且在阁楼上设置了一个牌桌,自己与自己“对弈”,其乐无穷。改革开放后亲人找到了岳满花,她终于又成了花满月,此时对她来说最重要的事情,不是着急与弟弟团聚,不是立刻把往日失去的钱财重新攥在手心,而是体面地前往牌馆,打满一百圈麻将。时代在变化,她作为旧时代的一抹灰暗色彩,似乎在不断被时间前进的车轮碾压伤害,但无论是大小姐花满月,还是穷困潦倒的岳满花,她都坦然接受,这些有着云泥之别的身份都包裹着赌徒这个永恒不变的形象中。《花满月》看似是在写着一个人所经历的沧桑巨变,实际上更多的是在变化之下隐藏的内在形象的永驻,即时代的变迁都为主人公置之度外,人物不是在随波逐流,而是以最本质的面目和最原始的疯狂面对麻将,这就是一位永远的赌徒。
“赌徒”在历代文学作品中十分常见,他们被塑造得奸诈狡猾,卑劣手段信手拈来,同时他们还被赋予着一种追逐欲望的意义。“欲望”的概念最早来自《圣经》中亚当与夏娃受到蛇的蛊惑,偷吃禁果而被赶出伊甸园的故事,“欲望”从此成为人的原罪,但也是驱使人们前进的原动力,而“赌徒”所追求的欲望通常是没有尽头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作品《赌徒》中曾经形容主人公阿列克谢是“把全部生命、精力、狂热和勇敢都用到轮盘堵上了”②的一个人,他遭遇不幸的婚姻,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轮盘上。故而传统的“赌徒”往往被刻画为在现实生活中遭遇不幸后投身于赌场的人,他们以运气为筹码,在具有强烈的不确定性的赌博之中放纵自我。这一方面表达了欲望膨胀后的“赌性”对正常人性的吞噬和毁灭,另一方面则表达了强烈的反抗意味。由于现实世界的不顺,“赌徒”们在赌场流连忘返不能自已,他们所具有的,是无法填满的对物质深深的渴望,而这种渴望一旦有一次被稍微实现过,引发的将是无法遏制的更深的放纵。从这个角度看,传统意义上的“赌徒”形象是对欲望的重复的、无限制的追逐,他们很难有真正满足的那一天,赌局总是络绎不绝,欲望也如同无底黑洞一般只会不断扩大,难以被填满,最终走向毁灭的深渊。
然而花满虽然是个痴迷麻将的赌徒,但与传统意义上的“赌徒”迥然不同,花满月对麻将的态度是虔诚的,她不以赢钱为目的,甚至不以牌技的高低为目的,牌桌上掩人耳目的小伎俩对她来说毫无意义,她在赌博中并不是“追逐”,而是“完成”,打完一百圈麻将是一个人生目标,所以从小说开篇到结束,她真正放在心上的就是完成这一目标,从而达到“圆满”。就此而言,花满月形象是對传统“赌徒”的颠覆,她为的不是满足自己的利益欲望去反抗在社会中所遭遇的不公,而是单纯的独立于社会之外的一种自我实现,她对于所处的社会变迁、社会地位、社会交往等等毫无兴趣,看起来散漫又冷漠,一心只想完成自己的目标。这也是《花满月》对于人物形象塑造上的一种突破:成为自己,完成自己,生命就有了意义,就“花满月”了。
然而,无论是小说题目还是作者的写作倾向看,《花满月》都是与传统意义上的圆满相悖的一个“圆满”故事。小说中虽数次出现几乎要趋于传统意义上圆满生活的片段,如岳满花嫁给王四并和他有了孩子,生活似乎可以这样稳定下去;但作者笔调一转,王四死于浮肿病,婆婆带着孙子回乡下了,岳满花瞬间遭遇丧夫失子的双重打击。又如岳满花的侄儿侄女找到她并与之相认,从前富足的生活又触手可得之时,她却意外暴毙在牌桌上。生活仿佛是在故意捉弄这个命运颠簸的女子。但方方不这么看,她表示:很多人的命运都是两只手的操纵,一是其生活背景,二是其自身性格。花满月这种天性懒散的人,在什么样的社会都懒散,她也无所谓命运,她也不愿承担任何责任,更谈不上事业心。“有作为是人生,无作为也是人生。你也不能说她过得不圆满。”
“打满一百圈麻将”是花满月从最开始坐在牌桌上搅弄那些小方块到最后含笑死去这段人生里唯一的心愿,书中曾几次描述花满月在牌桌上的心理,八岁时第一次被母亲抱到棋牌时听见那“哗啦啦”的洗牌声如同高山流水入耳即化;被家人规定只能打满一百圈时心无旁骛打到昏天黑地;在幽深的小阁楼里如同疯魔一般沉浸在麻将的世界;最后打满一百圈后阖然与世长辞。她既不在乎对手,也不在乎输赢,真正让她心心念念着难以割舍、随时能抓住她所有思绪的,不过就是麻将本身。这看起来着实有些荒诞,但如若我们抛开世俗的准则,从个体满足、消极自由的层面看,这又何尝不是一种人生的圆满?所以方方说:“而实际上,这辉煌只要她自己觉得被照耀了,就已足够。”《哲学大辞典》中把“人生价值”定义为“社会对个人的尊重和满足;个人对社会的责任和贡献”。③迄今为止,这是所有社会的主流价值观。但也有学者对此进行了质疑,如陈新汉就指出:在这一定义下“人生价值”成了“个人的所作所为对于某一主体的价值”,是逻辑不通的;而“人生价值就是一个人的人生或人生的所作所为对于作为主体的个体自身需要满足的现实效应和对于作为主体的社会需要满足的现实效应”。④花滿月实际上是具有充分的自我认识和人生价值自觉的,尽管她自我价值的实现是脱离了社会需要而实现的。在这里,方方给予了一个特殊的视角去拷问价值判断,她以荒诞的、甚至有些疯狂的视角展示了花满月只属于自己、真正为自己而活的一生,是对中国文化传统意义上的 “圆满”结局的改写,而这种花满月式的“圆满”是否值得认可,方方经由故事的叙事给读者留下了巨大的想象反思空间。
《花满月》展示了一个特异的个体遗世独立于时代风云巨变中的故事,突破了以往文学作品中对于“赌徒”形象和“圆满”结局的固化描写,以花满月的麻将人生——纯粹的游戏的毫无功利性的人生,阐释了别样的人生面相,向读者呈现了某种超越社会规范约束的精神世界的满足,虽不可理喻,确真实存在。
注 释
①方方:《花满月》,《北京文学》,2017年第1期。本文后面所引的原文全出自本作品。
②陀思妥耶夫斯基:《赌徒》,上海译文出版社,2016年,第96页。
③金炳华:《哲学大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2001年,第213页。
④陈新汉:《论人生价值》,《山东社会科学》,2010年第11期。
(作者介绍:龚子雯,武汉轻工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汉语言文学16级学生;李奇志,本文通讯作者,武汉轻工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