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身之苦与崇高的精神体验
董娴娟
2017年张扬导演的影片《冈仁波齐》上映后票房达到9000多万,作为一部没有大牌明星、没有高昂制作费、没有任何商业噱头的艺术电影,受到大众如此的欢迎和好评,既与近年来大家对于西藏及与西藏相关的自然风光、宗教信仰、独特的民风民俗有着浓厚的兴趣有关,与作品所传达出的至真至纯的精神信仰也不无关系。
影片主要讲述了普拉村村民尼玛扎堆的父亲英年早逝,其生前一直想去朝圣但是没能完成心愿,尼玛扎堆为了叔叔杨培不再有同样的遗憾,决定带上叔叔去拉萨和神山冈仁波齐朝圣。时年正值马年,在藏传佛教里,马年是释迦牟尼降生和成道的年份,也是冈仁波齐的本命年,这一年里,诸神都会聚集到冈仁波齐,此时转山功德更大。村里人知道后,纷纷表示希望加入尼玛扎堆的朝圣队伍,其中有老人、孕妇、想要赎罪的屠夫、家中因修建房屋遭受不幸的村民、9岁的小女孩……这只队伍,历时一年,在长达2000多公里的朝圣之路上,经历了新生命的诞生,老者的死去,遭遇了病痛、车祸、恶劣的天气与路况、物质的贫乏,但是一切的苦难都没有动摇他们,这只朝圣的队伍在路途中的坚定、不畏艰难,以及他们的单纯和善良深深地震撼了观众。
一、 朝圣之路与人生之路
《冈仁波齐》以藏民的朝圣和转山活动作为主要内容,导演以纪录片的拍摄方法反映了一只队伍去往拉萨和冈仁波齐朝圣的过程,然而这又不是一部真正的纪录片,因为所有的剧情和内容都是对现实生活的重演,导演张扬将自己在西藏工作一年所观察和体会到的内容进行了重新编排和整理,他将这条朝圣之路看作是一条自我修行之路,一条发现自我之路,他谈到:“他们在朝圣的过程中,对我自身而言是一种修行,这种修行不一定归属到佛教,但一定跟自我有关系,这一年就是不断发现自我的一个过程。”[1]
朝圣之路是一条修行和发现自我之路,人生之路又何尝不是如此。在影片中,朝圣的队伍里有年老的长者、孕妇、小孩和成年男子,就像我们人生的不同阶段,在朝圣的路途中,这些人经历了新生命的诞生,老者的死去,就像我们每一个人都要经历的生之喜和死之悲。然而,在影片中,生与死都是那么的平常,在朝圣路上刚生过小孩的次仁曲珍不用坐月子,生产完就带着孩子继续上路,这在大部分中国人看来是不可思议的,生过孩子的女人不是需要好好调养身体,不然会落下很多病痛吗?可次仁曲珍认为自己的孩子能够出生在朝圣之路上,实在是无限幸运和幸福的事情,与肉身承受的痛苦比较起来,这种来自精神上的崇高体验战胜了一切,在信仰和崇高的精神体验下,肉身显得那么的渺小,不值一提。这也是为什么当尼玛扎堆的叔叔杨培在冈仁波齐山下死去,他却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悲伤,反而认为叔叔能够在朝圣之路上死去是一种莫大的幸福的原因,叔叔得到了福报。在朝圣之路上精神信仰的力量让他们战胜了肉身之苦,以及对于死亡的恐惧。人生之路上,我们常常在功名利禄以及对欲望的追逐中迷失自我,而当遭遇挫折与痛苦的时候正是从欲望中抽身出来修行和发现自我的时候,在不断的挫折和苦难中才能逐渐找寻到人生真正的意义和价值。
二、 轮回中的肉身之苦与崇高信仰的救赎之路
在佛教当中,世间众生都要经历生死轮回,根据善恶业报有六个去处,称为“六道”,即天道、人道、畜生道、阿修罗道、饿鬼道、地狱道,无论处于哪一道都要承受生老病死,“求之不得”以及“已失去”等痛苦,只有一心向佛,乞求死后往生西方极乐世界,才能超出六道轮回,摆脱肉身和情欲之苦。藏族朝圣的意义就在于希望通过朝圣,在死亡的时候得到救度,超脱六道轮回,往生“西方极乐世界”。正如噶玛噶举的大活佛在转山的经文中所说的:“吾向圣神卡瓦格博一心一意地祈祷!愿为共同成就布如云团共聚,消除恶障,降临罪孽时,敬祈圣神怜悯!吾向圣神感恩戴德叩拜。怀着强烈的希望提出请求!我虔诚地膜拜!敬祈怜悯慈悲之心!引向正道中断恶趣,枯干生死海(指无边的生死轮回),脱离轮回六道众生……祈请绒域山神卡瓦格博引向涅槃乐土。至此不再进入阴间,护送死者径直升入西天极乐世界。”[2]在影片当中,这支朝圣的队伍也是怀着同样的信念,希望通过朝圣洗净身上的罪孽,积累福报,不仅为自己也为世间更多的人,超脱肉身之苦。
人一生将会遭受的苦难,在影片的朝圣之路上都被一一上演,包括生死之苦、病痛之苦、情欲之苦……这些苦痛我们将其统称为肉身之苦。这条朝圣之路就是一条夹杂着肉身之苦和崇高的精神体验之路,虽有道路险阻,漫长的朝圣路途中,可能会把头磕破,把鞋子走破,把牛皮做的围裙磨破,可能会遇到狂风暴雨,大雪纷飞,天寒地冻,但是因为心中的信仰,以及对于超脱苦难的憧憬,肉身所受之痛反而强化了因为要实现信仰而遭受磨难的伟大,似乎肉身多受一分痛苦,就能离信仰和超脱更近一步。在影片中,因为遭遇车祸,朝圣队伍的拖拉机被撞坏了,他们只能舍棄车头,男人们推着车身继续赶路。这一段中最让人震惊的是,男人们把车推了一段之后,将车放下来再回头把落下的路程重新磕回来,队伍中年龄最小的孩子扎西措姆生病了,旁边的人建议让小孩休息,但孩子的母亲坚持让她继续磕头。这些情景都在不断的强化朝圣队伍对于肉身之苦的甘之若饴,他们并没有试图去逃避苦难,而是主动而愉快地迎接苦难,在他们看来因为信仰而承受的肉身之苦不是苦,反而因为这种苦强化了他们能够战胜痛苦的愉悦。
崇高是一个西方的美学范畴,艾德蒙·柏克最早将崇高与美对立起来,如果说美是一种由和谐的形式引起的愉悦感受,那么崇高则是由恐怖、可怕、痛苦的体验引起的,是人在战胜痛苦与恐怖后所感受到的、夹杂着痛苦和超越痛苦的愉悦的体验。除了表现美,很多艺术家也表现具有崇高美学特征的作品,如意大利雕塑家贝尼尼的作品《圣特蕾莎修女》,雕塑由侧坐的特蕾莎修女和左边手持金色长矛的小天使构成,特蕾莎紧闭双眼,全身瘫软,表现出其在睡梦当中,小天使的金色长矛直指特蕾莎的心脏。这座雕塑表现的是圣女特蕾莎的一个梦境,在梦境中小天使用金色的镖箭多次刺向她的心脏,让她发出痛苦的呻吟,但是在这种痛苦之中,又让她感受到了极致的甜蜜与幸福。在特蕾莎的日记当中她记录到“我看见靠近我的左边,有位具有人形的天使……天使並不大,而是小小的。他非常美,面容火红,好似火焰,看起來好像是属于最高品級的一位天使,彷彿整个都在燃烧的火中,显得火光四溢……我看见在他的手中,有一支金质的镖箭,矛头好似有小小的火花。我觉得,这位天使好几次把镖箭插进我的心,插到我內心最深处。当他把箭拔出來的時候,我感到他把我內极深的部分也连同拔出,他使我整个地燃烧在天主的大爱中。这个痛苦之剧烈,使我发出呻吟。这剧烈的痛苦带给我至极的甜蜜……这个经验仍持续的日子里,我彷彿失神般地走动,既不想看,也不想说话,而是紧紧抱住我的痛苦。对我而言,这是超越一切受造物的至极光荣。”[3]特蕾莎修女在梦境中一方面因为小天使的镖箭射向她的心脏而遭受了极大的痛苦,一方面因为这种痛苦的体验反而让她觉得离自己的信仰如此贴近而感受到了极致的甜蜜与喜悦,这种夹杂着痛苦以及超越痛苦的愉悦就是一种崇高的精神体验,这种体验与美所带来的纯粹的愉悦有很大的区别,是在克服和超越了恐怖、可怕、痛苦之后的愉悦。电影当中的这只朝圣队伍也在不断地遭遇肉身之苦,然而和特蕾莎修女一样,因为有崇高的信仰,他们获得了超越肉身之苦的快乐。
三、 消费社会下崇高的精神追求
从工业社会进入消费社会,物质的极大丰富已经超越了人类基本的生存需求,人类的消费不再是为了满足基本的生活所需,而是通过消费体现自己的身份、品味、阶层、价值。十元的体恤和上万元的體恤从功能上来看都是一样的,唯一的区别在于品牌以及品牌背后所代表的身份、地位。“我们处在“消费”控制着整个生活的这样一种境地”[4],在这样的消费社会中,人们每天工作是为了得到更好的物质回报,享受更好的物质生活,物质与财富成为了一个人成功与否的标志,人们过于信仰物质与财富,认为拥有越多的物质与财富就会越接近自己理想的生活。
然而,在这样的消费社会下,却引起了人们普遍的不安全感,“对每个人来说,各方面(收入、声誉、文化等)的流动以及地位和竞争所产生的心理和社会压力变得更加沉重,必须有较长的时间才能自我恢复和自我循环,才能弥补多种危害——上下班的路途、人口过于集中以及不断的侵犯与刺激——所产生的心理和精神上的磨损。”[5]对于物质与财富的追逐永远不会有止境,如果以此作为目标,就会永远陷入“求之不得”的痛苦之中。
在后现代主义去除深度、平面化、世俗化思潮的冲击下,躲避崇高、追求无意义、无深度,让人的精神变得空虚、空洞,物质财富的增加却没能给人带来更多的幸福感。电影《冈仁波齐》给陷入物质丰盈却充满不安全感的都市人另一种解释人生的思路,即停下对于物质、欲望的关注,追求一种精神的信仰。这种信仰不一定归属于宗教,也可看作一种对于生命的态度。人生在世真的需要那么多的财富吗?是否还有比财富更重要的东西?亲情、友情、爱情、正直的品质、胸怀天下的正义感……真正珍贵的东西是无法用物质来衡量的,当我们的内心被这种崇高的精神追求充盈的时候,当我们拥有崇高的精神体验的时候,这种精神信仰就能够让我们超脱肉身和欲望的痛苦,坦然面对生死和无常,而世间的一切苦痛和欲望都会变得无足轻重起来。
参考文献:
[1]张杨,王红卫,孙长江.发现自我的朝圣之路——《冈仁波齐》导演创作谈[J].北京电影学院学报,2015(6):41-43.
[2]郭净.转山与中阴救度[J].中国民族,2015,(10):77.
[3]大德兰.加而默罗圣衣会译[M].台北:星火文化有限公司,2010:261-262.
[4][5](法)让·鲍德里亚.消费社会[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5,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