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学视角的文本解读

    杨邦俊

    摘 要 文章学是研究文章本质、体裁、构成、功用以及读写方法的学问。研究范围涉及文体特征、语言特色、声韵规律、技法运用等多个方面。汉语文章体裁多样,形式独特,辞采富丽。从文章学的视角来研究文本解读及其边界是一条重要途径。该文援引大量实例对此作了较为详尽的介绍。

    关键词 文章学;文本解读;体裁;言语

    一、基于文章体裁的文本解读

    从文章的体裁特征看,汉语大致包括写景文、叙事文、说理文、抒情文四类。不同体裁的文章反映的对象不同,行文方式不同,语言风格不同,因而阅读解释的路径、关注的重点也会有所区别。元代文论家陈绎曾在《文说》中对此曾有论述。这里我们介绍四类文体阅读解文的路径。

    (一)写景文的读解:阅景理气

    “凡天文、地理、物象皆景也,景以气为主。”(陈绎曾语,下同)阅读写景文,需要通过对文中景物描写的阅读观照,感悟文中的情感气势。我们把这种阅读解文方式称为“阅景理气”。

    放鹤亭记(节选)

    苏 轼

    山人有二鹤,甚驯而善飞,旦则望西山之缺而放焉,纵其所如,或立于陂田,或翔于云表;暮则傃东山而归。故名之曰“放鹤亭”。

    郡守苏轼,时从宾佐僚吏往见山人,饮酒于斯亭而乐之。

    乃作放鹤、招鹤之歌曰:“鹤飞去兮西山之缺,高翔而下览兮择所适。翻然敛翼,宛将集兮,忽何所见,矫然而复击。独终日于涧谷之间兮,啄苍苔而履白石。鹤归来兮,东山之阴。其下有人兮,黄冠草屦,葛衣而鼓琴。躬耕而食兮,其馀以汝饱。归来归来兮,西山不可以久留。”(《苏轼文集》,中华书局,1986年版)

    《放鹤亭记》是苏轼写云龙山人隐逸放鹤之景的名篇。山人养鹤,早放晚归,纵其所如。结尾部分,以歌的形式展现放鹤、收鹤的壮美景象。先写鹤飞西山之缺,独飞孤往,高翔下览,择所而止。其中“敛翼”“将集”“复击”“翻然”“矫然”的姿态,“啄苍苔”“履白石”,坦然、淡然的情态十分逼真;次写鹤归东山之阴,其下有人,黄冠草屦,葛衣鼓琴,在此隐居耕食。景物描写很有气势,行文跌宕,文气沛然,情感饱满。明写鹤飞之景,暗喻隐士之乐。文中浓烈的感情通过景物的气势表现出来。解读写景文,读文阅景,赏笔理气,为其正途。

    (二)说理文的读解:明理得道

    “凡议论、思致曲折皆意也,意以理为主”,阅读解文要问道明理。《文心雕龙·论说》云:“圣哲彝训曰经,述经叙理曰论。论者伦也。”①古人把圣贤阐明天地人伦之道的著作叫做“经”,把解释经意、解说大道的著作叫做“论”。“论”同“伦”,本义为条理、道理。在解释学里,就是思致曲折、含意深婉、道理深刻的言说。以《论语》为例,它是记载孔子及其弟子言行的著作,句句精微,讲的都是天地大道。程颐曾赞曰:“仲尼,天地也;颜子,和风庆云也。”②但孔子的门人谦退,在结集成书时,不敢以“经”为名,“抑其经目”“称为《论语》”。后来以“论”为名的各种著作,都尊崇此意。对于这类以论说自然生存之道为主的文章,我们要在阅读中审其议论,观其思致,撮其意旨,博考其理,以明大道。阅读以明理为本,解文当以问道为先。刘勰在《文心雕龙·序志》中说“《文心》之作,本乎道。”③为此,他把“原道”序列全書之首。何为“原道”呢?《淮南子·原道训》高诱注:“原,本也。本道根真,包裹天地,以历万物,故曰原道,用以题篇。”④解读这种论说类文本,要按照“文—意—理—道”的路径,逐步演进,以得其大道真理。

    《论语·先进》有关于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述志的记载,孔子“哂由”而“与点”,朱熹在《论语集注》中解说:“孔子之志,在于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使万物莫不遂其性,曾点知之,故孔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⑤朱子的这个解读,参照了孔子一生的言行,可谓读书观人,明理得道。

    (三)叙事文的读解:观事体真

    “凡实事、故事皆事也,事生于景则真。”叙事性文章大都具有复杂的背景,事件描写穿插着人物和场景,具有很强的现场感,阅读解文应该准确地把握主体和背景,观事以体真。

    黄花满地,白柳横坡。小桥通若耶之溪,曲径接天台之路。石中清流激湍,篱落飘香;树头红叶翩翩,疏林如画。西风乍紧,初罢莺啼;暖日当暄,又添蛩语。遥望东南,建几处依山之榭;近观西北,结三间临水之轩。笙簧盈耳,别有幽情;罗绮穿林,倍添韵致。(曹雪芹《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

    这段文字出自《红楼梦》第十一回,描写宁国府会芳园。用语精工骈俪,形象生动逼真。但其精彩绝不限于此,文章还有一个背景,王熙凤从宁府庆寿辰、探望秦可卿的病后回来路经此地。此前还有一段记述:

    于是凤姐儿带领跟来的婆子丫头并宁府的媳妇婆子们,从里头绕进园子的便门来。但只见……(曹雪芹《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

    据此题引可知,上述美景是通过王熙凤的视觉展现出来的,并由此引出躲在假山背后的贾瑞和后面王熙凤设计毒害贾瑞的情节。这种写法将园内美好外景与幕后丑恶的人事并列在一起,形成鲜明的反差,深刻揭露了大观园内的糜烂生活,写景造语富有深刻的寓意,让人读后深感震惊。主体和背景交错,现实与想象结合,事生于景,景为事用。解读这类叙事类文本,固然要以关注事件为主,但也不可忽视主体与背景的整体观照,需要细心体察景与事的关联,读出文本背后的深意。

    (四)抒情文的读解:筌意物情

    “凡喜怒哀乐爱恶之真趣皆情也,意出于情则切。”优秀的抒情文本,情感往往不直接表达,而采用较为隐晦的方式,通过特定的情境描写,借助生动有趣的故事来暗示。阅读解文需要“筌意物情”。所谓“筌意”,即“假文字以筌意”,就是透过文字,提取文本包笼的意义。所谓“物情”,即根据文中描写的风物人情,揣度其中的情感。“物”的本义是“辨识,选择”,这里含有“以物为辨,因物而择”的意味。明人江盈科的《雪涛谐史》,记载了一个特别幽默的小故事:

    楚人有生而不识姜者,曰:“此从树上结成。”或曰:“从土地生成。”其人固执己见,曰:“请与子以十人为质,以所乘驴为赌。”已而遍问十人,皆曰:“土出也。”其人哑然失色,曰:“驴则付汝,姜还树生。”(《明清善本小说丛刊·第六辑·谐谑篇·雪涛谐史》,天一出版社)

    文中的“不识姜者”是一个固执己见、冥顽不化的人。作者通过一个生动的故事画皮画肉,入骨三分,趣味无穷,对其给以辛辣的嘲讽。现实社会中这种“不识姜者”很多,阅读时要联系现实社会广阔的背景读懂故事里包笼的意义,借助文中描写的世态人情,体会作者在文中传达的情怀。

    汉语文章的体裁虽然众多,但文体的由来,一定都与写景、叙事、议论和抒情有关。各类文章因写作目的不同,笔法有所侧重。一般会以一种形式为主,而兼顾其他。对此,陈绎曾有一段精辟的论述:“凡文无景则枯,无意则粗,无事则虚,无情则诬,道必见于四者也。”

    二、基于文章言语的文本解读

    汉语文章外在的形式,主要表现在文字、图表、篇章、段落,声韵、修辞等方面。文章是语用的产物,实質上是一定时间、空间中语用关系的总和。文字、图表、符号、声韵和修辞的读解不能简单地静止地从语言层面理解,而要深入语用环节,从言语层面解释,这就构成了汉语阅读解释学的言语解读,有以下一些主要方式。

    (一)玩索文字

    文章由文字构成,文字有三重含义。一是字面意义:词语约定的含义,可以查阅工具书解读。二是语境意义:词语在运用中临时生成的新意,需要结合语境解读。三是主旨意义:与文本主旨相关的意义,需要联系全文和作者写作的背景解读。玩索文字,就是联系语境,从语用的层面品味文字的含义,品赏言语的情趣,由字面意义而及语境意义,直至主旨意义。

    《红楼梦》第三十回“宝钗借扇机带双敲,龄官划蔷痴及局外”,回目中的“双敲”用得巧妙。先说这个“敲”字,词典意义指“在物体上面打,使发出声音”,当有“敲打”之意。检索原文,果有证据:

    (林黛玉)见宝玉憋的脸上紫胀,便咬着牙用指头狠命的在他额颅上戳了一下,哼了一声,咬牙说道:“你这——“刚说了两个字,便又叹了一口气,仍拿起手帕子来擦眼泪。(曹雪芹《红楼梦》)

    黛玉连续两次对宝玉“戳了一下“,将这“戳”解读为“轻敲”,应该不错。但事实又绝非这样简单,接下来,原文又有叙述。

    林黛玉听见宝玉奚落宝钗,心中着实得意,才要搭言也趁势儿取个笑,不想靛儿因找扇子,宝钗又发了两句话,他便改口笑道:“宝姐姐,你听了两出什么戏?”宝钗因见林黛玉面上有得意之态,一定是听了宝玉方才奚落之言,遂了他的心愿,忽又见问他这话,便笑道:“我看的是李逵骂了宋江,后来又赔不是。”宝玉便笑道:“姐姐通今博古,色色都知道,怎么连这一出戏的名字也不知道,就说了这么一串子。这叫《负荆请罪》。”宝钗笑道:“原来这叫作《负荆请罪》!你们通今博古,才知道‘负荆请罪,我不知道什么是‘负荆请罪!”(曹雪芹《红楼梦》)

    原来“双敲”的“双”,指宝黛二人;“敲”也不是物体上的“敲打”,而为“用言语回击”。考虑到此时贾母、王熙凤都在场,还应理解为,这话同时也是说给贾母和凤姐听的。言外之意是:“我”薛宝钗也不是好惹的,你们不要不分轻重,顾此失彼。如此玩索文字,才能接近原旨。

    (二)品味辞气

    汉语是情感特别丰富的语言,写作者把自己的喜怒哀乐,化作抑扬顿挫的辞气附着在言语中,沉淀在文本里。阅读时,读者需要借助对文本的阅读讽诵,揣摩其中的辞气。言语解读需要品味辞气,可从以下途径实施。

    1.讽声求气。汉字的读音有四声,因声调的抑扬形成平仄,古人巧妙地利用这种平仄关系,选择词语写诗为文,形成有组织、有节奏的序列,构成文本内部的旋律,创造了诗词格律,便于更加充分地表达自己的情感。后来这种手法推广到其他文体,成为一种传统。因而汉语的言语解读应该通过讽读声调追索辞气。

    池 上 篇

    白居易

    十亩之宅,五亩之园。有水一池,有竹千竿。勿谓土狭,勿谓地偏。足以容膝,足以息肩。有堂有庭,有桥有船。有书有酒,有歌有弦。有叟在中,白须飘然。识分知足,外无求焉。如鸟择木,姑务巢安。如龟居坎,不知海宽。灵鹤怪石,紫菱白莲。皆吾所好,尽在吾前。时饮一杯,或吟一篇。妻孥熙熙,鸡犬闲闲。优哉游哉,吾将终老乎其间。(《白氏长庆集》,中华书局,1979年版)

    白居易《池上篇》,采用铺排和复唱的形式介绍自己的家园。语言形式上,重音连缀,排比成文。声韵上音调复沓,平仄相顾,形成有组织的结构,文中有一股流动的气韵。讽读全诗,随着音节的抑扬起伏,就能感受到文本内部的辞气,体会到作者的情感。

    2.讽韵理气。汉语词汇丰富,音韵和谐。善用多样化的词形,多变性的音韵,构成丰富的辞气。与此同时,又借助汉语声韵的规律,通过韵字的排列,组成一个一个乐章,加强这种辞气。阅读解文可以通过讽读声韵,理顺辞气,把握乐章内部律动的节奏,追溯到文本深处的情感。“讽韵”的“韵”,不能简单地理解为诗歌押韵的“韵”,它有更广的外延,包括构成乐章内部旋律的一切因素。《红楼梦》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有一段景物描写。

    (贾政)一面引人出来,转过山坡,穿花度柳,抚石依泉,过了荼蘼架,再入木香棚,越牡丹亭,度芍药圃,入蔷薇院,出芭蕉坞,盘旋曲折。忽闻水声潺湲,泻出石洞,上则萝薜倒垂,下则落花浮荡。(曹雪芹《红楼梦》)

    园美文更美,文中词语的选择,声韵的安排很有讲究。“引”“转”“穿”“过”“入”“越”……一组动词,在声韵上相互呼应,构成一段旋律。讽读这些韵字,理顺文本的辞气,就能明了人物的行踪。“盘旋”“潺湲”一对叠韵词,节奏鲜明,韵律优美,写出了山坡的曲折和水声的潺潺。讽韵理气,个中情趣,自能感悟。

    情感植于声韵,声韵演成辞气,辞气玩于口舌,口舌传递情感,情感达于心耳——这是品味辞气通常的路径。

    (三)鉴赏修辞

    汉语的修辞现象十分普遍,辞格异常丰富。陈望道《修辞学发凡》中列举的修辞格就有三十多种,六十多格。修辞学的文本解读重在赏析文本修辞的构成和实际的语言表达效果。

    幽梦影(节选)

    张 潮

    读经宜冬,其神专也;读史宜夏,其时久也;读诸子宜秋,其致别也;读诸集宜春,其机畅也。为月忧云,为书忧蠹,为花忧风雨,为才子佳人忧命薄,真是菩萨心肠。花不可以无蝶,山不可以无泉,石不可以无苔,水不可以无藻,乔木不可以无藤萝,人不可以无癖。为浊富不若为清贫,以忧生不若以乐死。庄周梦为蝴蝶,庄周之幸也;蝴蝶梦为庄周,蝴蝶之不幸也。少年读书如隙中窥月,中年读书如庭中望月,老年读书如台上玩月,皆以阅历之浅深,为所得之浅深耳。雨之为物,能令昼短,能令夜长。(《幽梦影》,中华书局,2008年版)

    《幽梦影》语言修辞之丰赡,为文坛之少见。节选部分采用排比的手法论读书,把春夏秋冬的时令特征和经史子集的文章风貌排列在一起,让人生动形象地感受到四时读书的不同乐趣与用途。又采用比喻、比拟、移情、移觉等多种修辞手法,论自然,论人伦,论闲情……处处绽放着道德的光辉,句句闪现着智慧的光芒。修辞的解读,当于富丽的外饰中剥见内在的情调。

    (四)阅览图表

    图表是汉语文章的一种表达形式,直观具体,简洁明了,或展示事物的外貌特征,或提供翔实的统计资料,对阅读解文,特别是社科类文章的阅读理解有较大的帮助。以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的费孝通《乡土中国》为例。第一章“乡土本色”,在引述俄国人类学家史禄国的论述时,编者采用汉语、俄语、英语三种语言,插入一段介绍史禄国的生平和学术成就的文字,并配发了史禄国的一张照片。读者看图阅文,能更加直观地感受史禄国先生的学者风貌。有些社科类文章更是直接用图和统计表格,来揭示事物的原理,反映事物发展变化的规律。如果不读图表,可能根本读不懂文字。阅读图表也是文本解读的重要内容。

    三、基于文章内容的文本解读

    文章由篇章构成,有具体内容。阅读时文章的形制结构、行文习惯、语言风格,文中的人物事件,用事用典,一一展现在我们面前。基于文章内容的解读,需要审篇章,鉴细节,考故实,辨风格。

    (一)审读篇章

    刘勰在《文心雕龙·镕裁篇》中说:“草创鸿笔,先标三准:履端于始,则设情以位体;举正于中,则酌事以取类;归馀于终,则撮辞以举要。”⑥

    所谓“三准”,指写作文章开头、正文和结尾的三个“准则”。开篇“设情以位体”,以内容为标准来选择适当的开头,以突出主体;主体部分“酌事以取类”,选择具有代表性的同类素材来表现主题;结尾“撮辞以举要”,选用精要的语言来点明题旨。阅读解文,反向而为,应对文章的篇章结构整体审读。

    1.审篇首。文章的开头,大都具有开宗明义、引出下文的功用。文章的主要内容,诸如议论类文章的中心论点,叙事类文章主要人物和中心事件等,乃至文章的体裁特征,语言风格,或明或暗都会有所体现。找到这些内容,审读分析,能为全文的解读打好基础。

    大宋仁宗年间,江南平江府东门外长乐村中有个老者,姓秋,名先,原是庄家出身,有数亩田地,一所草房。妈妈水氏已故,别无儿女。那秋先从幼酷好栽花种果,把田业都撇弃了,专于其事。若偶觅得种异花,就是拾着珍宝,也没有这般欢喜。或遇见卖花的,有株好花,不论身边有钱无钱,一定要买。日积月累,遂成了一个大园。(冯梦龙《醒世恒言》卷四)

    这是冯梦龙《灌园叟晚逢仙女》的开头部分,粗线条勾勒出主人公秋先的性格特征——爱花近痴,惜花如命。三言两语揭示人物的性格特征,一个带有理想色彩、为创造美的世界而辛勤劳动的人物历历在目。读这篇小说的开头,能快速地了解主要人物的风貌特征,为后文阅读起好步,开好头。

    2.审主体。主体即正文。阅读文章的正文,梳理文章内容,提取主要事实,探究这些“事实”共同表达的主题,是阅读解文的重点。仍以《灌园叟晚逢仙女》为例,细读中间部分,不难发现写了两大事实。一是张委践踏花园、仙女以神力帮助秋先恢复花园;二是张委诬告,秋先陷狱,又得花神帮助,伸张正义,诛锄恶霸。读解到这里,文章的主题则大致清楚明了。

    3.审结尾。文章的结尾具有照应全篇的功能,不管何种文体,结尾处大致都会透露一些作者的情感态度和思想倾向。抓住关键词,联系全文思考,能够更加深入地理解原文。《灌园叟晚逢仙女》的结尾写大尹病愈升堂;公差禀报原告已死;里老乡民连名具呈前事,诉说“秋公平日惜花行善,并非妖人”“张委设谋陷害,神道报应”。抓住这些关键词,联系前文反思,小说的主题不言自明。

    (二)鉴别细节

    文章的精细解读体现在对细节的理解上。阅读中要对文中的人物、事件,主体、背景及其关系,反复观照比对;对作者的观点、态度作全方位的考察,以求解读切合原旨。元人陈绎曾在《文荃》中,提出了一些审读文本细节的方法。

    1.推鞠。包括以下环节:(1)寻来踪,推究文中景、意、事、情各各的来由;(2)去痕迹,把题中景、意、事、情从它们具体的环境中褪脱出来,进行抽象;(3)推本宗,基于抽象,直下本原,探寻文本的主旨;(4)求旁枝,由此及彼,由中心事件牵连其他的枝节;(5)找佐证,搜寻以往的见闻以证会自己的解读;(6)发隐匿,将文中隐匿的情节,发掘出来,一一点破;(7)辨形似,对于那些委婉的曲笔要细加考察,明确真实的意图。因为这些环节都要像审理案件一样核实,谓之“推鞠”。

    2.磨勘。主要检查阅读解文中是否有“罐漏”之处,即把自己的解读与原文比对、矫正、打磨、勘误,直至与原旨完全吻合。这一环节好比对新制的陶罐装水检验,惟其滴水不漏方可放手,是谓磨勘。

    3.拟断。依陈氏之说,可采用以下方法:(1)“原情”:推究人情,“以恕度之”;(2)“据理”:根据天理,“以正折之”;(3)“按例”:对史论和诸子之说,比照故训解读;(4)“奉救”:联系现实,参照典故解读;(5)“唯令”,解读应以先圣的格言为依据;(6)“依律”:依照學界公认的标准或依据解读。

    4.处置。根据文本内容反查自己的解读,看哪些到位,哪些还有不足;该肯定的肯定,该否定的否定。这一阶段好比审理案件中的判决,谓之“处置”。

    5.详审。对文中的细节仔细考辨。(1)考人名,称呼归一,古代介绍人物或用姓氏、或用名谓、或用字号,文中人名是否为同一个人要反复核对;(2)辨地名,凡地名的古今变迁,名称变化,都要考稽清楚;(3)认宿处,对于岁时年月的先后必须弄清楚,使其来历分明;(4)察宫室,对于宫室制度及其迁改,要把来龙去脉梳理清楚,不可混杂;(5)鉴器仗,对于器仗制度及其陈设、变易,要知道其中的缘由;(6)别辞令,对于辞令的谦倨、须要、等级要考辨清楚。(7)核容颜,对于人物不同时期的容貌变常,各各的威仪要一一明辨。

    阅读解文是一个过细的工作,必须审慎认真。上述阅读解文的方法,完全切合现代阅读解释学的理论。

    (三)考稽故实

    “援引前言,以证其事”是古今文章写作的惯例。刘勰在《文心雕龙·事类篇》中说:“事类者,盖文章之外,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者也。”⑦

    这里所说的“事类”,指故实或典故。包括两项内容:一是引用前人的事例或史实,二是引证前人或古书中的言辞。“据事以类义”,用有关故实来表明意义,属于用典;“援古以证今”,引用古事以证明今事,则为引证。对于那些用事与引证较多的文章,阅读解文应该考稽故实,弄清由来,探明用途,在此基础上读懂文本。

    屈原的《离骚》有“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句。李善《文选》注曰:

    冉冉,行貌。立,成立也。言人年命冉冉而行,我之衰老将以速至。恐修身建德而功不成而名不立也。〔李善注《宋尤袤刻本文选(八)》,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7年版〕

    欲解屈原之诗和李善之注,须知这句的出典。《左传·襄公二十四年》,鲁国正卿叔孙豹出使晋国,曾与范宣子论“不朽”,有著名的“三不朽”之说:

    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三不朽。〔杜预注《十三经古注(六)·春秋经传集解》,中华书局社,2014年版〕

    唐代孔颖达在《春秋左传正义》为“三不朽”进一步疏解:“立德,谓创制垂法,博施济众;立功,谓拯厄除难,功济于时;立言,谓言得其要,理足可传。”⑧

    综合以上解释,我们就会懂屈原为何而“恐”,读懂他深藏的爱国情怀。阅读解文当联系前人的故训,参酌己意。

    (四)欣赏风格

    风格是文学创作表现出来的一贯倾向。文学作品的解读,不可不重视对作家、作品风格的欣赏。南宋学者陈鹄《耆旧续闻》(卷二)云:“学文须熟看韩、柳、欧、苏,先见文字体式,然后更考古人用意下句处。”一语道出文章风格欣赏的方法。

    1.考辨文字体式。所谓文字体式,就是文字表现出来的特征。成熟作家,在语言运用方面往往表现出一贯的倾向,比如韩愈的散文大体较为“简古”,柳宗元的行文多有“曲折”,欧阳修的文风则相对“平淡”。阅读文章,当考辨文字的体式。

    获 麟 解

    韩 愈

    麟之为灵,昭昭也。咏于《诗》,书于《春秋》,杂出于传记百家之书,虽妇人女子皆知其为祥也。然麟之为物,不畜于家,不恒有于天下。其为形也不类,非若马牛犬豕豺狼麋鹿然。然则虽有麟,不可知其为麟也。角者吾知其为牛,鬣者吾知其为马,犬豕豺狼麋鹿,吾知其为犬豕豺狼麋鹿。惟麟也,不可知。不可知,则其谓之不祥也亦宜。虽然,麟之出,必有圣人在乎位。麟为圣人出也。圣人者,必知麟之果不为不祥也。又曰:“麟之所以为麟者,以德不以形。”若麟之出不待圣人,则其谓之不祥也亦宜。

    南宋吕祖谦的《古文关键》,选编韩愈的散文时,首选《获麟解》,且评曰:

    字少意多,文字立节。所以甚佳。其抑扬开合,只主“祥”字,反复作五段(《钦定四库全书·集部·古文关键》)

    经吕祖谦这么一点评,韩愈散文简古的风格立见。阅读解文考辨文字的体式,吕氏提出四条原则:一看“大概主张”;二看“文势规模”;三看“纲目关键”;四看“警策句法”。于今仍然适用。

    2.考察“用意下句”。“用意”,犹立意,即确立文章要表现的主题。“下句”,则为选择、使用语言来表现主题。阅读解文中,欣赏语言风格要从观察作者的“下句”开始,即考察作者喜欢使用哪些词语,善用何种句式,偏好哪些意象,进而找到语言背后的深层根源。

    草 書 行 歌

    少年上人号怀素,草书天下称独步。墨池飞出北溟鱼,笔锋杀尽中山兔。八月九月天气凉,酒徒词客满高堂。笺麻素绢排数箱,宣州石砚墨色光。吾师醉后倚绳床,须臾扫尽数千张。飘风骤雨惊飒飒,落花飞雪何茫茫。起来向壁不停手,一行数字大如斗。怳怳如闻神鬼惊,时时只见龙蛇走。左盘右蹙如惊电,状同楚汉相攻战。湖南七郡凡几家,家家屏障书题遍。王逸少,张伯英,古来几许浪得名。张颠老死不足数,我师此义不师古。古来万事贵天生,何必要公孙大娘浑脱舞。(《全唐诗》卷一六七)

    《草书歌行》,是歌咏唐代书法家怀素草书的一首古风。《全唐诗》和《李太白文集》都收入该诗。但这首诗是否真为李白所作,自宋以降,存有争议。清人王琦在为《李太白文集》作注时说:

    苏东坡谓《草书歌》决非太白所作,乃唐末、五代笑禅月而不及者,且訾其“笺麻素绢排数箱”之句,村气可掬。《墨池编》云:“此诗本藏真(怀素)自作,驾名太白者。”琦按:“以一少年上人而故贬王逸少、张伯英以推奖之,大失毁誉之实。至张旭与太白既同酒中八仙之游,而作诗称诩有‘胸藏风云世莫知之句,忽一旦而訾其‘老死不足数,太白决不没分别至此。断为伪作,信不疑矣。”(李白著、王琦注《李太白全集》,中华书局,2015年版)

    上述三家注,只有苏轼从“用意下句”处解诗。此诗看似与太白的诗风相似,善用夸张和比喻刻画形象,借助联想和想象描摹事物,喜欢直抒胸臆,具有强烈的主观色彩和浪漫主义情调。但从诗中“笺麻素绢排数箱”这种村俗之句看,确实不可能出自李白之手。李白写诗下句,天然浑成,虽然质朴,但用语俊朗,情感飘逸,绝无俗气。苏子的解读是很有道理的,足见其深厚的学术功力,也为我们的文本解读立下高标胜格。

    参考文献

    ①⑥⑦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论说第十八[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326、543、614.

    ②程颢、程颐.二程集·遗书卷五[M].北京:中华书局,1981:76.

    ③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序志第五十[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727.

    ④高诱注.诸子集成(七)·淮南子·原道训[M].北京:中华书局,1954:1.

    ⑤朱熹.朱子全书(6)[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166.

    ⑧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M].北京:中华书局,1980:1979.

    [作者通联:湖北宜都市第一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