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格动画电影《犬之岛》:日本元素借鉴与隐喻挪用融合

    薛婧 薛成水

    西方电影作品中展现东方文化内容的创作形式并不少见。比如经典动画电影《功夫熊猫》《花木兰》等。韦斯·安德森导演的作品《犬之岛》正是基于这种创作形式而凸显的又一典型范例。该片将故事背景设定在日本,大量运用了各种日本元素,从画面到内容到故事的精神内核都或明或暗地打上了日本文化的烙印。而该片对于日本文化元素的选择标准及运用手法都非常值得探究,本文将从画面配乐、情节内容以及精神内核三方面由浅入深地分析《犬之岛》对日本元素的处理方式。

    曾创作出《了不起的狐狸先生》以及《布达佩斯大饭店》等优秀作品的韦斯·安德森导演,近年又推出一部广受好评的新作《犬之岛》。该动画影片在2018年第68届柏林国际电影节上作为开幕影片上映,并且韦斯·安德森凭其获得最佳导演银熊奖。[1]《犬之岛》是韦斯·安德森的第二部定格动画电影,而第一部正是10年前大获成功的《了不起的狐狸先生》。定格动画有着远超一般动画作品的制作难度,而《犬之岛》的成功无疑再次肯定了韦斯·安德森对定格动画的驾驭功力。当然,《犬之岛》的成功并不仅仅只是因为定格动画这一表现方式,它更吸引观众并引发广泛讨论的关键点,在于其中大量日本元素的移植和运用——该片从画面到配乐、配音,从角色的设计到情节的设定,还有片中的大量政治隐喻,无一不深刻地打上日本文化的烙印。与此同时,这一拍摄制作手法也引起了广泛争议,不论是西方媒体,还是东方媒体,皆有诸多质疑的声音直击该片。人们怀疑《犬之岛》中堆放了如此之多的日本元素,究竟是主创人员的别具匠心,还是只是简单粗暴的大量堆砌以达到树立一块具有鲜明日本特色的背景板?而这大量的日本元素的背后,究竟是创作者对异国文化的推崇与致敬,还是仅仅简单敷衍的文化挪用?由此可见,每一部作品的诞生必然都面临着各种各样的声音,或赞扬,或怀疑,而这样的声音并不能否认《犬之岛》的成功与出色。但囿于东西方文化天然地域间的隔阂及多种复杂原因所导致的差异,西方电影作品中呈现东方文化内容这样的形式,往往更容易陷入由文化隔阂所造成的困境中。影片《犬之岛》在这方面亦各有得失。[2]

    一、民俗元素的选择与堆砌

    对于观众来说,一部影片最直观的表达途径就是电影的画面设计及配乐。镜头语言是最直接最强烈的将影片创制者意图传达给观众的方式,因此,对于一部表現异域文化的影片来说,如果想要将异国文化的背景和氛围精准并强烈传达给受众,那么就一定要把握住影片的画面设计与音乐设计。[3]显然,导演韦斯·安德森意识到了这一点,并实践于自己的作品之中。在《犬之岛》中,从影片最开始一直到结束,运用了相当数量的日本文化元素,更为重要的一点是,这些元素中的日本特征十分鲜明。例如影片一开篇,出现的画面是最具日本特色的古建筑物——神社。身穿传统和服的日本角色在上香祷告,而这时的背景音乐则是颇具日本风味的错落有致的传统鼓点。这样的设计使得影片拥有一种复古的历史沉重感。当然,许多日本元素也被巧妙安排进了具有幽默感的小细节中,作为小惊喜来为影片的节奏进行调剂。例如影片中的宇航员日本人小林,在进入太空后,镜头一转,在他穿着的宇航服下面竟然是一双木屐——这样的小细节足以让观众忍俊不禁。《犬之岛》中的日本元素填充可谓相当丰满,从各种传统日式建筑,到樱花、和服、招财猫等日本街头常见元素,再到相扑、茶道等日本文化中所特有的内容,都被放置到影片各个角落中。

    拍摄《犬之岛》之前,安德森多次前往伦敦维多利亚和艾伯特博物馆进行采风,试图通过这种途径启发自己的创作灵感。[4]他发现了一大批木刻版画图像及故事板画艺术作品,这些作品的表达风格和他所预想的表达方式不谋而合。于是,他有了将日本的民俗风格融入定格动画的实体手工风格里的想法。韦斯·安德森曾在采访中,明确地表示过《犬之岛》的镜头语言和画面设计,曾借鉴过一些著名的日本电影人的作品风格和一些日本最具代表性的传统艺术家的作品风格,例如19世纪日本江户时期的版画大师歌川广重与葛饰北斋。韦斯·安德森认为,在这两位著名的版画大师的作品中,其对颜色及线条往往做出了格外的突出处理,而这一创作手法对欧洲印象派影响至深。此外,他们的“浮世绘”艺术作品旨在围绕自然景观、远程旅行、植物和动物、艺妓和歌舞伎演员,捕捉其稍纵即逝的欢乐氛围,而这一特点也很符合自己对《犬之岛》这部影片的设想。因此,韦斯·安德森参考了江户时期版画的创作风格奠定了《犬之岛》的基本视觉画风。他还曾表示,《犬之岛》亦从宫崎骏的电影中汲取到日本动画特殊的“静谧感”,从色彩到配乐上都流露出深沉内敛的风格。这一点观众亦可从影片中直观感受到。《犬之岛》中许多画面在配色和构图上都有着宫崎骏作品的影子,有着宫崎骏作品中那种基于人与自然奇妙平衡下的和谐和温暖的环境与背景。[5]

    二、叙事主题的理解与想象

    《犬之岛》并不同于其他一些借鉴外国文化背景的影视作品,将异国元素的体现和表达仅仅停留在画面上的文化符号堆砌上。相反,《犬之岛》在影片内容即情节的设计和人物的设定以及主题的设置上,都有着强烈的日本风格印记。当然,并不是说该片中所展现的“日本”就一定是原汁原味的,但至少观众可以在其中感受到影片创作团队对于真正的“日本”的追求与靠近。这一点上,至少其诚意是值得肯定的。实际上,电影创制者为了达致这一点也的确称得上是煞费苦心。导演韦斯·安德森为此研究了大量日本电影作品,并从中多方面地总结日本电影偏爱的表达主题及表达方式等;他曾不止一次地在公开采访活动中表示《犬之岛》的创作深受几位颇具影响力和代表性的日本电影人的创作手法和创作风格影响,这其中包括小津安二郎、黑泽明、铃木清顺等多位著名日本导演。安德森在此之前也曾多次提到黑泽明对自己创作风格的重大影响,他更是对外界表示,《犬之岛》全方位参照了日本影人与日本文化,而这其中黑泽明无疑占据了最大比重;观众亦可以在《犬之岛》中有迹可循。黑泽明的电影风格包含了多种类型——武士道、黑色电影、莎士比亚及情节剧等。安德森主要参考了黑泽明的当代城市电影,观众可以在《犬之岛》中找到《野良犬》《泥醉天使》《天国与地狱》以及《恶汉甜梦》的影子。[6]

    虽然韦斯·安德森多次以真诚的态度表示《犬之岛》中的日本元素展现是借鉴与致敬,但仍无可避免地遭到东西方媒体质疑的声音。《洛杉矶时报》亚裔影评人Justin Chang认为韦斯·安德森导演对于某些日本人角色的设定,欠缺考虑,落入了带有种族主义眼光的模式化窠臼。这个观点在西方媒体中得到广泛热议并获得了诸多拥趸。Justin Chang的同事、日裔女影评人Jen Yamato也在推特上表示:“本片号称是在致敬,其实却以多种方式故意地无视、挪用、排挤了日本文化和日本民众。这真的很丑陋。”不仅仅是Jen Yamato,包括《华盛顿邮报》影评人Ann Hornaday、英国《卫报》影评人Steve Rose和《滚石》杂志影评人David Fear等在内,都接二连三发出抨击《犬之岛》的声音,他们无一例外地认为韦斯·安德森在影片中所展现的日本元素都属于“文化挪用”,即仅仅是流于表面的,不加以甄选和用心了解的拿来使用,而这是对被“文化挪用”一方的不尊重与侵犯。持有这种观点的影评人往往会提到影片中的一个角色,美国交换生翠西。在一些影评人的观点下,翠西无疑是另一个“白人救世主”形象的再次演绎。当市长发布了藏有猫腻的政策,并宣布流放狗狗的时候,台下的所有日本民众都是畏畏缩缩、唯唯诺诺的样子,没有一个人敢于抗议,反抗这明显不合理的决定。而相比之下,翠西则更勇敢更富有正义感,她带头揭竿而起,主动对抗强权,最终使得正义得以伸张。正如电影《长城》中的马特·戴蒙,还有《奇异博士》中蒂尔达·斯温顿、《攻壳机动队》中斯嘉丽·约翰逊一样,他们在别的人种所在的国家或地域中,往往由一个白人承担了救世主的角色,率领着众多需要被拯救的其他人种群众,力挽狂澜,取得胜利。显然,在这些西方媒体人心中,这种“白人救世主”的设定是对其他种族的不尊重;而《犬之岛》中的翠西,正是这份不尊重和轻视最具说服力的表现。此外,还有许多批评的声音是针对导演选择不给片中日本人角色配字幕的做法。该片中出现的大量日本人角色——中孝、科学家、政客、广大市民等说日语时既没有英语配音,也没有英语字幕;这就导致了西方观众只能通过角色的手势和神态表情来猜个大概。一方面创制者宣称《犬之岛》这部影片的主人公是日本人,另一方面,作为主人公的日本人所说的台词却并不能被观众所理解;这无疑令一些影评人感到嘲讽,认为是对日本文化的极大不尊重;这让本该作为主人公的日本人反而在影片里颇具局外人之感,游离在主要剧情之外。

    三、隐喻中的挪用与融合

    《犬之島》无可争议地是一部政治隐喻电影;其通过对被流放狗狗的经历描写而对现实生活中所发生的政治事件或者社会实践进行隐喻。影片的创制者韦斯·安德森曾在一次采访中表示,《犬之岛》中所隐喻的故事事实上起源于欧洲。在欧洲大陆的历史上曾经有很多小众人群或是少数族群被驱逐和流放,而这实际上就是多数派利用自身更具分量和影响力的话语权针对少数派,从而违背少数派的意志,剥夺他们利益,最终实现自己的政治意图。[7]韦斯·安德森还曾表示,《犬之岛》实际上讲的故事还是美国式的故事,也就是说,该片是一个将发生的背景设定在日本的美国故事的讲述。尽管韦斯·安德森有许多诸如此般的言论力证《犬之岛》的故事核心与政治隐喻皆是基于欧美文化和历史,但仍不可否认,在《犬之岛》中,依然有许多情节有着日本历史事件和政治事件的影子。整部影片看下来,对二战期间历史有过深入了解的观众或许会想起日裔美国人被关押的往事,1941年,发生了一件著名历史事件,那就是日本偷袭珍珠港。当时这一事件引发了美国社会激烈的反日情绪,罗斯福总统于1942年下达行政命令,将国内部分地区划定为战区,军方有权对战区内居民进行限制,甚至将居民迁出战区。战时的紧张局势以及罗斯福总统本身极高的威望,这项命令得到了彻底的实施。西部防区长官约翰·德威特基于这项行政令而下达一系列军事命令,将美国西岸110000名日裔美国人强行关入设立于深山荒漠的集中营。这一历史事件与《犬之岛》中市长小林宣称为了阻止“犬流感”的蔓延,将所有城市的狗围捕并隔离在一个巨型岛上的垃圾场中这一情节多么相似。在影片的中期,被流放到岛上的狗狗们无法获取食物以至于只能在垃圾山中寻找东西果腹,影片主要表现的五只狗中有四只狗曾在困境中失望地表示再也无法忍受下去。而其中一只狗cheif则充满了乐观精神来鼓舞其他狗,劝大家振奋起来,勇敢地与命运进行抗争——此处的chief对自由的向往和对困境的乐观精神与现实中日裔美国人集中营中的群体生活状态不谋而合。据相关资料记载,在集中营里的日裔美国人虽然生活在似乎看不到希望的困境所编织的牢笼中,但依然坚持每天升美国国旗,孜孜不倦地学习知识充实自我,并日日勤于锻炼,为将来自由的生活做准备。在《犬之岛》中,狗狗们被流放后,科学党仍然致力于解毒药水的研制,希望能够通过研制出药水扭转当下局势,让狗狗们脱离困境。但当最后药水制配成功,事情的发展却没有如他们设想的那般展开;科学党遭到了无情的打压。影片中的科学党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看做是对二战时期美国司法部的映射——司法部曾坚决反对关押日裔美国人,认为这种做法不符合法律法规,且是对大量日裔美国人合法权利的侵犯。但司法部的种种努力却没有赢得半分收获,在当时战争的紧张局势之下,司法部的呼声完全无法与政府的强势宣传相抗衡,司法部无法为日裔美国人赢得自由,也无法阻止法制的衰落。而《犬之岛》中有一个角色是留学生翠西,翠西为了狗狗们的权益四处奔走,她一直努力地试图证明对狗狗的流放和囚禁实际上都是政府不可告人的阴谋——在政府义正言辞的宣传背后,隐藏的是可耻的谎言。但是,翠西的种种抗争活动在前期收效甚微。这一情节,对应到二战期间日裔美国人被关押的事件中,与Korematsu为日裔美国人的自由进行上诉抗争的事件非常相似。Korematsu曾起诉美国政府,试图通过司法途径为被无辜关押的日裔美国人争取权益。但很可惜,1944年他败诉了。影片《犬之岛》情节发展到后期,主角狗狗chief及其他狗狗在集中营团结起来,整装待发,如同战士般斗志昂扬,等待着跨越山海,重回故土。这一情节也可能映射了二战中以日裔美国人为主体组成的422军团。在美国历史上,该军团曾是美国受嘉奖最多的军团。这个军团最开始由在夏威夷生活的日裔美国人士兵所组成的,后来还曾深入到欧洲,为世界反法西斯战争做出了巨大贡献。影片《犬之岛》作为政治隐喻作品,有着多种多样的解读方式。但不论其是映射二战期间日裔美国人被关押的往事,还是如同导演所说的讲述了欧洲历史上的政治事件,观众都可以在该片得到想要的解答方式。而这不得不说是《犬之岛》作为政治寓言的一大成功,其将东西方不同的政治隐喻完美地融合在了一部作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