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心灵?他者:《绿皮书》跨文化三题
周晓航
第91届奥斯卡最佳影片《绿皮书》由皮特·法拉利执导,影片改编于真实IP,讲述了意裔美国人托尼为世界上优秀的爵士钢琴家唐开车的故事。黑人钢琴演奏家唐与白人司机托尼的故事将从纽约开始,一路向南举办巡回演奏,两人间一段跨越种族、阶级的友谊的故事由此展开。
纵观历年奥斯卡最佳影片的评选过程,由冷门影片《撞车》撞翻《断背山》、《月光男孩》击败《爱乐之城》等现象我们不难看出,关于种族平权的电影颇受评奖委员会的青睐。在2019年提名的八部电影作品中,就有三部与此有关,除了摘得最佳影片的《绿皮书》,《黑豹》作为首部讲述黑人超级英雄的电影,在美国掀起了一阵观影狂潮;由斯派克·李所执导的《黑色党徒》是他蛰伏29年之后的回归之作,通过喜剧的手法嘲讽了社会现实,让观众直面种族主义的抬头。在影片《绿皮书》中,既没有高科技影视手段的加持,也没有血淋淋的影像呈现,只是通过简单质朴还带有一丝幽默的方式讲述了一黑一白两位主人公的南部巡演之旅的故事。影片中,拥有不同皮肤颜色、不同文化背景的两位主人公在南下的旅途中发现了彼此不同的思维模式与处事方式,但是在两人相处的过程中,他们逐渐找到了共鸣与理解。让观众在笑声中收获思考,在温暖中感受心酸,在差异中找到理解,这大概就是《绿皮书》获得金像奖的理由所在。
一、公路:跨文化冲突的空间载体
《绿皮书》故事所发生的背景被设定在1962年,此时林肯签署的《解放黑奴宣言》已历经百年,然而在美国南方,相比于纽约这样的大都市,黑人依旧被束缚在无形的枷锁里。明明可以呆在纽约舒适地演出,可为了改变南部民众的种族主义观念,身为黑人的音乐家唐坚持要去种族歧视严重的南方。所以,唐在这段旅途中需要有一位解决问题能力强的司机,而刚失业的托尼不失为最好的选择。于是,在黑人旅行指南《绿皮书》的指引下,两人艰难地开始了南方之旅。
“就类型电影所要表达的思想和价值普遍性而言,类型就是对人类或民族中普遍性格、心理、梦想、文化的叙述。”[1]简言之,每一种类型的电影都契合了观众内在的某种观念,带有其独特的价值观与深层符码,公路片是美国好莱坞电影产业的经典类型之一,这种电影类型具有深刻的社会批判意义,影片最终所传达的精神内核往往是当时社会的人情冷漠与人们内心的压抑与释放。
公路电影使主人公离开既往的生活空间,被放置在一个陌生的旅途过程中,这也就产生了特殊的情境,而公路就是戏剧冲突所发生的空间场所。人作为行动的主体,公路这一情境则是人物行为及情感关系的客体,两者相互作用产生了故事情节。影片《绿皮书》的核心故事就发生在“公路”这一場景当中。在美国传统的公路电影中,人物关系的设置有着固定的模式。纵观世界范围内的公路电影,不管是美国的《杯酒人生》还是国产的“囧”系列,观众都难以见到单一主人公的影片,大多数都是由两个及以上的人物组合出现。组合中的成员往往性格大相庭径,身份与阶段也不尽相同,这样具有矛盾冲突的人物组合才能产生不同的火花从而推动电影的叙事。
在《绿皮书》中,就是由托尼和唐这两个“旅伴”构成了叙事主体,两个不同种族的旅伴体现出一种跨文化交流。有趣的是,导演在人物设置上改变了过往银幕上白人高贵、黑人低级的传统固有印象。在这部影片里,白人托尼,看似拥有高人一等的肤色,却是一个不学无术凭着一点小聪明混口饭吃的平庸中年,他爱贪小便宜,大大咧咧,没有远大的抱负,给妻子写封信甚至都是记流水账,缺乏深刻的思想。而黑人唐,虽然是有色人种,但是从小生活在上流社会,得到了良好的教育,长大之后成为了一名颇有名气的钢琴家。他举止优雅,有着自己的原则,并在为自己的梦想一步步付出着努力。正是这样迥然不同的两个人,在这段旅途的磕磕绊绊中却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对方。
在托尼陪伴唐一路南下的过程当中,相比起两人之间的相处摩擦,这一路上所遇到的社会生态问题才是更加残忍的课题。这正是公路片的一大类型特色,时空环境的特殊性将给主人公们带来了不可估量的影响,引起故事的发生。笔者早在上文中提及,美国的南部相比于北部,种族歧视的程度在民众的脑海更加的根深蒂固,唐做出此次南部巡演的决定,也是想为改变这一偏见奉献出自己的力量。但是,正是因为南部文化的差异,当他们离开纽约这个较为包容的城市向南部进发时,民风、肤色、思想的不同导致了各种冲突的产生,这表示两人的生活模式将直接得到颠覆。在另一部公路片《穿越大吉岭》中,也是由于文化的差异,三个美国人在印度不仅受到了当地民众好奇审视的打量,更是因为随身携带了一条小蛇而被驱逐下车。由此可见,在跨文化的语境当中,冲突必然无处不在。在《绿皮书》中同样如此,影片中有这样一个情节,两人因为天气原因深夜仍在路上行驶被警车追上,原来两人不小心行驶在落日镇,“落日镇”日落之后的黑人不得外出,托尼闻言大怒,动手起来,结果两人都被关进拘留所。在托尼和唐一路南下的过程中,这种文化的差异导致的冲突比比皆是,而冲突的叙事正是在“公路”这一空间载体得以进行。
“戏剧情景是促使人物产生特有动作的客观条件,不仅仅是制造戏剧冲突发展的契机,更是提供了戏剧情节的基础。”[2]所以,《绿皮书》这部电影正是因为公路情境的构建,从而形成了一切人物关系的总和。《绿皮书》这部影片的内核虽然是多元文化的对冲,但是导演将这一沉重的议题巧妙地进行着讲述,通过在“公路”这一空间场所中将旅程的逐渐深入,也将两人从对立到融合的故事循序渐进地阐述。这是一种令人信服的过程,从而也构成了这个打动人心的好故事。
二、心路:跨越种族的人性之旅
《绿皮书》作为一部公路电影,这条两人相伴同行的路,不仅仅只是承载他们所有经历的空间,更是两人共同的心路。在这条心路上,两人放下成见敞开心扉地去了解对方。影片基调朴实,通过平和方式将种族之间的跨文化交流进行讲述,最终也给予了人们对隔阂与偏见终能化解的信念。所以,《绿皮书》相比于其他讲述种族平权的影片,将尖锐的种族话题化作琐碎的日常,将人物的前后转变娓娓道来,更像是一部关于自我成长的影片。
无独有偶,早在第62届金像奖上,一部名为《为黛西小姐开车》的影片荣获了奥斯卡最佳影片,影片同样给观众带来了一个跨越肤色、文化与种族的故事。《为黛西小姐开车》这部影片的时间跨度较长,讲述了20世纪40年代末到70年代初,发生在美国南部城市的故事。影片主角是一名72岁的犹太富家遗孀,她脾气古怪,拒绝改变。在她执意开车发生事故之后,儿子为她重新购买了一辆新车,并雇佣了一名黑人司机。一开始,黛西对黑人司机霍克是抗拒的,并对他百般刁难。但是随着两人相处得加深,善良的黑人霍克用真诚打动了黛西。
美国是一个移民国家,这也注定其社会是一个多元文化的融合体,而这种民族多元化也必定带来差异。在众多民族中,美国白人一直拥有天生的优越感,而白人为了加深这类种族主义的思想就将种族之间的差异放大,长期通过教育、文学作品对黑人进行贬低,这种刻板印象带来了偏见,从而导致了日常相处中种族问题及矛盾的加剧。
与《为黛西小姐开车》的主题一样,《绿皮书》中的托尼与唐也经历了一个从抗拒到彼此接受的过程。一开始,在白人托尼的心底是存在种族歧视的,从他把家中两个被黑人劳工用过的杯子扔进垃圾桶可见一般。所以,当失业的他被介绍了一份薪酬不错的工作,却发现雇主是一名有色人种之后,他毅然拒绝了这份工作。在他眼里,高贵的白色人种屈膝于黑人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最后因为生计他不得已接受了这份工作。如果一开始托尼的所作所为只是为了顺利拿到酬劳,那最后他不计报酬地支撑唐罢演见证了他内心的转变。在影片最后,唐敲开了托尼的家门,当共同经历了一路上的波折与生死的两人相拥在一起,这种超越文化身份的友谊无疑是导演对跨越种族藩篱的最好诠释。
在影片《为黛西小姐开车》中,黛西和黑人司机在一开始有着不同的价值理念,也正是这些差异导致了矛盾的发生。但是,在相处的过程当中,这些差异在爱与关怀的作用之下化作了包容与理解,成就了两人深厚的情谊。在另一部获得金像奖,同样是关于种族问题的影片《撞车》中有这样一个场景,一开始浑身充斥着种族歧视的白人警察在看到黑人妇女身陷险境之后,他不顾一切地将她从车里救出。黑人妇女放下之前所有的成见和防备靠在白人警察怀里,此刻,肤色、种族、文化的差异在生命面前都显得如此渺小,非黑即白的二元对立也失去了意义,导演通过放大人性中的闪光点表达着对种族融合的美好期盼。诚然,不同的种族和语言构成了跨文化交流中的焦虑与困境,沟通和理解不一定能够消除焦虑,但是孤立一定不能解决困境。由此,从《绿皮书》到《为黛西小姐开车》再到《撞车》,剧中的人物无疑都经历了一个从孤立到接受的内心转变过程,每个人都习惯带着刻板印象对别人进行价值判断,人与人之间的差异固然存在,但是一旦抛弃先前的成见,我们便看到了人性的光辉。人与人之间的友谊超越了性格差异、种族之隔,以及文化鸿沟,实现了心灵的沟通与交流。剧中人物的自我改变不仅仅显示出种族差异在人性面前的渺小,更是代表了电影人物内心的成长,这种成长散发着普世价值的光辉。
三、《绿皮书》:“他者”的身份焦虑
“绿皮书”,学名为The Negro Motorist Green Book(黑人驾驶员通行指南)。上面主要记载着一个黑人前往美国南部能够安全通行的区域和可以投宿的酒店。身为黑人的格林撰写了此书,为的就是帮助同胞们规避风险。由此可见,农奴制在20世纪60年代的美国虽早已被废除多年,种族歧视在社会中却仍旧存在。
纵观美国社会历史进程,黑人一直都是被排斥于社会主流话语体系之外的。笔者在上文中提及,这种状况源自于西方经济实力在世界上的主导地位,从而使得西方文化与民族带有一种强烈的优越感,“非西方的第三世界传统文化被排挤到边缘地带,扮演着相对于西方‘他者的角色”[3]。艺术作品作为现實世界的观照,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社会现实。在电影《绿皮书》中,黑人钢琴家唐表面优雅自信,内心却极度自卑,尽管在舞台上收获无数掌声,却无法得到社会真正的尊重与认可。他与托尼在雨中吵架的场景也是他在全剧中唯一一次的情绪爆发:“如果我既不够白,也不够黑,甚至不够男人,那告诉我,我是谁?”这是他发自内心的呐喊,更是为种族平权发出的呼吁。黑人钢琴家唐作为社会上一个独立个体,性别和民族是他从来没有怀疑过的既定事实,社会身份和文化身份才令他迷惘和焦虑的源头。换言之,作为主流文化社会中的“他者”,自我身份的认同成为了唐内心症结的所在。在社会中,个体身份认同是一个持续寻找以及确定自身主体特征的过程,同时也成为了每个个体与其他历史主体产生差异的过程。
在多民族共存的美国社会,除了黑人受尽歧视之外,其他民族的人们也有相同的困惑。电影《为黛西小姐开车》中的女主角黛西,她虽然家境富裕,但她犹太人的身份同样让她受尽歧视,这也是导致她带着复杂情绪去面对霍克的原因之一。这些生活在美国社会的“边缘人”,他们在通过自己的方式不断努力地去融入这个社会。在电影《撞车》中的一名波斯裔杂货店店主,从民族、经济地位以及文化上来看,他都是一名处于美国社会底层社会的“边缘人”。这种沉重的“他者”身份使得他内心无比焦虑,他极度渴望得到这个主流社会的认同。平日,在母语和英语来回切换的他,试图通过用语言的一致性让他人认同自己的美国人身份从而得到相应的尊重。在影片《绿皮书》中,作为黑色人种的唐很大程度上把自己定义为“精神白人”,他不吃被托尼认为黑人都爱吃的炸鸡,也不听不演奏爵士乐。因为,在绝大多数美国人的脑海中,爵士乐很大程度上是与黑人划上等号。这也是唐讨厌爵士乐的原因,他是在高等学府接受过传统欧洲教育的艺术家,他无法接受外界将他打上爵士乐者的标签。在影片最后,罢演之后的两人来到了一家黑人餐厅,在大家的鼓励之下,唐放下身份包袱上台弹起了爵士乐,并将威士忌放在了钢琴上,这都是过去的他最不屑的行为。可是通过镜头,观众看到的是一名释放且自由的演奏者,是一个为自己而活的个体。所以,唐不是不喜欢爵士音乐,只是身份认同所产生的焦虑,以及一种强烈期望被认同的心态让他自我欺骗。
除了“他者”身份认同产生的焦虑之外,来自于两个种族之间的歧視与冲突加剧了焦虑的产生。这种不愉快的跨文化交流所产生的焦虑不仅影响到人们认知和态度的偏差,更易导致情绪上的极端与冲动。在电影《绿皮书》中,唐遇到的很多挫折都来源于此,巡演路上的歧视更是无处不在。一处演出单位不仅没有为唐准备合同里约定的钢琴,现有的钢琴里甚至满是垃圾;唐在一家西装定制店被店主告知黑人不能试穿西装只能买下;在演出的过程中,主人不允许唐用他家的卫生间,而让他去外面的简单搭建的棚架……以上所有遭遇造成了唐焦虑的内心,他本是想通过演出改变白人对黑人的看法,事实上他却无力与这种隐藏在白人思维中固有的种族歧视做斗争。
种族之间的歧视固然可怕,但更让人困惑的是来自于同胞之间的眼色。唐虽然是黑人,但从小受过良好教育的他,举手投足之间无一不透露出优雅的气质。正是因为他的不同,而遭到了来自同胞的歧视。当他入住黑人旅馆时,他在一群黑人中间显得格格不入,不愿意加入群体活动的唐再次成为了被排斥的对象;更有一次,当他们的汽车在公路上抛锚下车检查时,穿着考究的唐被一旁田地里劳作的黑人用不太善意的目光所凝视。这种眼神包含了不解与鄙夷,这是美国白人教育的结果,黑人一直在被灌输低人一等的的意识,而黑人同胞早已接受了这样的事实,他们已经打心底承认和接受自己与生俱来的黑皮肤以及他们低下的社会地位。他们在这个社会生存的过程中逐渐丧失了对自身主体性的认可,失去了自我认同的能力。唐已经在通过自身的努力试图去改变这种现状,但是这种弥漫在黑人群体中约定俗成的观念,犹如一注灼热的目光,深深刺痛着唐的心脏。
唐对自身种族身份的认同危机是黑人族群缺乏身份认同感的写照,在进行自我身份认同的征途中,他的内心矛盾且孤独。正如台词所言:“世界上那么多孤独的人,因为他们没有勇气迈出第一步。”当唐踏上巡演的第一步,他就已经初步建立了自我的主体性。而这一路上,唐最大的成功莫过于收获了与托尼的友谊以及真实的自己。
结语
在世界多元文化的语境之下,每个族群都有着自身特定的文化特征,对这种差异的回避并不代表隔阂的消失,而是主流意识形态在以一种新的方式对社会各阶层、各个种族之间的裂痕进行着缝合。在《绿皮书》这部影片中,导演摆脱了“白人至上”的观念,没有试图将黑人“同化”成白人,没有回避黑人身上的文化特征,更没有以居高临下的态度去审视黑人的生活,而是将黑人的真实生活和心理状态忠实地描述,这体现出文化善意的交往。由此,《绿皮书》之所以能获得第91届奥斯卡最佳影片,在政治正确的表面之下,除了呼吁种族平权之外,更多的是对美好人性的彰显。诚然,不仅只是在美国,在世界范围内歧视都无处不在,我们每一个人的人生都无法避免陷入歧视与被歧视的双重镜像,而《绿皮书》给了我们答案,面对差异,我们终究要学会和他人,以及自身和解。
参考文献:
[1]蓝爱国.好莱坞主义:影像民间及其工业化[ M ].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2
[2]谭霈生.论戏剧性[ M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4:69.
[3]祝红.美国黑人问题电影纵横谈[ J ].当代电影,2013(09):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