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焚鹤人》中自传性抒情散文的艺术构思

    范晓月

    内容摘要:余光中在他的散文集《焚鹤人》中共收集了19篇散文和1篇后记,包括批评散文和自传性抒情散文。后者在这部文集中占了将近1/3,作者以虚实相济、情景相生的意境创设笔法,融汇感性与知性,结合节奏优美的语言文字,将自身经历与情感感悟缓缓道来,创造出读来令人身心愉悦的文章。

    关键词:余光中 《焚鹤人》 自传性抒情散文 艺术构思

    余光中的散文集《焚鹤人》,题目来自于其中的一篇散文,意思是焚鹤之人。后记中,作者指出此文集包括了批评散文和作者所谓的“自传性的抒情散文”。

    自传性抒情散文,叙述作者自己的生平事迹、日常生活、著作等,抒发感受与感悟,表现情感与意愿,具有于平凡中展现神奇的文学特性。“对于人生与自然能巨细都谈,虫鱼之微小,谣俗之琐屑,与生死大事同样的看待”,臀余“用闲谈式的文章阐明一个见解、判断或经验以及情感”。

    一.虚实相成、情景相生的意境构思

    散文创作如同诗歌,离不开意境这一审美属性,即主观情思与客观景物交织融汇而形成的艺术境界,表现为虚实相成、情景相生和发挥想象的特点,使人身临其境的同时得到审美愉悦。

    余光中在《记忆像铁轨一样长》的自序中说过:“散文可以向诗学一点生动的意象、活泼的节奏,和虚实相济的艺术”。《下游的一日》中,生日那天,主人公“他”在河流下游的女子大学里发表演讲。现实中,“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经过麦克风放大而显得有些变质的自己的声音”,带着一点江南腔朗诵作品。期间,他发现有人出神在看窗外,“那是一双年轻的眼睛,里面有许多水,水面有很多光”。演讲结束后,学生散开,一位修女带领他参观大学,讲述建筑的特色。现实之外,他思考双眼兽与百眼兽,回忆起有灵气和个性的人们,在美国的留学和小时候的逃难。这是过去岁月的一部分,是记忆的上游,流着、吹着的是过去的水声和风声,在那里有亲人朋友、敌人对手,而现处在人生与河流下游的他,只能做以回溯的姿势。这是演讲者身处的“实”和思维发散的“虚”具体的分类综合。

    偏向小说的散文《焚鹤人》也可见一斑。文章以主人公放风筝的经历展开。现实中,自己花三个下午做白鹤风筝,在三位女儿热切期待中尝试放飞,奈何无论是他自己还是女兒雅雅,都以失败告终。这与回忆里的场景何其相似。童年在四川的他,在舅舅的指引下尝试放白鹤风筝。也可惜的是,有一次风筝挂在树顶上,于是只能将其扯坏拿下来,舅甥两人去秃岗顶上焚化。后来舅舅飞机失事,如白鹤一般“正待一飞冲天,游乎云表,却坠机焚伤致死”。文中虚实相应,在他做风筝的过程中夹杂童年的回忆,在女儿的追问中回想放风筝的结局。一实一虚,既是对过去的缅怀,亦是尝试完成心中的执念和对孩子的负责,既让读者了解到他做风筝的动机,也预料到放风筝的结局。

    实中有虚,虚中含实,以实衬虚、以虚衬实,在虚实交织中凸显物境的特点,刻画鲜明的人物形象,表达作者的感情,并且突出主旨。这就如电影中的蒙太奇,有意涵地将不同时空中的人、物、事件拼贴剪辑,使叙事内容主次分明,吸引观众注意力,激发观众的联想,启迪观众思考。现实、过往、哲思、情感分散四处而又紧密联系,在看似凌乱的行文中读者能拼凑出主人公的一生和领会所要表达的主旨,即散文中所谓的“形散神聚”。

    在此过程中,环境、景物无疑与主人公的情感思绪互联互通。于景之中隐含情,于情之外描写景,情景相融,哲思交汇,浑然一体。“从楼底攀向三楼。四壁呈圆柱,每走一步,就改一个方向,同时也升高一级,而每升数级,肘边便开启一道垂直而狭长的窗,引进现代的也是中世纪的光”。在身体攀登而上的过程中,情感与思维随阶梯随窗步步升华,“心境顿时内外皆通明”。

    虚实相成,情景相生,物我互衬,构成了散文集《焚鹤人》的一大艺术之美。

    二.感性与知性的融汇

    感性指人感受力强,能体会事物的情感变化,较少受客观因素的影响,偏向主观意识层面。知性也经常被认为是理性或者悟性,康德认为是介于感性与理性之间的一种认知能力。在余光中的散文中,知性可以理解为包含理性与感性的具有文化涵养的智慧,是一种人生的态度与生命、生活的哲思。余光中在行文时,看重散文的感性,也注重知性。他在《左手的缪斯》新版序中说:“缺乏知性做脊椎的感性,只是一堆现象,很容易落人滥感”。因此,知性可做脊梁,感性覆可成血肉,两者结合,才显得生动鲜明。

    《伐桂的前夕》中,面对现在只留下残损旧骸,曾经是家的地方,主人公“他”内心只有荒凉、悲伤、痛苦,“那古屋,己经被肢解,被寸砾,被一片一片地鳞批,连户体都不留下”。上面的一代、中间的一代、下面的一代在园子屋里的生命历程也即将结束。由此现实,作者思念祖国,联想到岛屿是“海波镶边的一种乡愁”,即使离故土已久,依然有浓重的乡情。面对不得不拆除的庭院,现代化的高速链锯,机械的杀戮,作者无奈且隐隐指责。

    文中不乏知性思考。首先,写到思乡与树时,“相信古印度一位先知的经验:只要你立得够久,够静,升人树顶的那种生命力,亦将从泥下透过你的脚底而上升。”只要思想愈成熟,信念愈坚定,与祖国总血脉相通,气息相连。其次,作者理解到在城市的发展中,人往往不能随心如意。许多人不得不束起自己的灵魂,植物也无法回归泥土。人们被都市的发展吞噬,险些要失去本真;环境也充满了噪音、有毒的空气,无时无刻不危害人类健康。“即使是一位诗人,也无力保卫”,从中我们不难看出,作者在怀念过去、哀叹田园易逝的同时,内清醒地认识到个人对于此的无能为力,无法阻挡城市的发展,便向过去作以告别。这样的书写,既有悲哀无奈的感性,又有对城市与田园的思考,似乎在呼吁人们:开发城市的同时,勿忘了自然与本真。

    《丹佛城——新西域的阳关》在惊叹、享受科罗拉多的丹佛山之多、岩之奇的同时,想及中国古代亦仙亦凡的古人,以及在登高之际要克服的生理不适与心理不安:“一滴水落人海中,是加人,还是被吞并?是加人的喜悦,还是被吞并的恐惧?”“现代人的狼狈是双重的:在工业社会里,他感到孤独无援,但一旦投人自然,他照样难以欣然神会。”现代社会的发展在改善生活质量的同时,也摧残着人的精神层面,带有目的性的交往,人情冷漠淡薄,时刻不被孤独占据。如此情况,哪怕是自然的抚慰也难以消解孤独与茫然,毕竟人终究要回归红尘之中。因此,“踏破名山反而不如悠然见南山”,现代人渴求的内心舒适豁达,还是要深入内心去找,只有灵魂能采菊,才可“悠然见南山”。作者以山喻山,提醒人们莫忘精神世界。知性之外,自然有感性血肉。

    感性之中蕴含知性,知性之中不乏感性,一感一知,相互协调与促进,有血有肉有灵魂,构成了余光中散文的二大艺术之美。

    三.丰富多元的语言特色

    余光中的散文中讲究语言艺术,我们可从多个角度领会文章的语言艺术构思。

    第一,用词造句之美。读完余光中的《焚鹤人》我们不难发现,在自传性抒情散文中,作者十分注重用词造句。首先,多用叠词与色彩之词。如《下游的一日》中“湛湛的江水”、“轮廓分明眼神奕奕”、“阳光灿灿”、“圆圆的蓝”、“碧澄澄的时间”等。叠词与色彩词的多次使用,增强了语言的韵律感,文章读起来不至于佶屈拗口,且充满了意境,逼真的声音与画面之词,有利于激发读者想象。其次,注重押韵与节奏。“落基山是史前恐龙的化石,蟠蟠蜿蜿,矫乎千里,龙头在科罗拉多,犹有回首攫天吐气成云之势,龙尾一摆,伸出加拿大之外,昂成阿拉斯加。”句子中的“石”和“势”,“蜿”、“摆”和“外”字音前后呼应,句词交织,纤波浓点,错落其间,别有节奏之美。再者,作者修辞功底不凡,上句将落基山比作龙,龙头、龙尾、姿势、气势,无一不缺,如水墨画般将整个画面描摹,一条真龙呼之欲出,气势闳壮。最后,造句方面,余光中擅长长短句结合,整散句相衬。《蒲公英的岁月》中,“二十年前来这岛上的,是一个激情昂扬的青年,眉上睫上发上,犹飘扬大陆带来的烽火从沈阳一直燎到衡阳,他的心跳和脉搏,犹应和抗战遍地的歌声嘉陵江的涛声长江滔滔人海浪淘历史的声音……”以短句为主,搭配长句,使整句话错落有致,变化新颖,读来朗朗上口。整散句结合,句式变化多端、生动活泼,情感充沛而又意味绵长。

    第二,表达方式丰富多样。这六篇自传性抒情散文之中,有记叙和描写,也有抒情和议论,几种方式相互结合,将表述时间、空间、说理、抒情融为一体,刻画了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有助于人对物心理学变化的梳理,强化文章的理性与理论深度,使文章不至于单调平乏。《丹佛城——新西域的阳关》第二段“新西域也是这样”,描写了科罗拉多的地广人稀,“往往,驶了好几十里,敻不见人”。后接几段中,描写山与树为主,其中夹杂登高的议论,论现代人不同的登高之情与生活心理的狼狈。

    第三,语言风格清新简洁,流畅轻盈,意蕴悠长。《焚鹤人》中‘他痛切感到,每一个孩子至少应该有一只风筝,在天上,云上,鸟上。”作者童年的时候有过一只风筝,只是没有成功放飞,因此这既是他对童年时光的缅怀又是心中的执念。简短的话语,暗示了作者可能有过的经历,道出了他彼时和此时的情绪,读来感慨万千。“这件事,人做一半,风做一半,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更加简洁晓畅,富含意蕴。有些事需要天时地利人和才能真正做成,放风筝正是看似容易而需要条件的事,从中悟出道理,语言简洁而不简单。

    总之,语言丰富多元,极富特色,构成散文的三大艺术之美。

    综上所述,“右手写诗,左手写散文的”余光中,在散文创作中有不凡功力。散文集《焚鹤人》中自传性抒情散文的艺术构思多元化,创设虚实意境,融汇感性与知性,结合變化丰富的语言文字,将红尘世俗与哲理缓缓道来,正是叶维廉所谓:“缺少深度,水至清则无鱼,生命的幽深处,自然有烟有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