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以来华语电影中的江南空间及老建筑书写
王杉 倪祥保
江南作为一个文化圣地,自古以来在文学作品中就常常被歌颂和描绘,江南意境的古典和诗意也逐渐随着文学的渗透成为必不可少的影像呈现。江南空间和老建筑在中国早期的电影中就有呈现,本文则主要以1990年以后的一些电影来进行探讨。不论是“九七”前后关于上海怀旧的电影,还是古装或武侠片,亦或是近几年的商业片和青春怀旧片中,都有多多少少江南的缩影,江南空间在电影中的书写可见一斑。
一、身份认同和上海怀旧空间
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随着改革开放的逐步深入,上海影像呈现“全球化建构”的同时又激起一部分电影人“反上海都市化”的影像表达,如娄烨的《苏州河》,把镜头聚焦于脏乱的苏州河、拆迁的建筑与老街老巷。另一方面,由于20世纪三四十年代抗战期间,作为英国殖民地的香港成为理想的避难所,大批内地作家、电影人、艺术家往返于港沪之间,这段特殊的历史成为了电影中常被提及的故事。“九七”前后,港台电影人则重温上海与香港的“双城故事”,围绕身份认同,书写上海与香港的关系,产生了《阮玲玉》《长恨歌》《色戒》等上海怀旧电影,另外也有许鞍华《半生缘》这种书写上海普通人的小说改编电影。上海怀旧热潮由此展开。
娄烨的《苏州河》是上海旧影的一个另类,讲述了两个长相相同的女孩不同的爱与寻找的故事。它避开了上海的发展、上海的“新”,而呈现其“旧”。这里的“旧”不是时代的“旧”,是相对于当下高楼耸立的新城市,废弃的老城和生活在苏州河岸边的打工者以及普通人的“旧”。在这种“旧”里,正在拆除的工地、昏暗的老房子、狭窄的老街、杂乱的码头、废弃的老建筑等成为主要的叙事空间,相对算是奢靡的空间是美美表演的酒吧,作为人们消费和娱乐的空间而存在,后来随着酒吧被封、老板被抓、美美失业,暗示着这些旧事物的不稳定性。在这里生活的人居无定所,随时都能被取代的可能。这种身份焦虑和迷茫的生活状态折射出城市化发展进程中的遗留问题,那些城市的建造者、那些生活在城市边缘的普通人群,城市离不开他们,却又容不下他们,这种矛盾让他们感到困惑和不安。因此,影片是一个寻找自我、探讨自我价值的过程,正像美美的追问:“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会像马达一样找我吗?会一直找吗?会一直找到死吗?”以此来确定自己存在的意义。片中的老建筑空间表现有了不同的意义,“外景与内景的摄取不在于释放空间,而意在传达空间的躁动与窒息感”[1]。主要出现的生活空间几乎都是狭窄的走廊、局促的房间、废弃的旧楼,加上暗色调,沉闷和压抑感直击心灵,而外景则是交通杂乱的街道,这里人的失落和迷惘的情绪在狭小杂乱的空间中被传达出来,上海成为迷失的空间。
另一类上海怀旧影片则展现出了一个极具年代情怀的“老上海”。关锦鹏的《阮玲玉》将电影明星阮玲玉的人生搬上荧幕,讲述了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上海的风云变幻,以及一群艺术工作者因为战争往来于港沪两地的双城记。上海的怀旧以联华电影公司、奢靡的舞厅、洋楼等来重建上海的时代空间。《长恨歌》中则以弄堂、旧式公寓、夜总会等为主要生活空间,讲述了一位绝代风华的上海小姐王琦瑶情路坎坷的一生。片中对于百乐门舞厅的空间再现,展示出民国上海独有的歌舞升平的繁华,选美大赛、爵士乐,香鬓俪影、轻歌曼舞,富人的风花雪月,弥漫着浓浓的老上海气息。此外,对老上海的弄堂也有几次描绘。弄堂作为上海特有的民居形式,是普通上海市民最常见的生活空间,是上海最重要的建筑空间。王琦瑶与蒋丽莉撑着伞奔跑在朦胧的弄堂、夜晚三四个孩子在巷子口嬉笑打闹、自行车在狭长的弄堂来回穿梭,充满市井生活气息。与《阮玲玉》不同的是,《长恨歌》是在香港“九七”回归后进入21世纪才拍的,对于香港人的身份焦虑上有了新的思考:王琦瑶作为一个典型的上海女人一生不愿离开上海:“说走便走,哪有那么容易”,这是她的“故乡情结”;程先生最终还是去了香港,死于香港,这是他的“认同归属”。体现了香港身份认同的焦虑中,不同环境和背景的人有着不同的执着,解构了“身份的集体认同”。许鞍华的《半生缘》是在上海实地取景,同是20世纪30年代的上海,讲述的则是市井小民的故事和日常琐碎,工厂、老上海弄堂、旧饭馆、公园、有轨电车、老式阁楼、阳台等百姓日常生活场景作为叙事空间,“不想令人觉得这个时代好怀旧,仿古,或者刻意经营,重现当时上海的感觉,而是想拍到一个mood,但又不可以刻意地‘上海”[2]。因此,片中对于寻常百姓的生活片段有着极其写实的呈现,比如街市、晾衣、围桌吃饭、长街老巷里来来往往的热闹等浓郁生活气息的画面。对于老上海的呈现是以更接近普通人在现实社会中的悲欢离合来折射一个时代的残酷现实。
二、重建古典与武侠空间
江南古朴雅致、温润如水的古典气质一直是多数电影人想要摄入电影中的极致空间。《青蛇》剧组曾在杭州、武夷山勘景,但因为游客众多以及演员档期和资金问题,选择将大部分美景和建筑搭建在香港,小镇的风光则在上海实地取景。在美术上,《青蛇》中的空间和建筑呈现出一幅幅水墨江南的意境。书坊阁楼与万花楼是两组矛盾与对立的空间。万花楼里欢歌艳舞、纸醉金迷,俨然一个堕落颓靡的烟花之地;而与之对立的书坊,则古朴雅致、书声朗朗,似一个不食人间烟火之地。青蛇在万花楼里大跳艳舞,风情万种;白蛇则游向书坊,在书生们读到“春城何处不飞花”之际,制造了一幅落英缤纷的浪漫画面。这两个对立的场景与后来许仙从克己戒色的老实人形象转向迷恋红尘的凡夫俗子形象形成互文。此外,白府那座拱桥荷塘、白纱飘逸的江南庭院,变成许仙沉溺其中的温柔乡。这种世外桃源的田园生活体现了古代文人对家的美好幻想,以至于后来“家”的消失,意味着凡人所追求的虚无缥缈的梦的消失。无论是李碧华还是徐克对江南的迷恋都从他们的作品中流露出来,体现了香港人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认同。
早在武侠小说里就有对江南意境的极尽描摹,时至今日在江南取景的武侠电影电视剧数量与日俱增。近年来,大陆武侠电影以《绣春刀》呈现出全新的武侠美学形态,不论从空间的营造上还是服装道具的设置上都极为精致。竹林在武侠小说和影视里常常作为隐士的居所,承载着江湖英雄归隐山林的向往。《绣春刀2》里对竹林有大量的呈现,影片在浙江安吉天下银坑取景,江南意境的呈现淋漓尽致。这里竹林有两种不同的意境。一种是沈炼初见伊人的浪漫空间,在空山细雨竹林间遇见撑着油纸伞缓缓走来的北斋,两人并肩走向幽幽空谷,诗情画意的初见使得杀戮重重的《绣春刀》多了一丝温润与浪漫。竹林、亭子、青山绿水、幽谷石阶构成的诗意空间,也成了沈炼眷念之处。另一种呈现是危机四伏的打斗空间。夜半竹林,箫声起,墨色的竹林里透露着危险的信号,丁翀和沈炼如同疾风穿梭在竹林,若隐若现。寒风掠过,树叶沙沙作响,刀光剑影的江湖恩怨在這片竹林展开。除了竹林的空间外,《绣春刀》里也有对江南空间的想象表述。“想象这一概念绝不等同于‘虚假意识,或毫无根据的幻想,它仅仅表明了共同体的形成与人们的认同、意愿、意志和想象关系以及支撑这些认同和想象的物质体有着密切的关系。”[3]《绣春刀1》的结尾沈炼说他最想去苏州,《绣春刀2》里北斋问沈炼:“你会去哪里?”沈炼说:“杭州。”后来北斋去了杭州,看着画中锦衣卫,等待沈炼到来。江南,成了没有纷争、侠客向往的清净之地,也成了沈炼想去却终到不了的地方,成为一种空间的想象。
在江南空间的探讨中可发现,电影中对于江南空间的呈现并不单指在地理空间上的江南取景或在江南发生的故事,还有一种是江南意境被“搬移”到电影中,但又没有明确交代空间背景,或者是在精神世界中构建出江南意境的“无地域空间”。“所谓‘无地域空间,指的是某些超越文化和地域特质、或被抽去原地域或文化因素的空间符号,此类空間的突出特征乃是其‘可移植性,既在某种程度上形成对原空间滑动和隐喻的暗指,又能够超越于原空间的含混指说关系、经‘移植后被异地域文化所消费。”[4]如电影《长恨歌》早已不是王安忆笔下的《长恨歌》,虽然有着上海氛围和时代背景,但依旧是混着浓浓香港意味的上海,上海成了无地域空间。又如《青蛇》,大量展现江南意境,但其中一部分是将杭州意境“搬移”至香港搭建,杭州成了无地域空间。
三、文化消费和青春记忆空间
在2000年后很多电影里的江南,则成为大众文化消费的精神空间或是缅怀青春与童年记忆的空间,渗入了更多的商业营销策略。冯小刚的《非诚勿扰》打造了杭州城市品牌。“城市品牌是城市有目的地作用于受众的精神及其心理层面的所有方法和手段的整合,而社会、经济、环境、政府等城市战略则从不同角度、不同侧面建设城市可持续发展的环境及物质财富。”[5]《非诚勿扰》获得杭州市委宣传部的支持,于是有了杭州西溪湿地水乡的呈现,轻舟荡漾、荷花满塘,心源茶楼的典雅古朴、玉玲珑餐厅的别致情调等,重点突出杭州的风景优美,这部以“游”叙事的旅行电影上映后成功将杭州城市品牌形象植入营销,带动了西溪湿地旅游业的发展,使其成为西湖之外的又一圣地。慕名而来的游人在心源茶楼和玉玲珑餐厅模仿电影对号入座,两个餐馆迅速走红,也拉动了餐饮业的发展。另一部《私人订制》在苏州多地取景,包括展现阳澄湖半岛重元寺、苏州园林等,此外还有东方之门、月亮湾基督教堂等苏州现代化或地标式建筑呈现。体现出苏州既有小桥流水的老城形象又有高楼耸立的现代发达形象的多元城市空间,成为一部苏州名片式的电影。
另外,在青春题材的电影里,江南的老建筑空间也多有呈现。《喜欢你》中上海的老房子作为人们理想中的空间出现。那个每天能看到夕阳的房子成为幻想中浪漫的精神家园,而最后女主也实现了这个愿望,和爱的人一起在那座老房子的阳台上看落日和城市的美好,精神世界获得圆满。《西小河的夏天》展现了浙江绍兴这座江南小城20世纪90年代的生活记忆。在这部电影里,江南小桥流水、老台门、青石板路、98世界杯等怀旧元素承担了童年回忆和故乡情结的叙事空间。韩寒的青春怀旧电影《乘风破浪》中的江南空间设在嘉兴丁栅,与杭州的湖光山色气质不同,丁栅是一个古色古香的小镇,白墙黑瓦、悠悠绿水、青石小路、曲折小巷、低矮的老屋、复古的杂货店,构建了一个时空穿越、青春故事发生的怀旧空间,一座温柔静谧的老城里一段不安分的青春记忆,成为80后小镇青年的集体回忆。《七月与安生》在南京、上海、浙江遂昌等地取景,讲述一个跨越时间和空间的成长与离别的青春故事。上海的外白渡桥、外滩、老弄堂成为七月与安生久别重逢后的地方,上海也是安生最终选择安定的地方,承载了记忆的空间。在这些青春题材的电影中,江南作为故事发生的空间,和人物一起完成回忆,成为引起共鸣的地方,以一座旧城、一段美好的回忆为卖点,构成文化消费。
结语
江南空间及其江南建筑塑造了众多优秀的电影,但总体看来江南空间的呈现几乎停留在“风景旧曾谙”带有复古味道或者诗意气息的传统审美塑造,在电视剧中,江南空间的呈现也比比皆是。随着各大影视基地的建立和完善,各种江南建筑和场景被搭建起来,满足影视剧制作的同时拉动了旅游经济,江南的呈现方式更加多元。这样富有雅致和情调的江南如何在电影电视剧中体现它的现代性和时代价值以及民族文化和美学思考还需要不断研究和探索。江南独有的自然景观和人文气息在注入电影血脉的同时将输出更多的文化价值。
参考文献:
[1]孙绍谊.寻找消隐的另一半:《苏州河》《月蚀》和中国第六代导演[ J ].上海大学学报,2004(3).
[2]邝保威.许鞍华说许鞍华[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0:76.
[3]徐国源.文化诗学与城市审美[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9.
[4]孙绍谊.“无地域空间”与怀旧政治:“后九七”香港电影的上海想象[ J ].文艺研究,2007(11).
[5]张锐,张燚.城市品牌——理论、方法与实践[M].北京:中国经济出版社,2007: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