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流行音乐不死 |
范文 | 沉默电话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期,台湾魔岩唱片的三位歌手——陈绮贞、张震岳和杨乃文,代表了当时华语乐坛的新锐势力。民谣、摇滚是他们的关键词,而创作又是他们的共同性质。那一年,华语流行乐坛还没有被聒噪的电子舞曲充斥,欧美的泛化风格也没有成为唱片必备的部分,与此相对,丰沛的原创力、厚重的基础感、纯朴的本地化等内容,才是流行唱片的核心内容。在民谣、独立摇滚唱片与流行音乐逐渐交融的趋势下,这些歌手形成的既独立特行,又不孤芳自赏的新风格,充满了新鲜的音乐活力和强大的传承能量。理所当然的,他们当时备受肯定,虽然与流行的天王天后性质不同,却永远不必担心唱片销量和乐迷口碑。即便音乐市场受到冲击,他们的音乐形态也只是被洗练得更加纯粹而已。所有作品随着时间的改变,都是歌者内心坦诚的展现。他们不但让我们相信独立与流行间不存在的隔阂,又让我们了解哪些是应该丢弃的糟粕,哪些是应该传承的宝贵财富。十多年后的今日,即使他们各自都有了新的音乐理念,但依然是我们能坦然相信的音乐人。除了继续担任华语乐坛的中坚力量,他们也用自身所承受的时间之重,指给当下流行音乐三条出路——进化、回归、坚持。 炼金师陈绮贞——从校园民谣清流到World Music 她的想象力,总是给你新的宇宙。 陈绮贞当年借民谣歌唱比赛出道,自资发行DEMO期间就饱受关注。虽被形容为“台湾民谣的一股清流”,但实际上,她的音乐梦想是异常远大的。第一张唱片由民谣结合古典音乐的方式,为自己的音乐品质打下了牢固的基础。很多乐迷是从2000年的《还是会寂寞》这张专辑才发现陈绮贞,但那一张专辑对她来说,其实已经发生很大的改变了。如前所述,第一张《让我想一想》虽在形态上走的是保守路线,但作品却展示陈绮贞深厚的哲学内涵,这些做法与1998年正逐渐受到欧美流行音乐侵蚀的主流风格是有些相悖的。在音乐形态上似乎缺乏活力,但耐受性极强,即便在今天听起来依然不会觉得过时。就是说,为了不做一盘没有太多营养价值的快餐,陈绮贞的第一张唱片给听者留下了辽阔的欣赏空间,足以抵御这漫长的时间风化。 而从《还是会寂寞》开始,陈绮贞对流行市场就有了新的观念。当年她就与制作人王治平合作,尝试将一些实验性的电子风格放在唱片里。这种“电子”和所谓的欧美跳舞音乐是截然不同的,是以尝试电子音乐技术为本的作品。去年听到陈绮贞与钟成虎等人合作的《52赫兹》,岂不知早在2000年,她就有《午餐的约会》这样的电子作品正式发行过了。那简直就像一个预示,告诉人们她的梦想是什么,她在稳定后将希求什么,俨然是一个未来的预告。但是,此后的十年,她始终没有将这个梦想做成现实,而是继续在民谣摇滚的领域中与主流风格剑戟相争,试图找到一个平衡的切点,去完成一个三部曲的伟大概念。终于,在“花的三部曲”(2005年《华丽的冒险》、2009年《太阳》、2013年《时间的歌》)主题末尾,陈绮贞在《52赫兹》的铺垫后,正式将民族音乐、世界音乐等风格灌入电子躯干,放在正式唱片中。《时间的歌》让我们看到她长达十六年的进化,是一个自我升华后修成的正果。 《时间的歌》同样也是陈绮贞灵感成长的画面展示,新作往往能找到过去的影子。比如《普鲁斯特行动》编曲的喧闹,暗藏玄机的秩序、独到的和弦,以及隐藏在人声背后的浓烈贝斯。歇斯底里的情绪猛推向前,一股被怂恿的振奋从内心升起;也有像《我亲爱的偏执狂》里大段的扫弦,副歌持续不断的夸张长音,多轨配器交缠的立体感,催促主动思考的神经。歌词有《1234567》一般对自信缺乏、踌躇犹豫的点拨,虽缺乏完整的叙事要素,并将故事的两端去掉,但交付自行想象的权力,让人产生自然的共鸣。像神秘主义的吸引力,如题踏上阿兰德波顿拥抱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的意识方舟——没有中心人物,没有故事情节,一旦由你赋予了开头、结尾,就能轻易将那份感情占为己有。《普鲁斯特行动》的平行象征,恰如我们聆听陈绮贞的这些年岁,在激烈的和弦中,回忆每一个人被时间不停追赶的生活故事。 《时间的歌》文案宣称:它不是一个“孤悬的、高潮式的结局”,对陈绮贞来说,它象征的是过去与未来的分界,或者说,是一个阶段的完美结束。但它也不该是任何一个概念、任何一部整体、任何一副蓝图中的“一块”,更不是所谓的“第三部分”。它的性质,应该像是在时间终点回溯整体的窗口,描述了最初的概念随时间变化的全部过程,代表了波澜起伏的整个乐章。将“变化”这一要点涵盖在内,或许才是“时间的歌”想要表达的意思。此外,The Verse团队遗留的电子音乐痕迹也深刻影响了这张唱片。李雨寰制作的《序曲:时间的歌》和《秋天蒙太奇》展示了极为扭曲、诡异的听觉空间,与当年制作《小步舞曲》的轻盈姿色相比,充满十足破坏性的快感,两人十年的变化昭然若揭。陈建骐的Peace&Revolution则是一副The Verse意犹未尽的CaféDel Mar色彩,渐进式的编曲十分舒适,配器最丰满的段落也有清晰的层次感。另外钟成虎的《倒数》也非常值得一提,在民谣原味中加入Kalimba和笛子演奏,南非音乐家Warrick Sony和青年笛子演奏家胡帅的参与,让这首旋律本来很流行的歌有了些不同寻常的质感。 无论赋予音乐多少哲学概念,多少文学观点,说到底,音乐还是要回归到与我们自身有多少关联,每个人的感触都不相同。所以,我们常常由大见小,甚至反其道而行,毕竟,对音乐的理解,始终源于每个人的生活经验。相对的,时间也像是一种错觉。就像我们无法拥有的事物,我们想歌颂它,又觉得无迹可寻。陈绮贞以自己独到的哲学心理,赋予了音乐无限大的生命。即便作为独立民谣的鼻祖人物,她也始终在探寻音乐中可以激发的新原子,并将其击碎,以获得新的宇宙,她就像音乐中的炼金师。虽然不是所有人都像她那样充满想象力,但她的进化史,总是能赋予他人新的启示。 隐士张震岳——从痞子摇滚到新原住民音乐 即便卸甲归田,也依然用心感染你。 不得不说,几乎所有人都是从“如果说你要离开我/把我的相片还给我”这句歌词认识张震岳的。1997年退伍回归乐坛,张震岳抛弃前两张专辑失败的偶像风格,成为了不折不扣的民谣痞子。《我要钱》、《爱之初体验》、《把妹》、《喝酒》,乃至中期的《放屁》、《狗男女》等尖锐、犀利的歌曲,让人们永远都忘不了他那副满鬓糙汉的愤世面孔。那是作为张震岳永远都不会消失的一种“状态”——尽管他已表示再也不会演唱粗口歌曲,但人们却永远不会将其作为时间的残物而丢弃。想必,就算要将它们与现在的张震岳彻底隔断,也会在所不惜。当年的他,就是有这么大的影响力。 但对于了解张震岳音乐更深一层的人来说,都知道在他的硬汉外表下,实际有一颗柔软脆弱的心。为什么这样说呢?确有证据——张震岳是台湾鲜有的、专门为流行女歌手写歌的创作人。包括蓝心湄、李心洁、江美琪、苏慧伦、莫文蔚、卓文萱等等,都特别向他邀过歌曲。他的作品似乎有一股立足女性视角的细腻力量,就算不是每首歌都量身填词,旋律中也总是以易于消化、吸收的动人温情感染听者。所以,他除了自己演唱的歌曲,其他创作都卖到了女歌手的唱片里,这是台湾男创作歌手中少有的例子。其实说张震岳疯狂吗?摇滚吗?也是见仁见智——《这个下午很无聊》有招摇嚣张的浪荡,却也在结尾唱着内秀的《秘密》引人深省;《秘密基地》再有《自由》的激烈狂放,还是用《勇气》、《爱不要停摆》、《爱我别走》等搁下一半的深情座位;《有问题》中狗男女、放屁骂得再爽,还是有《在凌晨》唱着青春期般男孩纠结稚嫩的情愫。所以,张震岳必是深刻的、温情的、治愈系的。他只是有很多面,但那都是人在成长中必经的“阶段”。于是不出所料,在出道二十年之时,他回归故土的殷切向往,以淳朴豁然的《我是海雅谷慕》,重塑了自我的心之彼岸。 《我是海雅谷慕》昭示故乡、亲情的深涵意义,展示他久酿的醇美、习于沉淀的心。时间磨去年少轻狂的棱角,长大成熟、历经沧桑的男人,终于悟得自己名字的含义,落叶归根,江流汇海。抽象的人文感情,一瞬间成为触手可及的现实。从张震岳的口吻中听不到虚假浮夸,只有纯粹直白的感慨宣泄。因为是原住民的特殊身份,这份解甲归田的故乡情结也更显真切。《我是海雅谷慕》的民谣浓度极高。在风格传统的风险下,歌曲的旋律极佳,甚至突破一般的悦耳程度,连续下来,并没有审美疲劳的滞赘。此外,像是呼应唱片主题和封面海天一色的风景,音乐的画面感很强,将人迅速拉进自然质朴的情绪世界,很多歌曲都有环境音效的融入,以及没有过多修饰、众人参与的原始化和声,似有Live般的错觉,乡土人文的质感加成不小。 张震岳所希求的,是一种建立在传统原住民音乐上的发展式流行。例如从唱片中的《先这样吧》可以听到,音乐色彩明显丰富了,与纯民谣作品的形态有所不同,是具有都市感的主流作品。和《在凌晨》及《爱我别走》神似,用现代的外壳包裹原始野性的心,在钢筋水泥中憧憬向往不得不失去的爱,又只能面对无可挽回的局面,在海角天边无奈喟叹。中板风格耐听且易消化,传唱性较高。《消失在你的世界里》很有《一开始就没退路》的样貌,编曲更加明快,情绪有振奋起跑的激励感,副歌部分紧紧贴住人声的合成器音效也是亮点。《唉唷喂呀》和《上班下班》鱼贯而出,融合爵士的民谣摇滚风格,配合说唱桥段、编织精彩的吉他弹奏,一定程度上重现了张震岳痞子式的性感韵味。《唉唷喂呀》中表现出的几分不正经,也让人有了心满意足的松懈:张震岳还是那个粗口不停、在演唱会当着几万人脱光屁股、率性、天真又粗糙的汉子,这一点没有改变,着实令人安心愉悦啊。 唱片第三阶段,再次回到温暖深情且具有社会议题的篇章。其实这也是《我是海雅谷慕》所强调的主题:关于土地、海洋、环保、人文关怀等理念。《我家门前有大海》、《别哭小女孩》等作品,就像串联成一部真实又富有艺术气息的纪录片,将故乡在现实生活中所经历的、变化的,都用音乐的方式呈现出来,讲述给更广阔的人群。不愤世、不埋怨,却也带着坚韧不肯妥协的力量,绝不是懦弱地忍受着。而为自己所爱的、珍惜的、拥有的,则不惜一切代价,以骨骼、血液、灵魂相连的羁绊去付出最大的力量。这份骨子里的诚挚,自是想装也装不出来。若不信,再听听《我是海雅谷慕》中结尾的《抱着你》,只第一句“如果明天/看不见太阳/整个世界/会变成怎样/在最后这一刻/让我轻轻抱你/抱着你/抱着你/抱着你”纯净深厚的声音,眼泪就要没预警地掉下来了。张震岳成了看破尘世的隐士,但依然用自己的灵魂,感染着我们同样诚挚的内心。 战士杨乃文——从玩味摇滚到发扬摇滚 改变不重要,重要的是忠于自己。 杨乃文应该说是这三位音乐人中变化最小的,她一直在坚持摇滚风格。但是,所谓“变化”本就是不可度量的,它与“深化”的概念只隔了一层纸。想起1997年,那个吸烟、冷艳的摇滚酷妹,一头长发、桀骜不驯地唱着《星星堆满天》,我们一眼就认定她必是华语女性摇滚的唯一可能。而在贯彻流行摇滚这条路上,她又是如此坚持和强韧,没有一丝踌躇游移。女爵、Queen,杨乃文像是与这些关键词共生,但是,相比女王的张扬和孤傲,似乎战士坚韧、顽强的气质才更适合作为她音乐人生的侧写。从昔日玩味摇滚的激情与癫狂,到今日贯彻摇滚深入心灵的力量,杨乃文的音乐所展示的,不是曲风和事业方向的简单问题,而是音乐与人生的成长锤炼。 1999年的唱片Silence是台湾百佳之一,也正是这张专辑,让人看到华语女性摇滚新的可能性。杨乃文的摇滚音乐自然也有歇斯底里的嘶吼、压抑与宣泄的展示,但蕴藏在那低沉声音之中的,始终是股由内至外、不浮表象的纯粹能量。当年在唱片封面明确地写着:杨乃文,愈沉默愈有力量——这口号可谓细致剖析了杨乃文以及她独特的音乐姿态。包括出道作品One在内,杨乃文一度展示给我们强硬的独立意志,冷冽、深刻,但绝不孤傲清高。她无可模仿的关键,绝不仅仅在于充满辨识度的嗓音。音乐生涯漫长,属于个人的唱片数量不多,但她在华语乐坛的位置却是不可取代的。与华语乐坛其他女歌手相比,杨乃文显得纯粹而又低商业性,并忠于摇滚。她所拥有的绝不是肤浅的王位,而是执着展示所爱音乐的舞台。 当然,十多年来杨乃文也有过别的尝试。虽不能说《应该》、《女爵》等唱片让杨乃文偏离了摇滚本质,但《应该》侧重的市场流行性以及《女爵》少许文艺气息的侵染,让曾经魔岩Monster Live巡演舞台上那个长发、冷酷的杨乃文默然失去了某种特有的情绪。我们知晓Silence的摇滚特质是独有的,而在这些专辑中,似乎都缺少了什么,缺少了属于杨乃文的摇滚韵味。只是,在这些唱片中她寻找出路的旅程,可以看作她思考人生的缩影。终于,2013年的Zero让她找到了。新作传达出很多讯息,但在“原生态摇滚”这一点上,与任何一张过往专辑相比,都是最强烈、最显著的。 也有人说,Zero是杨乃文重新昭示自我的开始。但“回归原始”的概念蕴含了另一番滋味,我们强调的是她“实质上从未改变”的重点。和首张唱片One数字呼应,直白的字面含义,其实是自己人生中的横向比较,孤注一掷的镜像。一面保有原始的摇滚样貌,又在制作技术、人文气质等方面不落时代。《鹦鹉》、《小丑的姿态》、《日落西沉》三首歌曲排在专辑首位,从简单振奋的编曲方式中,让人再次感受往昔的洒脱,是概念的最佳昭示。像《鹦鹉》即便没有副歌突兀的高音和呐喊,却在紧密的节奏里紧抓情绪,使人嗅到急待爆发的深沉:既不歌颂爱情的偏执,又没有恶意的嘲讽,只表达宛若第三人的冷静情感,以及以物喻人的想象色彩,这也是杨乃文此次最为突出的进步。后两首更趋向当年的经典曲目Fear,虽没有Monster、Silence般猛烈激昂,却是在进化、权衡后的本质摇滚成色。这三首歌让人在第一时间就感受到“归零”的强烈暗示,没有繁琐编曲的噪杂,没有哗众取宠的元素掺杂,只有声音中的浓厚与强劲,展示如当年的那份恣情和纯粹。 而杨乃文给人留下的深刻记忆,终究是她音乐中的冷酷不协。虽然《祝我幸福》意外地开辟了流行市场,也让部分根本不可能听杨乃文的人得以了解,但始终是Silence毫无矫情、不屑一顾的冷艳面容,令九十年代末积蓄的大量拥趸忠实至今。就像这张专辑中由马念先作词的《我从来不懂你的幽默》,虽没有激烈的和弦编曲,但却表现出久违的经典情绪,嘲讽、无视、于己无关,深沉、乖僻、不苟言笑。踩着贝斯闲逸的低音节拍,简约复古的音阶结构,没有起起伏伏,孤傲的艳丽却在平静中爆发。《小心我撒野》也展示了杨乃文依然存在的可塑性。杨乃文将创作者的个人特质作为背景,以自己的嗓音进行重塑,在特别的画布上涂鸦成更诡秘的色彩,将两者所长进行最佳汇聚,让歌词直白的缺陷显影不深。此外,《小心我撒野》也是高音展示最为尽兴的一首。尽管每张唱片发行的间隔都比较长,但她每一次演绎,都步步为营充满笃实和强劲的力道,也同时展示专业、谨慎的生活姿态。Zero理应影响新一代的歌迷,而对于老拥趸,也必是泪流满面的经典场面再现。杨乃文让我们看到,改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忠于自己。 有一些声音常说,听十几年前的华语歌曲,和现在几乎没有分别。间接表达的意思,或许是这么多年,我们没有丝毫进步。但是——我们是不可能没有进步的。不但我们的技术进步了,我们的音乐思想也同样进步了。如果我们没有进步,我们根本就不可能生存下去。尽管困难,但华语音乐一直都存在着,用自己的方式,以自己的步伐,在众多优秀音乐人的努力下,展示出特别的面貌。只是我们需要新的出路,这没有疑议。进化、回归或坚持,有了这些可以信赖的音乐人,我们的音乐,将会继续好好地活下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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