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王兴 一个老知青的绿洲梦 |
范文 | 呼东方 他在商海中沉浮,也在沙海中沉浮…… 他想改变自己当知青插队的内蒙古的生态环境。遭遇变故后,他依然觉得自己当初做这件事的社会效益和环保效益还在,“哪怕这两万亩甘草最终留给当地牧民,也没有背离我最开始的初衷。” 他把很多遗憾留在了库布齐沙漠…… 尽管远在内蒙古库布齐沙漠的那两万多亩甘草已经成了王兴心头之痛,但他还是要年年回到库布齐沙漠,看看那些甘草还在不在,长势如何。 与往年清明节前后就回到内蒙古相比,今年王兴拟定的行程似乎有些晚了。 “准备六七月份间回去。”他习惯用“回去”这个词,从1969年他到内蒙古插队开始,这个词似乎就已经融入他的血液中。 两万亩的甘草纠纷 最初,记者觉得寻找王兴应当不是件太难的事儿,可几天下来,却发现所有能指向他的联系方式都没有结果,公开显示的电话成了空号,他的塔拉青公司没有注册固定电话,中国知青网和天津知青网提供的电话,还是那个已经显示为空号的手机号码。 就在几乎想放弃时,记者在2013年天津知青论坛一个叫老知青的网友发的帖子里看到了一个天津的电话,抱着试试看的念头打了过去。 后来王兴告诉记者:“你还是非常幸运,我已经很久不来公司,这房子已经腾空了。你打电话来时,恰好那天我最后来收拾整理一下剩余的东西。”他显然对陌生电话很警觉:“电话实在太多了,什么样儿的骗子电话都有,很多我都不接。” 听说本人是记者,王兴更加警惕,他说,“我不愿意接受任何采访了。”在记者再三要求下,他勉强表示接受采访,前提是要打电话到编辑部,核实记者的身份。 “我这一生啊,经历太多,也实在坎坷。我不后悔我做的事,而是后悔交错了人。”在与记者的交流中,王兴再次提到了发生在内蒙古的那件他不愿再提及的事情。 2012年,王兴与原来的合伙人之一的天津产权股份投资有限公司签订了一份协议,将他们在库布齐沙漠种植的两万亩已经能收割的甘草全部转让给了这个公司。可让他没料到的是,他和十多个老知青投入的资金,后来都没按股份转让协议的条款兑现。 接下来的四年里,王兴和老知青们按协议要求全部撤出了沙漠。“当地的牧民们也不让那家公司收割甘草,那两万亩甘草处于两不管状态。有些边缘地带的甘草让当地牧民偷挖了一部分,但大部分还长势良好。”这是让王兴颇能感到一点安慰的地方。 为什么是内蒙古? “你们太年轻,可能没法体会我们这代知青人的感受。”在问及既然年轻时插队下乡受了那么多苦,为什么后来还选择回到内蒙古时,王兴觉得年纪是横跨在他与记者之间最大的鸿沟。 他举了一个例子。“1990年代,我在澳大利亚做生意,已经能取得永久居留权,可我还是选择回国。”对于他这个举动,很多人没法理解。 “人上了年纪,都想回到自己最初最熟悉的生活中。”这或许是他现在非常热衷于管理天津知青网的原因。“年青时我们集体组织下乡到农村,一切都有集体指挥。我们现在经常聚集一起,就好像重新找到了组织一样,一起回忆青春,一起互相帮助。” 提起回到内蒙古种植甘草,王兴承认,一个原因想帮退休老知青获得点收益,“让他们的晚景能过得好点”;另一个的原因,则是为了插队时给了他很多帮助的乡亲。 “回过几次白海子,看到乡亲们的生活依然没有丝毫改观,就想帮他们做点事。”王兴反复强调“感情”二字:“知青点最后剩我一个人时,房东老董的家就成了我的家。乡亲们纯朴、厚道,后来我再没有遇到像他们那样的人。” 1969年,王兴第一次来到内蒙古乌兰察布盟的白海子公社白海子大队时,他的心一下子就凉了。这里一年四季西伯利亚狂风不断,有时风吹得人都站不住脚。冬天气温最低到零下30多度。“除了做饭时烧灶连带着把炕温一温,土坯房里再没有其他取暖设备,女同学若洗完头没等干就睡下,第二天早起准会把头发冻在炕上拔不起来。” 但在这个地方,王兴很快就被改造为一个能和当地小伙子比肩的劳动能手。耩地、除草、割莜麦、拔麦子、脱坯等农活,在他看来都是再普通不过的小事儿一桩。 “那会儿,知青根本看不到未来的出路在哪里?找所有能搜集到的书来看,做数学题解闷,看谁解得快,看谁方法好,是我们能想到的最好的娱乐方法。” 多年后,王兴提起1973年大学恢复招生,依然刻骨铭心。他参加了那年高考,英语得了全旗第一。有两家外语学院觉得他发音准确,有英语基础,这得益于他的外公当过开滦矿务局的翻译。 可王兴没料到的是,随后不久,张铁生一张白卷,搅翻了全国大学招生的标准,文化考试成绩全都作废。加上家庭政审方面又不过硬,王兴进大学的路就这样被堵住了。 “你能体会来那种绝望不?”王兴反问记者。 这种绝望导致他对高考产生了幻灭感,以致于后来国家正式恢复大学招生,他也没有去报名。 如何改变命运? 对王兴来说,在内蒙古插队的经历,不仅让他难以忘怀,也影响了他后来的人生轨迹。 1994年,王兴再次回到白海子时,是他离开这个小村子的第二十个年头,也是他下海经商的第三个年头。商战中遭遇到的凶险和磨难,让他渐渐再不敢随意相信人。“我就特别想念当年插队时,那边远小村里的人,是那么单纯和善良,他们可以把我们当成亲人一样地对待。” 1974年,王兴被招工到察哈尔右翼前旗糖厂。五年后,他随知青返城大潮回到了天津,被分配到天津一轻局下属的一家企业工作。 王兴承认自己有经商的天赋,在天津一轻局时涉足对外贸易,因工作出色被评为天津市轻工系统十大标兵。当时单位写给他的鉴定是:“为一轻局节省外汇、降低成本、增长利润等环节作出了重大贡献。进厂十二年,令全厂的利润增长了40倍。” 1992年,王兴经过考试,被深圳人才中心调入轻工部下属的一家公司,继续从事对外贸易。第二年,他在天津的一位同学苦求之下,又回到天津做起钢材贸易。 不久,王兴在澳大利亚的弟弟回国探亲,告诉他与其一直给人打工,不如自己做生意。于是,兄弟俩在深圳注册了一家公司,还是做他的老本行。 其间,王兴萌发了想回内蒙古看看的念头。1994年的那次探访,影响了他后来的很多选择。 “我和另外两个插队的知青一同回到白海子,整个村子都轰动了。”房东老董家依然还是他离开时的那几间土坯房,村子四周依然是一望无际的荒凉,村民们还是那样穷困。“不知是不是我的记忆出错了,感觉那里的气候比我当年离开的时候还要恶劣,风沙更大了。” 离开的时候,王兴把身上带的一万多元钱留给了老董一家,又和两个同学对帮助过知青的村民分散完身上的钱。“他们嘴里念叨着:还是你们天津知青有良心,没忘了我们。” 从此之后,这些老知青与白海子的联系密切起来。“我们在天津的家成了白海子老乡们来天津看病、走亲的接待站。”王兴说,“今年春节前,老董的儿子打电话来说,杀好了鸡和野味,可惜没法捎来。” 1996年,王兴到了澳大利亚,与弟弟建起了一间塑胶厂。“按澳大利亚的法律,我已经能申请到永久居留权。”可让他弟弟没想到,2000年,王兴坚持回到了国内。 到沙漠里种甘草 “经商中被骗的经历,让我怀疑自己选择回国是不是走错了。”2001年,从国外回到天津的王兴加入了一位老友开的公司,但这位经商天赋较高的人,似乎并不擅长识别用人,上了一个不小的当。 “一连几天,我关起门来,谁也不见。”王兴觉得这次失败,是他平生的奇耻大辱。闭门谢客期间,他又想起了白海子的乡亲们。“跟牧民们一起,你不必心怀恐惧,左防右躲,他们不设圈套来害你。” 有一天,王兴和农业专家王国春说起沙漠种草,得到王国春的大力支持。“种草是防治沙尘暴非常有效的办法之一。”这位农业专家还建议王兴在内蒙古开发农业,“种草治沙,再带动当地农民发展养种植业,互利互促”。 专家的一席话,刚好触动了王兴一直深藏的心事。“老董他们的命运,是不是能通过这样的方式给予改变呢?”王兴立即兴奋起来,立即与当年在内蒙古一起插队的老知青李奠基、刘正宜等几个人相约,去白海子一趟,“就当是旅游考察”。 2006年8月,王兴一行回到了白海子,但考察发现,只有靠近黄河的区域才适合种草植树。“也就是说,想在白海子进行植草治沙的念头,暂时是无法实现的。” 经过和内蒙古农林业部门交流,他们了解到在当地最合适种植的经济林草只有沙柳、柠条、沙棘、麻黄草和甘草。其中,麻黄草的种植非常简单,经济效益也很可观。但深入了解后,他们立即放弃种麻黄草的念头。“一方面土地的租金太高,另一个最主要的原因是麻黄草能提炼麻黄素,属于国家强制管制药品,审批手续很麻烦。” 接着,他们又来到了位于库布齐沙漠里的杭锦旗独贵塔拉镇,镇党委书记召日格图带着镇上有名的甘草大王杨愣接待了王兴一行。 据介绍,这里是鄂尔多斯草原的一部分,历史上曾是草肥水美之地,也是甘草主要产地。但经过近几十年掠夺式采挖,这里的野生甘草保存面积急剧减少,有的地方野生甘草已濒临绝种。 甘草大王杨愣一家三代以甘草为生,先是采挖野生甘草,后改为自己人工种甘草。杨愣说,甘草的根扎得很深很宽,具有极强的抗旱固沙能力,是理想的固化沙漠、防治沙尘暴的植物之一。 杨愣还指着万亩的甘草园同王兴他们开玩笑说:“你们撒尿时,我们的地下银行都在长钱。”这让天津来的老知青们心动不已。 回到天津后,王兴又请了专家对从内蒙古带回来的土壤进行了检测,最终在内蒙古沙产业草产业发展协会帮助下,将治沙目标锁定在杭锦旗库布齐沙漠的甘草种植项目上。 生机勃勃塔拉青 “一到夏天,绿油油的甘草能长到人的半腰这么高。从远处看过去,黄沙中那两万亩甘草如同绿洲一般。”一说到库布齐沙漠里的甘草,王兴的兴奋点就会被点燃。“那种绿色的生机勃勃,与周围环境形成的反差太大了,好多老知青专门去看我们种的甘草,叹为观止。” 2009年,内蒙古当地一家媒体以《王兴:扎进沙海回报第二故乡》为标题,报道了王兴的治沙故事,其中提到,为了种植甘草,他不仅把自己多年的积蓄拿出来,还一咬牙把自己的住房和兄弟的住房一起抵押给银行申请了贷款。 随后很多媒体的报道,都基本沿用这篇报道的基调。王兴说:“他们的报道太拔高我的个人境界了。”而在2006年王兴他们成立的鄂尔多斯塔拉青生态科技开发有限公司的可行性报告中,明确提到一点:当地政府全力扶持公司做大做强,以带动当地生态保护和农牧业发展。 “塔拉青这个名字,还是召日格图书记建议的,它的蒙语意思是‘青青的草,平坦的土地,意思是希望把库布齐沙漠建成绿洲,造福草原。”王兴说,“当时的投资人有我和另外一人,再加上天津产权股份投资有限公司当时的负责人,总投资一百多万元。我是公司法人,主要负责带领七八位老知青种甘草。” 2007年5月,王兴他们开始了大规模人工种植甘草。当时的场景,让王兴有一种回到年轻时代的感觉。“我们和几十名农牧民一起劳动,前有拖拉机轰鸣开沟,中有人工扦插种苗,后有合墒器覆土压实,多道程序一条龙作业,一气呵成。” 经过四十五天连续奋战,2007年栽植1.25万亩种苗。“种下种苗那些天,我们每天收工回来的头等大事就是听天气预报,盼望着下雨。” 随后2008年、2009年两年里,塔拉青公司又继续种植了7000多亩的甘草。王兴说,“当时资金不足成了最大的障碍,天津的老知青闻讯后,有十多人将自己手里能动的一些养老金,投入到我们的治沙项目中来,总共有190多万元。” 如果不是2010年央视采访,杭锦旗政府还不知道,有这样一群老知青悄悄在库布齐沙漠深处做着这样一件大事。“当时的旗长胡日嘎看到眼前黄沙中,竟然长出这一大片郁郁葱葱的甘草时,惊叹道:‘你们知青做了这么一件大好事,为什么不早说啊!” 遗梦库布齐 2007年,王兴他们种植在库布齐沙漠里的甘草进入生长期时,中国长城绿化促进会开始与他接触。 “他们在推广文冠果的种植,建议我们公司也种植这种可提取柴油的树种。”王兴说:“我当时看了资料,这是一种绿色清洁能源,我觉得是一个利国利民的项目。” 随后,他们与中国长城绿化促进会、内蒙古乌兰察布市合作,成立了“内蒙古润林塔拉生物有限公司”,王兴简称它为“润林公司”。 “当时是由润林公司购买文冠果种子,由乌兰察布市林业局育苗,交给当地农民种植。”王兴说,“2008年国家林业局下达的文件上,给乌兰察布市3万亩文冠果的种植任务,文件中清楚写明:农民每种植一亩,政府补贴600元,收获后,政府有专门机构收购。” 有这样的政策支持,当地林业局也积极地参与进来。王兴说:“当时没觉得有什么问题,2008年年初,国家林业局还组织专家进行了种植验收。” 但三年过后的2011年,文冠果的果实成熟了,王兴和乌兰察布市林业局却都傻眼了。“文件中所提的政府补贴不仅一分钱也没到位,而且也没看到一家机构来收购。”在王兴看来,“最伤透心的是当地的农民,三年的辛苦都付之东流了。” 种植文冠果投资的损失,直接影响到2012年库布齐沙漠的甘草项目。王兴他们本来还考虑添加设备,上马甘草深加工项目,还计划在三到五年之内将甘草种植面积发展到20万亩,实现固沙140平方公里的目标,但因为资金紧张,所有的想法只好搁置下来。 更让王兴无奈的是,当初很多垫付资金帮助他们的老知青,有的要看病,有的家里也要生活,他只能先把这些甘草转让出去,回笼资金,再做下一步打算,谁想到,转让协议签了,却没收到一分钱。 “我签的字,就得承担自己应担的责任。”王兴无奈之下,只好变卖了自己在天津能变卖的资产,把老知青们投的钱一一退给了大家。 即便如此,王兴依然坚称自己当初到内蒙古治沙是一个正确的选择。库布齐沙漠经济治理模式如今已经获得世界标本意义,他觉得这里面也有他们老知青的心血和力量。“这件事的社会效益和环保效益都还在,哪怕这两万亩甘草最终留给当地牧民,也没有背离我的初衷”。 “我从来没有后悔过!”王兴在电话里干脆地说:“我觉得这是我一生做的最有意义的一件事情。” (本文图片均由王兴本人提供,特此致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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