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向度”社会中工业设计行业职能反思
姜超
摘要：赫伯特马尔库塞在对发达工业社会意识的研究中，提出“单向度”社会这一概念，即社会以消费为手段对于人们进行生活、生产、文化意识等多个方面的控制。工业设计作为市场中，趋势预见和需求设定的主要手段，在消费行为中具有重要作用。研究通过文献探讨和案例分析，检讨和反思工业设计的行业职能在当前的技术和社会状况下所面临的伦理困境，以便在社会正义和生态观念日渐普及的当下，帮助消费者和设计师更好地理解典型的市场行为和“单向度”社会的控制手段，认知设计与消费所营造的社会文化，为工业设计专业伦理的探讨提供依据。
关键词：单向度 工业设计 行业职能 社会伦理
中图分类号：J0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0069（2018）03-0050-04
赫伯特·马尔库塞（Herbert Marcuse，1898-1979）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在其关于发达工业社会意识形态研究中，用“单向度”一词意指现代基本主义的技术经济机制对一切人类经验不知不觉的协调作用。相比具有否定和批判能力的前资本主义社会，现代文明中，科学、艺术、哲学、日常思维、政治体制、经济和工艺各方面都是在社会意识的既定模式下进行。单向度社会运用市场、消费、时尚、潮流等手段来向民众传达各种虚假的需求，以便能够实行生活方式和经济生产的控制本质。在各项科学技术不断革新，社会意识检讨不断深入的今天，马尔库塞所描绘的单向度社会的消费绑架本质貌似并没有实质改观。
单向度社会的消费统治中，设计行业，包括工业设计和各种传媒设计一直都是促成和强化这种社会结构的有力手段。即便是在过去
I-年，“绿色设计”、“永续策略”、“以人为本”等各种理念探讨此起彼伏的背景下，罔顾人们的真实需求，运用设计手段谋求消费主义理念下的利益最大化，依然是工业设计行业当前的主流观念目。050理论研究
另一方面，设计的范畴、定义、目标在社会认识中不断放大，英国、日本、韩国等很多国家都将设计作为一项国策。设计能够通过有形方式来影响人们生活生产行为的效用，在学术界和政府都逐渐形成共识。当前，国家在设计的专业教育和产业政策扶持上都有很大的支持力度。2014年，中国大陆将促进工业设计行业的发展上升为国家战略。据中国教育部资讯平台2013年底统计资料显示，当前有353所本科院校，91所专科院校开设工业设计专业，每年毕业生近20000）。面对如此大量的从业人员，理解单向度社会中，基于消费的资本控制模式，检讨和反思工业设计在其中的作用，作为构建设计专业职业伦理价值的理论与实践依据，具有现实意义。
一、单向度社会中的消费与设计
（一）基于消费的控制形式
近年来，很多社会学领域的反思也指向以消费为手段的控制形式。1995年布拉德·皮特和布鲁斯·威利斯主演了科幻电影《十二只猴子》，片中布拉德·皮特在疯人院对布鲁斯·威利斯的一段对话形象描述概括了社会消费制度化的现状：
“你能进疯人院不是因为你是疯子，而是因为制度。电视就在那里，制度就在那里一一电视广告教会我们看、听、跪、拜。一切变得自动化，而我们变得不事生产。那我们是什么呢？我们是消费者。买一堆东西就是好公民，那不买东西的又是什么？是什么？——是疯子！这是事实，詹姆斯，要是你不买卫生纸、新车、附有脑波耳机的音响系统、语音电脑。
海军在《设计之重》一书引用电影对话，意在强调现代社会经由消费所构建的象征系统，导致人们将消费看作自我实现的途径。实质上经由消费所制造的社会形态，就是资本控制民众生产和生活的方式，即单向度社会的控制模式。如马尔库塞所谈的那些按照广告来放松、娱乐、行动和消费，爱或恨别人所爱或恨的东西，上述人为制造的需求是虚假的。即便连结个人的生存条件的再生和增强或是个人价值的实现等看似积极的意涵，这些需求导致艰辛、侵略、不幸和不公平长期存在下去，本质上还是一个靠统治利益来实行压制政策的社会产物。
我们常规认知中，基于生产中的剥削关系，随着资本主义模式的不断调整，已经转换成基于欲望塑造的消费体系之中问。上世纪初，泰勒（FrederickwinslowTaylor，1856～1915）科学管理在福特主义量产模式中大行其道，当时美国政府扩大消费刺激经济的目的，将消费作为劳工和办公室白领枯燥工作的补偿，至今在全球范围广泛实行。在所谓社会中产阶级生活方式的鼓吹下，在时尚和潮流的影响中消费者压根儿就不认为那是一种剥削，反而是自己基于自身财富象征而享受的一种权利，或者误认为是个人权力的体现，不能在生产中获得自己应有生活关系的芸芸众生，那么在消费中有足够的理由来获取一切，这也是当下难以捉摸的消费语境所给予的权力。这种依靠消费来体现社会价值的方式如马尔库塞所谈到，只是将那些用来维护现存制度需求和满足在一定程度上被劳动者所分享，这种阶级差别平等化是由“媒介”的灌輸来虚构。
（二）工业设计的职能
包豪斯于上世纪20年代提出“为大众生活而设计”。维克多·帕帕奈克（victor Papanek，1927-1998）在其《为真实世界的设计》一书中谈到，设计要优先为第三世界、残障人士、医疗设备、实验研究、极端环境、突破性概念这六个方向服务[8]242-256，第一次将设计的社会责任系统性地摆到设计师面前。在周博的《现代伦理思想史》一书中认为，帕帕奈克的思想深受马尔库塞在丰裕社会中，对消费话语权批判与反思的社会平权观点的影响，虽然没有直接证据，但帕帕奈克的“真实”世界显然和马尔库塞单向度社会的“虚假”需求相对应。奈吉尔·怀特里（Nigel Whiteley）的《为社会而设计》一书要求设计师再次检视自己的社会责任，不仅要对客户或雇主，更要对整个社会负责，不能将市场所主导的价值观等同于设计专业的社会价值。以上这些有关设计的伦理探讨早已具有脱离资本，服务个体的大众意识，但以设计行业的实践现状看，大多还是落在如何服务单向度社会的消费控制形式上。上个世纪20年代，为与福特汽车相竞争，通用汽车提出的“有计划的废止制度”，以人为的方式有计划迫使商品在短期内失效，促使消费者不断更新、购买新的产品。这一设计策略下，企业对设计需求日益扩大，促进了工业设计职业化发展。无法否认，企业和设计师的合作，至今大多还遵循此策略，作为设计师工作成效的体现，以及企业在市场中攫取利润的主要方式。
（三）消费与设计
消费是建基在沟通和交换的一个符号秩序系统，这个系统关联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从包豪斯以来到帕帕奈克的大量设计讨论来看，设计学科的构建基础是服务大众的社会价值体系。于是，设计与消费两者不可避免地相互影响。消费选择一直影响并决定设计发展的方向，而设计的发展反过来又扩大了消费的范畴，创造并引导新的消费时尚和潮流，设计通过消费策略获得了对于人的控制。在以时尚潮流、品牌号召、科技体验等一系列马尔库塞所谓单向度社会的控制手段看，设计文化无疑变成其中最活跃的部分，也成为引起人们消费波动的最大的诱因。另一方面，政府及市场对民众的消费需求，成为消费对设计的要求，市场需求的选择性直接导致了设计发展趋势，而设计的创造性和未来性决定了市场需求的内容和可期待性。对此，早在上个世纪30年代初，美国大萧条期间，就发展出消费工程學，建议企业通过市场调查、消费者问卷、行为心理研究等手段预见消费者购买习惯的变化，挖掘尚未被认识的欲求。消费工程学洞察市场趋势的技术方式和“有计划的废止制度”相结合，不断制造新奇的产品外观，鼓吹创造人为抛弃，形成设计与消费在操作面上相互适应，相互促进的共生模式。消费工程学探讨消费倾向的目的是为了在样式设计中获得直接依据，而样式设计的目的还是为了促进消费，已达到基本控制民众的最终目标。从思想层面看，设计的发展正是从早期单独解决大众生活问题的造物行为，逐渐发展成为一种关于引导消费、创造需求和市场的自觉意识，在此，设计本身成为一种文化形态，进而影响和塑造新的消费文化。海军的上述观点，抛去文化的掩饰，直接揭露了设计与消费在“单向度”社会中互为手段和目的的实质。
由此可见，消费是单向度社会的主要控制方式，而紧密关联消费的设计行业，是这种方式得以实现的技术手段，设计师的工作职能，即便有了服务真实世界的伦理意识，但在主流服务消费的观念中，还是在不断强化单向度社会控制的方式和范围。
二、当前社会技术语境下工业设计的行业职能
当前，随着社会正义和生态可持续观念的普及，设计师受到来自更多方面的期待和限制，在社会层面，设计师必须从社会整体利益出发，为大众生活而设计，考虑绿色和生态，以及可持续的原则；在企业层面，设计师需要服从企业的战略和经济目的；在自身方面，每个设计师都因为地位、修养、经历和思想境界等的区别，而对设计形成不同的理解。设计产业化发展，把更大规模的设计团队置于市场环境中，因缺少完整的设计责任机制和监督机制，设计师经常面临利益与道义冲突的两难困境。伴随技术的加速更迭，文化意识的不断多元化，对于环境和人类生存空间的深入探讨，今天的设计思考好像具有更为强烈的社会责任，研究通过对当前典型设计思潮和文化现状的探讨，来辨析设计职能的变迁。
（一）时尚语汇的诠释
时尚是一个和消费、趣味、认同、标新立异相关的词汇，随着生活的多样性、交流的频繁和消费的复杂化，当前设计文化的相关研究，对时尚的文化性阐释和描述，给大众一种新的立场、主张、参与社会以及表达自我的方式。马克斯·比尔（Max Bill，1908～1994）将文化创造落脚在日常生活和所有物品的形式中，至此开始，设计无论在口号中还是实践层面，都成了时尚的缔造者。上世纪八十年代，世界知名设计团队——孟菲斯对时尚“拒绝解决任何问题，反对合乎逻辑，反对下定义，反对积极、稳固的因素，反对持久不变的普遍存在和所谓受人尊敬的上流品位”。的解说，经由他们的设计实践造就了设计行业在情绪表达上标新立异的价值观定义。在今天的技术社会语境下，上述定义好像愈演愈烈，移动互联网的自媒体应用，导致设计师和消费者，关于时尚的认知与互动，不断加速；技术的不断更迭，给了产品造型不断变革理所当然的借口，产品外观围绕时尚的流转，平添了更多的逻辑性与合理性。
以马尔库塞的观点看，这种在商品中做自我识别的方式来源于早已异化的社会机制，“时尚”正是利用虚假的需求来控制社会的技术手段。当前不停更新换代的消费电子产品，无疑是时尚最好的诠释，每隔半年都可以看到，苹果的狂热粉丝为那些可能不会用到的功能改进在新产品发布前彻夜排队，本质上正是设计师协助企业营造了这一景象。设计师在其中的作用跟“有计划废止策略”中好像并无半点区别，所不同的是，产品技术指标的各项参数在广告中提升地更快。
（二）行为方式的改进
设计关联“以人为本”的职能，思考使用者行为方式的改进，是新产品开发的典型策略。美国第一代工业设计师，亨利·德莱福斯（HenryDreyfess，1903-1972）将为人设计旧的理念，经由人机工程的研究，将设计创新与人行为模式间的探讨相结合，成为设计教育和行业实践的普遍依据。事实上，具体产品开发的决定因素是技术和成本的可行性，以及消费者的接受程度。大量对现有产品操作方式的更改，被冠以新产品头衔充斥市场，这种看似更为深入的设计思考，却不能改变其创造虚假需求的实质。比如，从笔记型电脑、上网本、平板电脑以及今天平板与笔记本相结合的组合电脑，看似在不断检讨消费者的行为需求，但并没有改变产品是有形可携式电脑的实质，可以预见除了笔记型电脑外，一些类似的产品好像都只有较为短暂的生命周期（有些甚至已经退出市场），而后面三者都是设计师基于消费者行为模式探讨的产物，设计师分析消费者的典型行为模式，将原本一个产品既能满足的各项需求，根据使用情景的不同，分解为更多类似的产品的设计策略。触屏技术的发展，以及在屏幕上直接手绘的需要，从操作用户行为层面的思考，促成了新产品的设计。但实施上如此基于技术，洞察消费者需求的设计模式还是没有逃脱马尔库塞所述，资本人为制造需要的商业模式。
（三）社会生态责任的体现
“绿色设计”是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提出的设计思潮和方法论，主要着眼于人与环境的生态平衡关系，在设计过程中尽量减少对环境的破坏，主要包括减少物质和能源的消耗、材料的回收利用，可重复利用。世界环境与发展大会于1987年提出“可持续”的概念，指当前的人类活动既要满足当代人的需要，又不要损害后代人满足自身需要的能力。两者关注的概念范围有所不同，前者停留在过程的干预，采取缓解和补救的措施；后者侧重行为对环境、文化、金融的人类整体系统的延续性影响，是一种系统的创新策略。“可持续”的概念不只包括地球这个封闭系统，还包括人类系统（各种各样的文化）和种种社会环境下形成、改变和不断演进的价值观、道德、宗教信仰和文化等因素㈣。上述具有良好社会责任观念的设计理念如今好像正在沦为各种商业推销的噱头。比如当前满大街野蛮发展，意在政府补贴的各类公共自行车；相较于常规汽车，从整个生命周期来看，对于环境产生更大影响的混合动力汽车㈣；那些源于设计师商业目的的环保袋等，这样的案例不胜枚举。大量看似基于社会责任的设计理想，因缺少对技术、环境、成本及社会接受度等诸多方面做细致分析，进行整体性的评估，貌似依然不能摆脱麻烦制造者的角色，实质上看，还是背后所服务资本的商业需求本位。如此看来，当前不少工业设计实践看似关联生态责任和社会责任，最终还是不能免于成为单向度社会中资本制造虚假需求的窠臼。
三、案例分析
由于水土污染的日益严重，消费者对于饮用水品质越来越重视。宁波是国内净水器的主要生产基地，生产量占全国总产量的50%。在2014年底的全国净水器品质抽检中，发现很多企业的产品存在品质问题。为此，笔者走访宁波相关企业，在于技术人员的访谈中了解实际情况。净水器通过物理手段，完成对水中杂质的吸附，以达到净化水质的目的。滤芯到达一定的使用周期就需要更換，笔者分析了常规净水器的典型结构和工作原理，并委托一同调研的学生，以信息设计的方式表述，（如图3、4）所示。
访谈中，企业坦诚即便没有抽检，他们也深谙问题所在，但在整个行业一同制造的社会需求下，他们首先是着眼如何将净水器作为日用必需品，置于更多民众家里。企业相关技术人员所述，有产品的4级滤芯的净化效果还不如美国单级滤芯的净化效果；也有企业的滤芯在更换周期前就已经无效，反而会对自来水造成二次污染；甚至有产品因为结构不合理导致重金属超标。当前移动互联网技术的普及下，很多净水器制造企业也在寻求产品和智能手机应用的结合，以便在此社会技术环境中获得攫取更大利润，但实质上现有的一般产品并没有水质监控的设备，只是借助最为经济的计时控制元件，在一定使用时间后，产品显示面板中会出现水质警报，宣传中告诉消费者可以通过智能手机来了解家里饮用水的状况，以便尽快更换滤芯。事实上，原本净水器的各级滤芯都有明确的更换周期要求，企业无非借用手机应用希望能缩短此一周期的商业实质。看似监控水质的功能背后是厂家推销耗材的商业手段。此外，净水器的造型随着消费审美的变迁，也在日复一日地再设计。事实上，结合关联滤芯使用周期要求和净水器过滤水量的反馈，在自来水常规水质情况下，确实也可以给用户更换滤芯提供必要的提醒，但是不同地区水质的差异会有很大的不同。现在也有一些企业已经开始关注上述问题，并在新产品的开发中考虑地区差异及受众的生活习惯。但无法排除，他们是以揭露45，11，实质的方式宣传自我，以便自身在市场上更好获利的经营目标。
净水器这一案例直接地关联了工业设计在时尚、行为方式、社会责任三个层次的职能，但就当前来看，产品还是没有摆脱赫伯特马尔库塞所谈及虚假需求制造的问题。回到帕帕奈克在《为真实世界的设计》中谈到广告和工业设计分别是世界上最具欺骗性的两个行业，它俩的专业职能就是诱导消费，导致不断制造问题的社会学实质，在此案例做了如实反映。
结语
设计作为社会学科，其本质就具批判性和实践性，而设计本身那种不断提出为更美好的生活、更舒适、和谐的环境与自然等目标的使命，要求设计主客体都能积极投入到这项工作中来。现实中，设计无法摆脱其问题制造地实质，如凯文史派西主演的好莱坞电影《发明之父》，讲的是一个从用户行为展开思考的设计师所设计的新产品导致大量消费者受伤，在出狱后通过再次创业检讨设计价值的故事，虽然电影以亲情为支点做了喜剧收尾，但也没能解答设计伦理的困惑。阿德里安·福蒂（Adrian Forty）在《欲求之物：1750年以来的设计与社会》一书中论述到，设计并不只是设计师的工作，设计所制造的问题，本质上都是资本选择的结果0目，这也符合马尔库塞单面向社会的控制观点。从另一方面看，工业设计在消费社会的“傀儡”作用，同样导致设计师自身也陷于这种虚假的消费意识中，误以为自己是社会品味和时尚潮流的缔造者与引领者。本研究无意通过单面向社会的观点为设计的伦理责任开脱，而是联系社会现实，结合实例，分析设计在时尚、行为方式、社会责任三个层次的职能现状，为设计的伦理探讨，提供自我反思的依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