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楞伽经变使用唐译七卷本《楞伽经》原因试析

    贺世哲

    内容摘要:早期禅宗从菩提达摩起,传法宗奉刘宋译四卷本《楞伽经》。大约从公元8世纪下半叶开始,祥宗北宗出现改用唐译七卷本《楞伽经》的新动向。随着普寂与北宗禅风西旋沙州,敦煌楞伽经变的绘制也使用唐译七卷本《楞伽经》。本文利用敦煌资料,对此转变原因,作了探讨。

    关键词:《楞伽经》;禅宗;普寂;楞伽经变

    中图分类号:K879.41;B948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4106(2009)03-0001-06

    《敦煌研究》1990年第2期王惠民博士大作《敦煌石窟楞伽经变初探》,首次提出敦煌壁画中的楞伽经变及其墨书榜题,依据的是唐译七卷本《楞伽经》,但未深入探讨出现这种现象的原因,本文试析如下。

    

    一《楞伽经》译本源流

    《楞伽经》全称《楞伽阿跋多罗宝经》。楞伽是山名,山顶有楞伽城,传说山高五百由旬(“由旬”是古代印度的计程单位,一由旬有80里、60里、40里等说),下瞰大海,无路可走,故译为难上山、可畏山、险绝山。“阿跋多罗”意译为“入”。全经名称的意思是释迦牟尼佛入楞伽城所说的宝经。

    关于楞伽山,《大唐西域记》卷11云:僧伽罗国“东南隅有楞迦山,岩谷幽峻,神鬼游舍,在昔如来于此说《楞迦经》”。“楞迦”即“楞伽”之异译。《续高僧传》卷4亦云:大慈恩寺梵僧那提,性泛爱好奇,不惮远夷,“曾往执师子国。又东南上楞伽山,南海诸国,随缘达化”。据考证:执师子国即前引“僧伽罗国”之意译。在我国宋代译为“细兰”,明代译为“锡兰”,沿用颇久。1972年改为斯里兰卡国。“兰卡”即楞伽之异译。

    《楞伽经》属于中期大乘佛典之一,大约形成于公元400年前后。公元5世纪传入我国,先后有3种译本:

    1、刘宋元嘉二十年(443)求那跋陀罗译《楞伽阿跋多罗宝经》,4卷,皆名“一切佛语心品”。

    2、北魏延昌二年(513)菩提流支译《入楞伽经》,10卷,18品。

    3、唐实叉难陀译、弥陀山校订《大乘人楞伽经》,7卷,18品,历时5年(700-704)。

    据早期禅宗史料记载,自初祖菩提达摩至六祖神秀,传法皆宗奉求那跋陀罗译四卷本《楞伽经》:

    初祖菩提达摩(?-536,一说528)“以四卷《楞伽》授可曰:‘我观汉地,惟有此经,仁者依行,自得度世”。

    二祖僧可,一名慧可(487—593),“承达摩禅师后……游化嵩洛,奉事六年,精究一乘,附于玄理,略说修道,明心法要,真登佛果”。“玄理”即指四卷本《楞伽经》。僧可又“使那、满等师常赍四卷《楞伽》,以为心要,随说随行,不爽遗委”。

    三祖僧粲(529—613)承可禅师后,“口说玄理,不出文记”。“其教大略以寂照妙用摄群品,流注生灭观四维上下”。“流注生灭”一语,出自四卷本《楞伽经》卷一:“诸识有二种生,谓流注生及相生……有二种灭,谓流注灭及相灭。”意即川流不息地生生不已,名流注生。相续存在的力量同时不断地消逝,名流注灭。

    四祖道信(580—651)“承粲禅师后……制《人道安心要方便法门》,为有缘根熟者,说我此法要,依《楞伽经》诸佛心第一”。“诸佛心第一”出自四卷本《楞伽经》卷一“大乘诸度门,诸佛心第一”。

    五祖弘忍(601—674)承信禅师后,对其弟子玄赜说:“《楞伽》义云:‘此经唯心证了知,非文疏能解……我与神秀论《楞伽经》,玄理通快,必多利益。”

    六祖神秀(?-706)“持奉《楞伽》,递为心要”。

    七祖普寂(651—739)承秀禅师后,秀令其“看《思益》,次《楞伽》,因而告曰:‘此两部经,禅学所宗要者,且道尚秘密,不应眩曜”。

    神秀以后,唐译七卷本《楞伽经》已经问世。此后的禅门僧俗人等,虽然仍有宗奉四卷本《楞伽经》者,例如慧能再传弟子马祖道一(709—788)谓众曰:“达摩大师从南天竺国来,躬至中华,传上乘一心之法,令汝等开悟……《楞伽经》云:‘佛语心为宗,无门为法门。”马祖所说的“佛语心为宗”,其意即源自四卷本《楞伽经》的“一切佛语心品”。又如“每夜坐禅观水月”的大诗人白居易(772—846)在《见元九悼亡诗因以此寄》一诗中亦云:“夜泪暗销明月幌,春肠遥断牡丹庭。人间此病治无药,唯有《楞伽》四卷经。”甚至今人研究、注释《楞伽经》时,仍然多用四卷本。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大约在公元8世纪下半叶,禅宗僧人中出现一种改尊唐译七卷本《楞枷经》的新动向,例如:

    1、北殷38号及北新1272号为《七祖法宝记》下卷,经华方田先生研究整理,发表在方广铝先生主编的《藏外佛教文献》第2辑。在《七祖法宝记》下卷中有5组经文录自《楞伽经》。所录经文,据华方田先生查对,除有一段录自四卷本《楞伽经》,两段出处不详外,余皆录自七卷本《楞伽经》。兹列表对比如下:

    

    《七祖法宝记》中所说的“七祖”是谁?华方田先生说:“无法确考。但根据文献中所编纂之经典的思想特点,可初步推断,此‘七祖或为北宗神秀的弟子,如普寂、义福等。”姜伯勤先生认为此“七祖”即“口称第七代”的普寂。

    普寂的生卒年为公元651-739年。他撰《七祖法宝记》的时间,可能在其晚年,也有可能在其死后不久,由其弟子所撰。

    日本京都大谷大学图书馆藏敦煌写本中,有一件写本,首残,拟名《诸经要抄》。此名有误,方广铝先生订正为《七祖法宝记》的另一种写本残卷,其“产生年代约为公元723—779年间”。在此残卷中录有7组《楞伽经》文,经笔者查对,这些经文也是录自唐译七卷本《楞伽经》。

    2、《历代法宝记》,1卷,作者不详。据荣新江先生调查,敦煌遗书中己经发现8件写本。《大正藏》第51卷中收有校订本,其中抄录十余组《楞伽经》文。经笔者查对,所录经文绝大多数出自唐译七卷本《楞伽经》。值得注意的是《历代法宝记》中所录经文,与《七祖法宝记》对照,除个别文字略有出入外,绝大部分相同。兹录数段,对比如下:

    

    《历代法宝记》所引上述经文,是保唐寺无住禅师与副元帅黄门侍郎杜行渐对谈时讲的。无住禅师圆寂于大历九年(774)六月三日,《历代法宝记》大约由无住弟子撰写于该年前后,显然是《历代法宝记》抄自《七祖法宝记》。当然也有可能当时禅门中流行一种佛经语录,分类摘抄佛经的相关经文,编辑成册,供禅僧讲经或者辩论时引用方便。而《历代法宝记》与《七祖法宝记》所引的经文,可能都是来自这种佛经语录,所以才导致二者使用的经文相同。

    3、P.4646《顿悟大乘正理决》是敦煌著名禅师摩诃衍在吐蕃弘传顿悟禅法的记录。据法国著名汉学家戴密微先生的研究,《顿悟大乘正理决》中引用的将近30组《楞伽经》文,只有1组出自四卷本《楞伽经》,而且还是经文大意,并非原文,其余都是分别录自唐译七卷本《楞伽经》。又据日本上山大峻先生研究,P.4623《顿悟大乘正理

    决·长编》中,引用《楞伽经》文13组,所用译本也是唐译七卷本《楞伽经》。

    据日本木村隆德先生研究,“787年抵达吐蕃的汉僧摩诃衍随身带来一些汉文经文,其中包括《诸经要抄》”。这里所说的《诸经要抄》,即前述收于《大正藏》第85卷(册)《七祖法宝记》下卷的另一种写本。这就证明敦煌著名禅师摩诃衍与《七祖法宝记》有着密切的关系。据此我们也就容易理解何以《顿悟大乘正理决》及其《长编》中引用的《楞伽经》文也都出自唐译七卷本《楞伽经》。

    大历二年(767)摩诃衍还是长安西明寺大德,何时到沙州,不详。不过沙州陷蕃之前,他已在沙州,并且是沙州的著名禅师。沙州陷蕃之日,他奉吐蕃赞普之命,远赴吐蕃,“开示禅门”。公元792~794年,在吐蕃赞普主持下,摩诃衍与印度僧人莲花戒进行了一场佛法大辩论。之后摩诃衍又返回沙州。在当时的沙州,摩诃衍己经是佛教界的名人。在名人效应的影响下,吐蕃占领时期,乃至归义军时期,敦煌楞伽经变的设计者及画师,使用唐译七卷本《楞伽经》,完全是情理中事。

    4、敦煌壁画中的楞伽经变,始见于吐蕃占领时期(781—848),现在仅存第236窟南壁一铺。按照考古排年,大约绘于公元9世纪初至839年左右。经变中原有二十多个红色榜题框,框内原来应该有榜题文字,可惜现己全部漫漶,无从辨识。归义军时期的楞伽经变,多数有榜题,其中第85窟窟顶东坡的楞伽经变不但榜题数量最多,现存六十余条,而且多数字迹比较清晰。此窟建于咸通三至八年(862—867),窟主是都僧统翟法荣。兹将该窟楞伽经变中之首条墨书榜题与唐译七卷本《楞伽经》文,抄录对比如下:

    经变榜题中将“耶”字写为“邪”字,在敦煌俗字中“耶”、“邪”相通。又将“三昧”写为“三摩地”。按“三摩地”与“三昧”皆为“定”的梵语音译。

    二使用七卷本《楞伽经》原因探析

    如前所述,《七祖法宝记》下卷中所引用的5组《楞伽经》文,出自唐译七卷本·,而此“七祖”当系普寂。那么普寂为什么要改用唐译七卷本《楞伽经》呢?

    普寂是禅宗北宗六祖神秀的弟子。神秀是武则天时期的大红人,被推为“两京法主,三帝国师”。武则天召其赴京,“肩舆上殿,亲加跪礼。内道场丰其供施,时时问道……时王公已下,京邑士庶竟至礼渴,望尘拜伏,日有万计。洎中宗孝和帝即位,尤加宠重。中书令张说尝问法,执弟子礼,退谓人曰:‘禅师身长八尺,魇眉秀目,威德巍巍,王霸之器也”。神龙二年(706)神秀圆寂,由普寂继统其法众,是为北宗七祖。普寂在开元时期,同样大红大紫,李邕撰《大照禅师塔铭》云:“四海大君者,我开元圣文神武皇帝之谓也。入佛之智,赫为万法宗主者,我禅门七叶大照和尚之谓也……闻者斯来,得者斯止。自南自北,若天若人,或宿将重臣,或贤王爱主,或地连金屋,或家蓄铜山,皆毂击肩摩,陆聚水咽,花盖拂日,玉帛盈庭,和上洗然若虚,旷然若谷,不见施者,不知受焉,遂龙象之所崇,惟塔庙之所供。”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普寂为了回报大唐王朝的大恩大德,改持实叉难陀奉勅翻译并有武则天御制经《序》的七卷本《大乘入楞伽经》,完全是情理中事。

    普寂改持唐译七卷本《楞伽经》,除了政治原因外,还与译本的巧拙有关。关于三种汉译本《楞伽经》之巧拙,我国当代著名佛教学者吕徵先生曾有精辟的论述;

    三种译本,文字详略,卷轴多寡,皆有出入。宋译最略,亦较近真。魏唐两译则踵事增华矣。所增者为首之劝请品及后之陀罗尼品、偈颂品,皆宋本所无,此卷轴之异也。至于文句,取各译所同之部分,勘对梵本及藏译本,大致相似,是知此经在印传播变化,仅在首尾品目,于正文处,无大改动。汉译三本之出入,殆译事技术之有巧拙欤。

    译事技术,有读解二种。梵文钩锁连环,难得解析,不若中文之有虚字承接易明也,若于读文分析不同,义理致异,所得结果,自有出入,是即中译因读解巧拙而各本有增减之故也。古人于此,亦有评断。唐法藏曾参与实叉译场,深感译事甘苦,译此经毕,作《入楞伽心玄义》,略提经中大要,其评三译长短有云:“其四卷,廻文未尽,语顺西音。”此即宋本难读之故。盖梵汉文字,组织各别,译时先逐字译出,再依汉文错综颠倒,是名廻文,宋本直译廻文未尽,是以读者多有误解也。又云:“其十卷本,文品少具,圣意难显,加字混文,著泥于意,或致有错”。此言魏本加字混文之不足信也。而于唐本则云:“今则详五梵本,勘二汉文,取其所得,正其所失,累载优业,当尽其旨。”唐译经时五年(起久视元年至长安四年),复得弥陀山校订(弥陀山留印二十年,于此经深研有得,相传亲见十万颂大本,并龙树注解云),是知累载优业之语不虚。贤首之评,尚称公允。至文之巧拙,创继原有难易之分,唐本自以后来居上。今则采用唐本,勘对宋魏,复有未尽之旨,则重为订正焉。

    总之,由于唐译七卷本《楞伽经》后来居上,优于宋、魏译本,所以,普寂改持唐译七卷本《楞伽经》,这也是重要原因之一。

    唐译七卷本《楞伽经》在沙州盛行,有两方面原因:一是正如姜伯勤先生所说,普寂与北宗禅风西旋敦煌。据$2512<<第七祖大照和尚寂灭日斋文》记载,普寂去世后,他的一位弟子从洛阳来到沙州,在三危山下为普寂举行忌日斋会活动。再就摩诃衍禅师本人而言,他先后师从过的禅师有兖州降魔藏、西京义福和京兆小福,此三人都是禅宗北宗六祖神秀的法嗣,那么摩诃衍也就成了神秀的再传弟子。因此之故,沙州的禅僧们改持他们祖师信奉的唐译七卷本《楞伽经》就不足为奇了。

    二是与沙州的特殊历史背景有关。众所周知,吐蕃攻占河西五州,是从东往西,旷日持久。广德二年(764)先占凉州,直至建中二年(781)才占沙州,中间经过17年。随着战争的步步西移,尤其是大历元年(766)五月,“河西节度使杨休明徙镇沙州”,大量军民也随之西来,沙州成为一座以汉人为主的军事重镇。沙州陷蕃前夕,刺史阎朝与吐蕃订下毋徙沙州百姓至其他地方的城下之盟。沙州陷蕃后,吐蕃奴隶主对当地居民实行野蛮统治,一再激起民众的反抗。反抗失败后,以汉人为主的沙州百姓出于民族情感,十分怀念李唐王朝。相关史料颇多记述,兹略择数则如下:

    1、P.4640《吴僧统碑》云:洪誓父亲吴绪芝,原为唐朝下级军官。吐蕃攻打河西,他奋力抵抗。沙州陷蕃,“元戎从城下之盟,士卒屈死休之势”。他出于无奈,“犹钟仪之见絷,时望南冠;类庄象之执硅,人听越音”。吴绪芝自比春秋战国时不忘故国的钟仪与庄象,由衷怀念李唐王朝。类似吴绪芝这样的原唐朝军政官员,当不在少数。

    2、《新唐书》卷216吐蕃传下云:沙州陷蕃后,“州人皆胡服臣虏,每岁时祀父祖,衣中国之服,号恸而藏之”。吐蕃占领时期,敦煌壁画中有一些供养人画像不穿蕃服著唐装,也从以画证史的角度,证明《新唐书》的记载是可信的。

    3、P.3451<<张淮深变文》云:“尚书授肋己讫,即引天使入开元寺,亲拜我玄宗圣容。天使祝往年御座,俨若生前。叹念敦煌虽百年阻汉,没落西戎,尚敬本朝,余留帝像。其于(余)四郡,悉莫能存。又见甘凉瓜肃,雉堞影残,居人与蕃丑齐肩,衣着岂忘于左衽,独有沙州一郡,人物风华,一同内地。天使两两相看,一时垂泪,左右骖从,无不惨怆。”

    吐蕃统治时期,沙州汉人思念李唐王朝的民族情结,也反映在莫高窟的营建上,例如开成四年(839)敦煌大族阴嘉政营建的今编号第231窟,“额号报恩君亲”。还有一位“季代宗子,法号镇国者”,也在莫高窟营建“报恩吉祥之窟”。第144窟东壁窟门上部,有3行供养人题记:

    亡父前沙州(缺数字)索留南供养

    索氏愿修报恩之龛供养

    亡母清河张氏供养

    以上所说“报恩君亲”都隐含着对李唐王朝的思念。在这种思想的影响下,沙州僧俗在选用《楞伽经》译本时,自然会看重有武则天御制经《序》的实叉难陀奉勅新译的七卷本《大乘人楞伽经》。张、曹归义军时期绘制的楞伽经变,不仅延袭并发展了吐蕃占领时期的表现形式,而且也延续采用了唐译七卷本《楞伽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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