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一位慈悲为怀的长者

    尹晴

    此时,我在东北这座小镇怀念先生。

    春天的柳芽嫩得如初生的小婴儿,天空如水洗,我望向窗外,心凛凛的。西北古城,那位人如其名的老汉走了,“圪蹴在黄土高原上的老汉”走了,一座矗立于高山之巅的文学丰碑,轰然倒下了!陕西一位文友题曰:“慷慨悲歌泣天地,凛然浩气壮河山!”

    真的,还没有哪位名家的死,如此令我悲伤。

    4月29日早晨,上班打开电脑,还没有完全投入工作,右下角便弹出一个消息:《白鹿原》作者陈忠实今晨病逝,享年73岁。我顿时呆住了。随后,在好友马慧青口中得到确切消息:老汉真的走了!此前,她便在电话中告诉过我,老汉病了,是不好的病,遭罪呢。没想到走得如此快。

    一段时间以来,我所关注的纪念文章几乎都是字字泣血,句句含泪,从朋友们的文字中,我感受到西北那座古城的春天,凄风冷雨;摆满花圈挽幛的灵堂,笼罩着来自全国各地的忧伤。

    我没有忍住哀痛,伏在桌子上哭了。

    得知慧青前往省作协吊唁先生,我说替我鞠个躬吧,她说,鞠了。沉吟一下,她又说,写篇文字吧,纪念咱心中的好老汉。

    内心的痛是不能伪装的。微信朋友圈原创及转发的悼念文章,把我的心堵得沉沉的。我无从下笔。在我的心目中,陈忠实先生不仅是一位伟大的作家,更是一位慈祥的长者。与他交往,我感受不到其耀眼的作家光环,他更像老父亲,不苟言笑,却是令人感受到厚诚的爱。

    打开互联网,每一则消息都配着照片,布满沟壑的面孔,依然是慈父般。这张面孔,曾经如一盏明灯,照亮了我在异乡的航程。那段黯淡无光的日子,是陈忠实先生给了我力量,他激励我跨入陕西的文化圈子,给灵魂找到了归宿。

    2000年4月,我到了西安。从黑土地来到黄土地,一切都是那么陌生。气候干燥,饮食不习惯,听不懂满街吼的秦腔。初春的沙尘暴,呛出了我思乡的眼泪。

    把8岁的儿子送进学校,我想找事情做。经朋友引荐,我到一家创编书院做了文字编辑。在那里,我接触到了陈忠实先生的文稿,被他平实、质朴的语言所吸引。其后,我阅读了《白鹿原》,这部描写渭河平原五十年变迁的雄浑史诗震撼了我,我脚踩着这块土地,渴望由某一个缝隙,走进这厚实的文化土壤。

    2001年初冬,陕北一位基层干部拿着书稿来到书院寻求出版,又奔走于陕西文学界,呼吁文学界前辈及媒体给予支持和帮助。这期间,我和她成为朋友。陈忠实先生是她拜见的作家之一,于是,我跟陈先生结识,有了交往。

    西安城南的荞麦园,是文人雅士的常聚之地。和先生第一次见面,是在荞麦园。

    记得是深秋的一天傍晚。电话约好,我和朋友赶到时,先生已经点好菜端坐在椅子上,抽着雪茄在等我们。先生穿着一件深色西装,三颗扣子扣着两颗,里面是一件衬衫罩着马夹。见我们到了,他才把外衣脱下,挂在衣帽架上。

    “坐,坐,不知道你们喜欢吃什么,我就做主了。”先生呵呵笑着,将半支雪茄掐灭,塞进烟盒,“来来,先吃饭,边吃边谝。”

    是陕北小吃。有洋芋叉叉,荞面饸饹,抿节儿,剁荞面,还有我叫不上名字的小菜。这是我第一次见识正宗的陕北小吃,但气氛很沉重,我的这位陕北朋友几乎没动筷子,整个晚上她都在讲述自己的故事,讲自己写书的艰难历程,讲到悲凉处,声泪俱下。我想,她可能是压抑得太久了吧,面对先生,她没有控制住情绪。

    朋友是陕北革命老区的乡镇干部,她胆量滔天,用纪实手法记录了发生在贫瘠土地上的丑恶:管计划生育的大夫,贿赂她的礼物竟可以车载斗量;一个无德无才的女子,凭漂亮脸蛋征服贪色的官僚,当了县委书记;村官竟将扶贫款用来放高利贷中饱私囊……

    陈忠实先生默默地听着,时而蹙着眉头,用浓重的关中口音问上几句。但大多时候他在聆听,对来自基层的普通作者,他表现出了极大的尊重和关怀。

    从作品又谝到了生存。在生涩难懂的方言里,我第一次听到了“水窖”这个词。朋友说,上面拨款修水窖了,但到了基层就变了味,水泥不达标,偷工减料,多数水窖成了地漏,存不住水。听到这里,先生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他叹口气,摸出烟盒里的半支烟,划根火柴点燃,粗壮的雪茄在他嘴上一抖一抖的。

    先生一直在关注陕北的饮水工程。陕北是中国缺水最严重的地区之一,年平均降雨量只有300毫米左右,而蒸发量却高达1500-2000毫米以上。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日夜想水、盼水、哭水、梦水。“半夜出门去翻山,翻过一山又一山,鸡叫天亮找到水,回家太阳快落山。”是陕北广为流传的一首民谣,诉说着山区百姓缺水的无奈,也道尽了山区人民饮水的艰辛。

    后来我有机会到陕北采访,亲见了一望无际的黄土高原,裸露的沟坡,枯涸的河岔,干裂的渠道。站在寸草不生的圪梁梁上,我的眼前就会浮现出先生的悲苦面孔。是的,不关注民生,作家的笔下怎会融涵良知、责任、真挚的爱和巨大的悲悯。

    那天我们聊了很久。先生得知我是东北人,话题转到东北的文化、民生。因语言障碍,交流不是很顺畅,朋友在一边不时地充当翻译,但她的话也蹩脚,我很尴尬。先生宽厚地笑了。

    第二次见面,还是在荞麦园。随行有我的朋友杨先生,摄影师。他是摄影界极少数拍黑白照片的摄影师了。他给先生拍了肖像,给我们拍了合影。

    这次我们聊得比较多,先生怕我听不懂,每句话都说得很慢,并尽量少用方言。没有了初见的拘谨,我和先生聊得很开。他问我怎么来的西安,问娃娃,问家庭和工作。我把苦恼一一吐出,对没有目标的异乡生活表现出极大的困惑。

    先生沉吟了一会,说,“喜欢写东西就不要放弃,安下心来,想咋走就咋走,人能享福也能遭罪,要活得坦然,别一条路撞死在墙上就行了。”朴实的话却蕴含着大道理。

    先生给我留了电话,叫我有事找他,能帮忙决不推辞。我存在手机里一次都没有拨打过。

    在西安十几年,我的路走得异常艰辛。无论多难,每次想起先生的话,便有一股力量促使我走下去,直到我走进省委一号楼,坐在明亮的办公楼里当上杂志编辑。

    “好好活着!活着就要记住,人生最痛苦最绝望的那一刻是最难熬的一刻,但不是生命结束的最后一刻。熬过去挣过去就会开始一个重要的转折,开始一个新的辉煌历程。心软一下熬不过去就死了,死了一切就都完了。好好活着,活着就有希望。”

    再读《白鹿原》时,我看到这段话觉得很熟悉,记得当年我们聊天,先生也说过类似的话。

    先生走了,那座看似倒下的丰碑其实早已经在人们的心灵之巅伫立。因为他不仅仅属于文学,也属于忠厚真实的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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