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卫电影“意象都市”中的“追寻与拒绝”主题嬗变
郭小平+杨静涛
20世纪80年代末,中国经济从计划经济体制向市场经济体制转型,经济和社会环境的开放与发展,促使各个行业快速发展,在电影方面尤其如此。香港商业电影如雨后春笋频频乍现,更多对平凡生命价值、普通民众生存状态和心理状态的电影主题不断出现,以“极端风格化”影像著称的王家卫,其电影中对于都市人内心情感的深入探究,一直是人们关注的焦点。
王家卫“作者电影”式的电影作品以其浓郁的影像风格,一整套独特完善的电影视听体系,以及对都市人群心理气质的敏锐把握,构建起独特的“王家卫式”电影美学。对王家卫电影主题的深入探究,能从根本接近其电影的内部核心,也是探究其电影独特魅力的根本方法,同时能从一定程度上为全面认识及探究当代华语电影创作提供借鉴与参考。
“意象都市”是对王家卫电影中出现的故事背景的概括表达,无论是黑帮片中的“江湖”还是功夫片中的“武林”,亦或是各种爱情片中或多或少提及的都市背景,甚至于武侠电影中的“沙漠”,都是基于都市层面上对人物关系、情感的表达,都可以被看作是都市形象的分化。而香港可以看作是这些都市概念的原型,只是在特定时空设置下被套上了不同色彩外衣,针对某个时期的某种现象,来阐述都市社会群体的心理流变。
一、“追寻与拒绝”主题的形成背景
(一)多重的文化背景
鸦片战争后,香港被割让给英国殖民者统治长达一百多年,西方文化的冲击、杂糅使得文化上的冲突、抵抗、交融不断汇聚,使得绝大多数港人缺乏民族观念、归属感、认同感以及历史感,最终形成所谓的岛屿式无根文化。人们对国家、民族的身份淡化,对于大多数港人而言更加看重的是市民身份而非国民身份。王家卫1958年出生于上海,5岁随家人迁居香港,他的成长经历和电影创作历程,注定是跟随香港发展变迁的脉搏,独特的城市气质感染着王家卫的创作思想,对都市人的思考成为王家卫电影创作的源泉。
通过对王家卫一系列作品的分析,可以看到“王氏电影”中有着一整套的相似主题:无根式的漂泊、放逐、时间、记忆、逃避、疏离、都市式的爱恨纠葛等等,归纳起来可以概括为——追寻与拒绝。
(二)自由的社会背景
王家卫电影主题的嬗变与香港快捷的制作过程息息相关。不同于好莱坞的制作模式,香港导演不需要呈交剧本投资商、演员传阅,只要有好的故事、初步预算以及演员阵容就可以找投资商洽谈开拍;更不同于大陆对于电影的严格把控审查机制,因为放映时间的限制,必须对成片做删减;因为不同的拍摄模式会被喊停。开放的创作模式使得王家卫有充足的创造空间,也恰是在这种自由的氛围下,王家卫才能一次又一次地以一种独特的视角突破桎梏,达到新的高度。即使是在商业片模式下,依然未曾放弃对一贯主题的阐释,对类型片的“伪装”与突破可以视为“金钱时代”里王家卫对于电影梦想的不懈努力。
总之,香港这片独特的土壤造就了王家卫电影中所散发的独特气质。你可以说它是文藝小资或是慵懒破碎的,但全然无法阐释其根本,因为王家卫电影中的情愫和香港这座城市一样复杂多变,孤独游离却不得与外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此,无论在哪种被意象化的都市概念中,仍不断演绎、诠释着不变的主题。
二、“追寻与拒绝”主题的嬗变
虽然王家卫的电影从未涉及政治题材,但也从未缺少对政治的关注。“九七大限”带给香港人的困扰远不止于王家卫这一代人,对自身处境的焦虑不安、对未来的困惑迷茫始终是困扰香港人的一大问题,继而引出了王家卫电影主题的本源:一是人的身份,二是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思考。
王家卫电影之所以有着浓郁的香港特色,在于香港特殊的文化背景下,他表现的是港人面对“九七”一系列的困扰及困扰后的反应,具体表现为:面对现实时,保守地维持还是勇敢地追求;人与人之间或贴近或疏离关系及其之后的反应。这也是即使是在全球视角下,王家卫电影依然毫无文化差异和理解障碍的被观众接受,就在于他探求的是生活在后工业文明之下的都市人共同面临的问题——人的身份和关系。
纵观王家卫的电影历程,不难看出他的电影都是紧紧围绕人的身份和关系的这个核心展开了一系列的衍生。在香港特殊文化背景下,港人的身份问题与生俱来地被陷入“无根性”的怪圈之中,“无根性”驱使下的寻根与寻根结果自然引出“追寻与拒绝”的主题,这也就是王家卫电影中的人物往往固执地追寻,而结果总是事与愿违,或不愿承受或固执己见,能够伴随人一生只能是自己。因此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愈来愈冷漠疏离,尤其是在后工业文明下,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得更加微妙。就像《东邪西毒》中固守一方的侠客,身体占据一片自己的黄土蓝天不过是固守内心世界的外化表现,就像现代都市居民小区里被划分的一个个方格子居所,被禁锢的岂止是身体。交流困难引发两个阶段的结果:先是拒绝与被拒绝,然后演变为看和被看。害怕被拒绝和冷漠观望与“无根性”幻想式的追寻开始恶性循环,最终陷入群体孤独。
王家卫电影主题的表达并非全盘式的解析,而是对各个母题变换、重组、不断推进的深入解构。就王家卫的电影历程可以归纳为三个重要时期,逐渐形成了“意象都市”中的“追寻与拒绝”主题。
(一)显露期:主题思考的提出
在TVB从事电视节目制作以及电视剧编剧、副导演的丰富经验,使王家卫对香港电影市场有着切身的体会与认识。那时正值黑帮片兴盛之时,香港电影院被各种黑帮片充斥,这类商业电影吸引着观众和投资商。出于种种考虑,王家卫给自己的处女作《旺角卡门》披上黑帮片的外衣,但外衣之下依然有对母题的思考的痕迹。阿华表面看似风光的黑社会老大形象,在面对兄弟情义与和爱情时的难以抉择显得微不足道,边缘人物“无根性”的追寻与无法选择的宿命论的夹击势必造成消亡的结果。关于人的身份与关系的一系列命题就此展开,“追寻与拒绝”就是这类命题的最好诠释。都市形象也首次以其他形式出现,在《旺角卡门》中被注解为“江湖”,江湖还是那个刀光剑影、义薄云天的江湖,但当江湖里的人想褪去一身盔甲了然市井时,面临的情感挣扎却再也无从选择。
(二)发展分化期:都市情怀下主题的变奏
《旺角卡门》奠定了王氏电影的主题雏形。之后从《阿飞正传》到《2046》,都是王家卫电影都市情怀下的一系列的主题重组、变奏的具体反映。在他的电影中,不同年代、不同国度、不同身份的男女主角开始围绕“人的身份与关系”的母题衍生出不同的主题——“家”“爱情”“时间与时空”等等。将这些主题整合,似乎都有着“追寻与拒绝”的影子。
《阿飞正传》中,都市流浪者被浪漫的拟为“无脚鸟”,旭仔对工作和生活的不在乎,与一个个女人的快餐爱情都是都市流浪心态下的外在表现,无脚鸟最后的落地机会也在菲律宾寻母后化为泡沫。身份归属让人物有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被放逐感,这种永恒的不确定性是任何获取都无法弥补的,并一次又一次将旭仔推入寻找与怀疑的深渊。人物本身的流浪和心灵上的无依构成“无根性”所有母题的阐述,身份归属的追寻过程及过程中自我封闭状态下对外界的全盘否定,是王家卫基于《旺角卡门》对母题的完善延展,其中隐藏的“追寻与拒绝”主题只不过是“人的身份”思考的集中表达形式。
《东邪西毒》对母题的探讨更加深入。角色身份被淡化,剑客、杀手以及没有交代身份的人物与他们身上发生的故事并无多大联系,都市概念被分化为流浪侠客们所处的沙漠。在此片及之后,王家卫电影中对人与人关系的讨论开始密集的反映。复杂交错的爱情关系是这部电影的主题核心,人与人的沟通问题被放大。因为害怕被拒绝而先拒绝他人的极端方式不断上演,无论是被拒绝还是拒绝他人以后所需要的慰藉也以一种极端方式进行——选择遗忘或离开,逃避过去或是在记忆中持续沉沦。因此,欧阳锋离开白驼山独居沙漠;黄药师饮下“醉生梦死”酒;慕容嫣(慕容燕)在挣扎中人格分裂。王家卫再次积淀后的迸发不仅是对母题的深入,更重要的是母题下各个主题之间发生了类似于化学反应的交互,拒绝的主题被推向极致,与自我慰藉的过程构成画圆的魔咒,难以逾越、难以打破。
《重庆森林》与《堕落天使》可以被视为系列片,同样都是对人与人关系的讨论,但不仅仅是拒绝别人和被人拒绝,而是拒绝自己与他人的交流。对凤梨罐头和肥皂及更多时候对自己的倾诉,每个人都将自己浑身插满倒刺,不容外界触碰,在狭窄的心灵空间里一次次抚慰孤独留下的创伤。错失的爱情是电影所要表达的另一重要主题,沉浸在上一段感情挫伤中的警察663用漠视拒绝阿菲;杀手以固化的心灵拒绝与之产生情愫的搭档。归结起来,都是渴望交流与被拒绝之后产生的自我保护心理,人与人关系恶性循环到达后期,即不愿交流或是无法交流。
将话题再次转回“九七大限”,《春光乍泄》可以被看作是临近香港回归时港人心态的真实写照,尽管故事背景转移到第三世界的阿根廷,对未来不可知事物的逃离及逃离后如影随行的现实。借助两个没有根源,因为情爱纠葛流落异乡的同性情侣形象,典型的边缘人物定位及更加淡化的人物身份,勢必造成个体“因自由而漂泊,因漂泊而选择,因选择的举棋不定而彷徨,因彷徨而不专一,因不专一而多心,因多心而隔膜,因隔膜而孤独”。[1]
(三)转变突破期:收束的内敛阐释
进入21世纪后,“九七大限”的困扰随着香港回归后社会安稳的现状消失殆尽,《花样年华》将触角伸至王家卫儿时记忆的上海,是站在当代都市人际关系视角下对过去的探究,“无根性”的个体情感纠葛转变为内敛的自我反思,更倾向于微妙、模糊的自我情感冲突。苏丽珍与周慕云惺惺相惜后的暧昧情感,最终还是止于道德枷锁,关于多一张船票是否会离开的发问最终只能成为隐藏在内心深处的反思。较之前两个时期人物关系的激烈反映,第三时期的主题形式变得含蓄,个体间的情感纠葛表现为温暖的感伤,但电影对人的身份与关系的述说从未改变,只不过是外在表现形式的转变。
《2046》是王家卫对以前作品从内容形式到主题表达的全面总结,整合以往故事中的人物,沿用主角串联多个人物故事的叙事方式,在人的身份和关系的母题下再次述说追寻与拒绝、记忆与遗忘、错爱与替代。影片将过去、现在、未来融合,流转于不同情人间的多情主角却始终走不出曾经的爱情阴霾。影片结尾主角“需要改变”的发声也正是王家卫对于电影的内心呼喊,新时代背景下的突破就此展开。
2013年《一代宗师》上映,十年磨一剑的创作历程最终呈现给观众无穷的想象空间。很难准确界定这部影片的主题范畴,是“通过功夫文化承载的想象空间,书写个体与大时代的存在方式和某种隐秘的情感寄托”[2],还是继续关于人的身份与关系的讨论?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历经十年蛰伏,“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的人生思考被注释在这部“诗意武侠”作品中,新时代背景下的主题突破迈出了第一步。
结语
王家卫的影片总是以肆无忌惮的想象力和别具一格的视角营造了一种鲜明的都市气息,寄托了当代人的情绪逻辑和生存体验,表达了当代人情感的伤痕和交流的困境,在变化无常的电影语境中有着不变的都市人情怀,是一则言说现代都市的寓言。[3]纵观今天的香港影坛乃至全球影坛,王家卫仍然称得上是极具艺术性与创新性的风格导演。他的大胆、前卫、创新的独特审美视角仍然影响着现在乃至未来的新生代导演。
回顾王家卫的电影作品,每一部都在类型与题材上发生转变,但唯一不变的是关于都市人情感的沟通及“追寻与拒绝”式的沟通方式,“王氏电影”所构建起的电影视听系统值得我们反复揣摩和不断探究。
参考文献:
[1]白玉红.无根的漂泊与冷漠的疏离——论王家卫电影的母题系统[J].四川戏剧,2009(6):99-100.
[2]魏晨捷,李建伟.《一代宗师》功夫新思维与后现代审视[J].电影评介,2013(17):38-40.
[3]杜沁.都市寓言——王家卫电影中的那些人[J].知识经济,2008(7):166-1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