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索克拉底对荷马史诗中神话的运用
摘 要 公元前5至前4世纪,雅典著名的教育者及演说辞作家伊索克拉底借荷马之口对史诗中的神话进行重新解读,从而宣扬自己的修辞学教育原则,却对诗人关于神话人物不道德的描述提出批评意见,通过歌颂诸神与英雄的美德重述神话。这一做法继承了希腊古典时期智术师们关注荷马并探讨史诗中神话的传统,也是伊索克拉底针对同时期的蛊惑家与智术师利用演说追求个人私利、欺骗受众而置道德于不顾的问题所做出的回应。
关键词 伊索克拉底,荷马史诗,神话
中图分类号 K1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0457-6241(2020)04-0066-07
公元前5至前4世纪,雅典著名的教育者及演说辞作家伊索克拉底(Isocrates)曾在其具有代表性的展示性演说《泛雅典颂辞》(Panathenaicus)开篇表明,自己在年轻时拒绝创作以神话为题材或通篇充满惊异之事与虚构内容的演说。①依据文本表述,此类主题以消遣和取悦受众为目的,并不符合这位演说辞作家创作对读者具有教育意义的演说的论述需求。然而,对伊索克拉底现存文本的考察表明,他在自己职业生涯早期至晚期阶段所作的演说辞《海伦》《致腓力》与《泛雅典颂辞》中一直运用神话,其中不少主题涉及荷马史诗中的神话形象。②
如上论述表明,伊索克拉底在《泛雅典颂辞》中提出的主张与自身的修辞实践不符。特里·L.? 帕皮永(Terry L. Papillon)在《伊索克拉底与神话的运用》一文中对该现象做出了解读。在他看来,对于伊索克拉底而言,具有教谕意义并与其政治演说论述主题密切相关的神话更具价值。③杜云礼(Yun Lee Too)与苏珊娜·萨义德 (Suzanne Sad)的分析均强调了伊索克拉底运用荷马史诗中神话的政治目的。前者认为,伊索克拉底通常采用史诗中的神话为自己的政治主张论述服务,神话中描述的英雄事迹将会影响子孙后代的行为。④后者在《从伊索克拉底到阿里斯提德的希腊修辞中的认同话语》中,探讨了伊索克拉底运用荷马史诗中的神话人物形象创建城邦认同并提倡泛希腊主义的做法。⑤然而,对于政治的关注仅仅是伊索克拉底思想的一重面相,作为一位拥有多重身份的教育者,他对荷马史诗中神话的解读不仅仅与公元前4世纪希腊动荡的政治局势相联系,也与这位演说辞作家早年的教育经历和他的修辞学教育理念有关。
本文分析伊索克拉底对荷马史诗中神话的改造和运用。我们以《诉智术师》(Against the Sophists)、《海伦》与《泛雅典颂辞》中的文本为例,首先考察伊索克拉底重新解读荷马史诗中的神话并塑造神话人物形象的特征具体表现在哪几个方面,进而阐释希腊古典时期智术师们关注荷马并探讨史诗中神话的传统、同时期的蛊惑家(Demagogues)与智术师利用演说追求个人私利、欺骗受众而置道德于不顾的问题,从这些背景出发,解释它们对伊索克拉底重新诠释史诗中神话的影响。对该主题的考察将有助于思考这位教育者对荷马史诗的关注与其修辞学教育思想的关联,并为解读这一问题提供某种有别于传統观点的参考视角。
作为公元前4世纪的教育者,伊索克拉底在他的早期演说辞中多次针对智术师的部分教育主张表明看法。他于办学后不久发表的第一篇演说《诉智术师》中宣传自己的教育方案,并驳斥对手。在文本开篇,伊索克拉底针对第一类智术师提出辩驳。该群体声称能向学生传授预见未来的知识,后者一旦掌握,将变得幸福而富有。为了反对这一观点,并在此基础上阐释自己的修辞学教育观念,伊索克拉底针对荷马借助史诗中的神话试图教谕受众的内容提出了自己的理解:
众所周知,人的本性不可能提前预知未来之事,我们在此方面的实用智慧远不及荷马,由于这位最富智慧之人曾提出观点,诸神有时因未来之事产生争执,并非因为荷马了解它们的思想,而由于这位诗人想要告诉我们,人类不可能拥有预见未来的能力。①
在伊索克拉底的观念中,日常生活与政治场合往往充满了不断变化与未知情况,而能在具体的实践过程中成功应对一系列困境的人们拥有某种实用智慧(phronēsis),②他们能见机行事,针对具体事务做出合理判断,并采取最佳决策。③对于判断(doxa)的强调与推崇,是伊索克拉底修辞学教育的基本原则。他在文本中借用荷马的权威试图向受众阐明这一主张,并将凡人所有的实用智慧与荷马的智慧相较。“由于这位最富智慧之人曾提出观点”,对于希腊人而言,“sophia”本身是一个具有宽泛内涵的词汇,它最初指代特定的“专业知识”或“技能”,后来表示在综合事务上所拥有的智慧,而掌握这些特定知识或智慧的人士被称为“智者”(Sophos)。公元前5世纪后,人们将荷马列入早期智者之列。④荷马是欧洲诗歌的始祖,在该领域里,试图效仿并与之争锋的诗人的“智慧”与他的“智慧”不可同日而语;哈弗洛克(E.A. Havelock)将荷马称为希腊的百科全书,他的史诗为后世探讨古希腊神话、宗教、历史、政治、伦理价值观念等提供了诸多信息。⑤伊索克拉底尊崇荷马在希腊人心目中至高无上的地位,并将他视为希腊智慧的象征。
“由于这位最富智慧之人曾提出观点,诸神有时因未来之事产生争执……人类不可能拥有预见未来的能力。”亚里士多德(Aristotle)在《修辞学》(Rhetoric)第二卷中引用了这节文本,并指出,伊索克拉底采用了一种在证明式推理论证中出现的主题,即证明如果更少见的事情是事实,那么,更多见的事情也就是事实了。⑥依据《伊利亚特》记载,海洋女神忒提斯(Thetis)祈求宙斯(Zeus)满足阿基琉斯(Achilles)的要求,帮助特洛伊一方获胜,使许多人战死在阿凯奥斯人的船边,从而报复阿伽门农。集云神宙斯答应了她的请求,但支持希腊一方的天后赫拉(Hera)预知该信息,提出反对意见,双方发生争吵。⑦在《奥德赛》(Odyssey)中,奥德修斯(Odysseus)被高贵的神女卡吕普索(Calypso)阻留在深邃的洞穴,一心要他做丈夫。岁月不断流逝,时限已经来临,但诸神围绕是否让奥德修斯顺利返乡的问题存在分歧。因奥德修斯捅瞎了波塞冬之子——独目巨人波吕菲摩斯(Polyphemus)的眼睛,海神心怀怨怒,使这位机敏的英雄于十年间遭受诸多苦难,不得归返家园。而雅典娜(Athena)与宙斯则同情奥德修斯的遭遇,并决意派遣神使赫尔墨斯(Hermes)前往奥古吉埃岛,对卡吕普索女神宣告神意,使心志坚忍的奥德修斯重返故里。⑧荷马的描述向我们展现了古希腊“神人同性”的观念以及神话世界的思维方式。在荷马的心目中,奥林波斯诸神同样拥有与人类相似的争强好斗的性格弱点,而在神人共处的世界中,凡人的一切活动均取决于诸神的意志及行为。依据史诗的描绘,诸神能控制未来事态的发展,但即便如此,一位奥林波斯神在讨论未来事务时提出的建议可能成为最终决定,也可能因违背其余神的意志产生争执而失效。伊索克拉底借荷马之口告诉受众,即使在神意主导的世界,也存在变化与偶然因素。不朽的诸神尚且有时无法完全把握未来走向,凡人则更不可能拥有对未来先知先觉的能力。他对史诗中诸神因未来之事发生意见分歧的描述做出了自己的诠释,在这位教育者所处的时代,古希腊思想已完成了由“神话思维”(Mythical thought)方式向“理性思维”(Rational thought)方式的转变,①未来事务已不再由诸神的意志及行为主宰,而充满了各种偶发因素。人们需凭借自身智慧与思辨能力理解与把握事物,而不再依赖神意与外在权威的干预。伊索克拉底的表述将神与凡人、神话思维方式与他所处时代的理性思维方式相联系,展现了荷马作为智慧的化身对希腊人的教育作用,②以便使自身的论证更具说服力,而史诗中的神话也成了这位教育者批驳智术师、宣扬自身修辞学教育原则的媒介。
伊索克拉底的修辞学教育重视道德的作用。他一方面强调荷马作为诗歌鼻祖所拥有的杰出声望,③并承袭了这位史诗诗人探讨神话的传统,却与色诺芬尼(Xenophanes)、品达(Pindar)、欧里庇得斯(Euripides)、柏拉图(Plato)相似,④从道德伦理的角度对包括荷马史诗在内的诗歌作品中关于神话人物的消极描述与评价提出批评意见。依据伊索克拉底的表述,诗人们所描述的诸神后代无恶不作,他们“偷盗、通奸、吞食孩童、阉割男性、绑架女性”,其行为方式不被城邦公民们接受。而亵渎神灵的诗人们都未能逃脱惩罚,伊索克拉底指出,荷马便因诽谤诸神通奸而致盲。因此,这位演说辞作家建议受众,“如果我们明智的话,就不会效仿诗人的故事”,“不能口无遮拦地中伤神灵”,在伊索克拉底看来,“诸神及其后代都未参与任何罪行,他们自己天生便拥有许多美好品质,并以正直的行为成为了人类的向导和老师”。⑤他试图与荷马相竞争,通过赞扬诸神与英雄的美德重述神话。
伊索克拉底在探讨神话人物的过程中展示了相似的论述模式。他往往详述神话人物的良好品质,重新诠释被荷马指斥的不良行为,或基于道德的角度为被贬损的神话人物辩护,重塑其形象。最明显的例证分别出现在这位演说辞作家探讨海伦与阿伽门农的文本段落中。
海伦在古希腊的文学传统中是一位颇具争议的神话人物。⑥在《伊利亚特》中,这位斯巴达的王后被視为应为希腊人和特洛伊人的苦难承担罪责的红颜祸水。⑦伊索克拉底在其职业生涯的早期阶段创作了演说《海伦》,对这位影响希腊的著名女性展开探讨。在他看来,作为众人皆知的演说对象,海伦品性良好,并未做出任何非正义行为。⑧伊索克拉底为这位在道德上屡遭世人诟病的神话人物提供了论述的新视角。他在演说的展示性部分献上了一篇颂辞,赞美海伦之美所激发的力量与影响。⑨
伊索克拉底在演说中通过追溯海伦的谱系、描述诸神与凡人对她展开追求的故事、人们面对海伦之美时的感受与回应,以及海伦的声望所带来的影响,进一步展现这位神话人物倾国倾城的美貌所带来的无穷魅力:海伦拥有高贵的出身,因其父宙斯的偏爱而被赋予了神一样的美貌和足以为诸神与凡人赞赏(Peribleptos)与争夺(Perimachētos)的本性。紧接着,伊索克拉底通过赞美那些爱慕(Sauma)与欣赏(Agapē)海伦美貌的杰出人士所拥有的美德,展现这位妇女无与伦比的价值。对全希腊以及阿提卡统一做出重大贡献的雅典国王忒修斯(Theseus)被海伦的美貌倾倒,激发了强烈的爱欲。忒修斯去往冥府、海伦回到斯巴达后,希腊诸邦的国王与统治者们纷纷求娶这位妇女,他们共同团聚,为她庄严宣誓:无论谁与海伦成婚,任何人想要产生将其劫夺的邪念,其余人等皆应对她的丈夫施以援手。作为海伦美貌最具洞察力的裁决者与伊索克拉底心目中“拥有伟大而杰出智慧的凡人”,帕里斯渴望与海伦结合,成为宙斯的同胞子女,他坚信,此举与成为小亚国王相比更为伟大而辉煌。海伦为人们提供了一种美的意象,她凭借自己超凡脱俗的美貌不仅仅超越了凡人,同时还获得了与神等同的权力,并激励杰出人士于智识领域及城邦对外事务方面采取高尚之举。①据伊索克拉底演说辞所载,海伦曾于梦中显灵,指导荷马的创作,从而使《伊利亚特》具有了不同寻常的吸引力。正因为这位妇女的存在,激发了希腊人的团结意识与泛希腊观念。他们因海伦被诱拐而宣战,并组建起希腊联军远征特洛伊,此举使欧罗巴第一次战胜了亚细亚。②如上影响皆因海伦之美所激发的力量而产生。
伊索克拉底于97岁高龄时创作了最后一篇大规模演说《泛雅典颂辞》,与演说《海伦》中的观点相似,他将特洛伊战争视为希腊人与蛮族人对立的开端。③而此次行动的领导者正是阿尔戈斯的城邦统治者阿伽门农。作为荷马笔下一位狂妄与蛮横的希腊主帅,阿伽门农俘虏并拒绝交出祭司克律塞斯(Chryses)之女,同时羞辱了祭司,④随后,又为了一己私欲强迫阿基琉斯转让自己分得的女俘与恋人布里塞伊斯(Brise?觙s),导致这位希腊的英雄被迫作出让步,愤而罢战,让其母忒提斯说服宙斯使阿凯亚人几乎遭受全军覆没的危险。⑤当演说者针对众所周知的传统观念试图提出新的见解或异于前人的看法时,便会出现为神话人物正名的情况。伊索克拉底在《泛雅典颂辞》中采取了与诗人品达相同的看法,二者均认为,特洛伊战争时期的一些英雄们并未获得应有的赞誉。⑥在品达看来,因为荷马的影响,忒拉蒙之子大埃阿斯(Ajax)并未获得应有的尊重,而奥德修斯得到的重视超过了正常的程度,⑦因此,他在第七首尼米亚颂诗(Nemean Odes)中赞扬埃阿斯,并试图通过诗歌创作赋予这位英雄更高的荣耀,而伊索克拉底试图消除史诗中对于阿伽门农形象的塑造给这位神话人物带来的不利影响,为他赢得应有的声誉。
在演说第76~83节中,伊索克拉底避免提及荷马史诗中贬损阿伽门农的事件,而展开了对这位城邦统治者功绩的赞颂。在他看来,阿伽门农“拥有所有能够为人称道的美德,并且这些美德并不处于平均水平,而是极为卓越的”。正是这位在演说辞作家的心目中拥有卓越才能的领袖“在希腊人处于共同战斗状态或迷惘不幸之时去指挥他们”,并通过自己天才般的领导能力与良好美德,成功地控制了那些充满骄傲、嫉妒与野心的诸神后裔与我行我素、不受约束的希腊诸邦首领,使他们团结一致,远征特洛伊,从此使希腊摆脱了蛮族的凌辱。在伊索克拉底心目中,这便是最出色、高尚、并有利于希腊而值得称赞的事业。⑧阿伽门农恰恰为这位演说辞作家,所呼吁的一个强有力的城邦领袖领导团结的希腊人共同反抗波斯的泛希腊政治理想,提供了一个极好的范例。①
如前所述,伊索克拉底借荷马之口对史诗中的神话进行重新解读,从而宣扬自己的修辞学教育原则,却对诗人关于神话人物不道德的描述提出批评意见,通过赞扬诸神与英雄的美德重述神话。笔者认为,采用该表述策略与伊索克拉底早年的教育经历和其所处时代希腊的蛊惑家以及智术师滥用演说术密切相关。因此,需将这一问题放在希腊古典时期教育发展史,以及公元前4世纪雅典城邦的社会背景中进行审视。
伊索克拉底早年受业于公元前5世纪希腊著名的智术师普罗狄科(Prodicos)与高尔吉亚(Gorgias),在该群体所处的古典时期,“哲人之教”与“诗人之教”并存共生。伴随着智术运动的兴起,在希腊各地游历讲学、主要以教授演说术为业的智术师们在散文写作中借鉴了诗歌的创作风格与展示性传统,从而向古风时期诗人教育家的传统发难,并试图挑战诗歌在希腊文化中既有的统治地位。②但面对该时期诗歌式微的状况,智术师们并未完全忽视这一古老文化传统的价值,他们将吸取诗歌中的知识以及批评、阐释、评论诗歌的能力视为智术教育的一个重要分支。③而在古风时期被视为最崇高教育家之一的荷马以及史诗中的神话也成为了智术师们谈论的对象。在他们看来,荷马无所不知、无所不晓,④而宗教特别是其中的神话部分是这位诗人传达给希腊人最核心的“知识”。史诗中神与英雄的故事被智术师们视为往昔的历史和共有的民族记忆,也成了该群体传承的古老文化遗产,普罗塔戈拉(Protagoras)、普罗狄科、高尔吉亚、阿尔西达马斯(Alcidamas)采取与诗人不同的视角描绘史诗中的神话人物形象。⑤作为高尔吉亚的弟子,关注荷马并探讨史诗中的神话是伊索克拉底尚未终止的实践。他在演说《致尼柯克勒斯》与《泛希腊集会辞》中对荷马给予了高度赞赏。在伊索克拉底看来,诗人“深谙人类的本性”,通过描述“英雄们竞争与战斗的神话”传递其所处时代的伦理与社会价值观,由此教谕受众。⑥他又于《泛希腊集会辞》中指出,“荷马的诗获得了更大的名声,因为他曾用高尚的风格赞美那些和蛮族作战的英雄”。⑦在伊索克拉底的心目中,正是荷马使特洛伊战争中的英雄们名垂千古,⑧他们的事迹为希腊人未来的行动提供了范例。⑨这位演说辞作家意识到荷马史诗中的神话作为古老的论述主题对希腊人的影响力与教谕作用,将它视为可以利用与改造的演说素材,并在智术师关注史诗中神话的基础上对这一传统主题进行重新诠释。
在伊索克拉底所处的时代,雅典已成为“全希腊的学校”与演说教育的中心。⑩而在伯罗奔尼撒战后,原本在伯里克利(Pericles)时代为培养杰出的政治领袖与有素质的城邦公民而服务的演说术演变为蛊惑家与智术师们为实现个人目的而无视公共福祉的工具。伴随着希腊古典时期演说术在雅典的发展与兴盛,具备关于城邦事务的专门知识并拥有一定演说能力的蛊惑家群体兴起,他们逐渐占据了雅典的政坛,成为公共事务的主导者。作为平民的代言人与公民大会政策的提议者,蛊惑家的出现曾对雅典民主政治的发展起到了一定的促进作用。然而,在伯里克利去世后,该群体逐渐偏离了他们原本的职能,频繁地出入雅典的公共场合,利用演说谋取个人私利。他们一旦掌权,往往在发表演说时为了顺利推行自己的建议,一味地取悦受众,迎合其需求,而并未提出任何有价值的劝诫性意见,①并随意左右民众合理的政治判断,而置城邦未来于不顾。②蛊惑家们违背了城邦领袖在处理对外事务时应遵循的道德原则,③并不断劝说大多数受众,非正义胜过正义,觊觎他邦财产与关注自身事务相比更有利可图。④同时期的一些智术师公开宣称自己能教授美德,却于实际生活中并未信守承诺。⑤他们利用传授演说术的机会向学生收取巨额学费,依靠贩卖“精神食粮”谋取名利,而并不考虑自身出售的知识是否对灵魂有益。⑥在这些智术师的观念中,只要掌握高超的演说技巧,便能颠倒黑白,为任一行为辩护,⑦他们将“说服”视为一种去道德化的工具,并利用演說不择手段地追求个人利益。⑧
蛊惑家与智术师的行为导致了公元前5世纪末期后,民众对演说家所采取的怀疑与猜忌态度,⑨他们断定这些从业者不是为了道德的目的,而是为了追求个人私利,或教导学生欺骗受众,⑩并“将那些宣称自己是智术师的人的邪恶之处,归在了那些实践方式与智术师无任何共同之处的人们身上,尽管两者行事方式截然不同”。{11}面对如上问题,伊索克拉底试图重建他心目中的雅典民主文化,并重新发掘演说术曾作为一门受人尊敬的教育实践内容的价值。这位演说辞作家将话语视为建立于道德伦理基础上的说服艺术,{12}他转变了古典时期一些活跃于雅典公共场合的蛊惑家与智术师利用演说聚敛个人财富、争权夺利的做法,其演说教育意在宣扬为所有的雅典公民积极参与城邦政治而服务的美德,{13}伊索克拉底极力主张,人们创作演说辞时,应选取在道德观念中具有引导作用的事例,以便改善与提升城邦公民的道德伦理素质,而荷马史诗中的神话人物便成为了伊索克拉底对受众进行道德教育的典范。基于这一原因,伊索克拉底在演说中对荷马关于神话人物不道德的描述提出批评意见,通过歌颂诸神与英雄的美德重述神话,从而为自身强调演说辞的创作应重视道德教育的观念服务。
作为智术传统的集大成者,伊索克拉底究竟在古希腊的“诗人之教”与“哲人之教”间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在他的修辞学教育中,诗歌的地位及价值几何?伊索克拉底对荷马史诗中神话的运用方式与其余古典作家相比,其独特性体现在何处?对于本文的考察,无疑为我们从更深入层面探究如上问题提供了一个细微的文本个案。
伊索克拉底意识到荷马史诗中的神话作为古老的论述主题对希腊人的影响力与教谕作用,将它视为可以利用并进行改造的演说素材。他借荷马之口对史诗中的神话进行重新解读,从而宣扬自己的修辞学教育原则,却对诗人关于神话人物不道德的描述提出批评意见,通过赞扬诸神与英雄的美德重述神话,这一做法继承了希腊古典时期智术师们关注荷马并探讨史诗中神话的传统,也是伊索克拉底针对同时期的蛊惑家与智术师利用演说追求个人私利、欺骗受众而置道德于不顾的问题所做出的回应。因此,诗歌在这位教育者所倡导的修辞学教育思想中并非无足轻重。面对公元前4世纪诗歌式微的状况,伊索克拉底试图借助荷马的威望来实现其精神追求。与其余古典作家不同,他并未直接引用荷马史诗或提及其中的相关词汇,而从史诗的宝库中提取为自身修辞学教育理念服务的神话主题,在自己的演说中进行重新诠释,从而赋予了这一希腊古老的文化传统以新的生命力,并搭建起其思想中诗歌与散文写作之间的桥梁。从这个意义上而言,伊索克拉底既是荷马教育传统的继承者,也是它的革新者。
【作者简介】何珵,中山大学历史学系(珠海)特聘研究员,主要研究方向为古希腊思想与文化史。
【责任编辑:王向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