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那可儿”语义演变的社会意义
赛青白力格
“那可儿”一词是在蒙古族历史、文学巨著——《蒙古秘史》中出现频率很高的一个词,它的演变充分反映了蒙古族社会的历史变迁,成为人们观察其社会发展变化的一个重要的“活化石”。同时,它也给我们说明了作为人类社会最重要的交际工具和思维工具的语言,与人类社会生活有着十分密切的联系。如果没有语言就没有人类社会,人类社会的发展又促进了语言的变化、丰富和发展,而语言在人类社会的发展过程中始终发挥着传递信息、表达思想,促进人类思维发展、积累和贮存人类思维成果的重要作用。换而言之,记录和传播人类文化的语言是人类社会的产物,而且本身就是“一种特殊的文化现象”,尤其是语言中的词汇的词义变化、引申、发展,乃至消失等现象,更能说明和反映人类社会发展的不同历史阶段的文化特点。也就是说“语言的词汇是反映社会生活的一面镜子。”反过来说,人类社会生活的变化发展又能积极促进和丰富语言的词汇。
蒙古族语言经历了长远而艰苦的历程而最终形成了独具魅力的语言,是个性十足、丰富而优美的民族语言之一。蒙古语的词义(语义)也同样是随着社会生产力的发展、社会生活和人们对客观事物认识的不断深化而变化发展着的。作为蒙古族古代历史、文学巨著——《蒙古秘史》中频繁出现的“那可儿”一词的语义演变就是一个十分典型的个案。本文企图对它作以具体的分析,籍以说明语言的词及其语义的演变,可以反映其社会生活发展变化的脉络。
一、《蒙古秘史》中的“那可儿”
《蒙古秘史》这部巨著,真实而又生动地描述了蒙古族的起源及其氏族部落制时期的蒙古族社会生活状况和成吉思汗的一生及斡歌歹可汗的事迹。它不仅是一部珍贵的史书,也是一部优秀的文学巨著,是研究十三世纪蒙古语言的稀有语料,也是探索蒙古语言发展、演变历史轨迹的重要依据。
蒙古社会从公元十一世纪末至十二世纪的一百多年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其间,由于生产力的逐步提高、经济生活的改善、剩余价值和财产私有制的产生而逐渐拉大了氏族部落间的贫富差距,有了领主“那颜”制的萌芽,氏族间强者对于弱者的一次又一次的掠夺、剥削、压迫,随之产生了标志人身隶属关系的词语,如大量的非血缘氏族的“那可儿”、“安答”、“哈剌抽”、“孛斡勒”等的渗入和各部落间日益混杂的社会生活等,把蒙古原有的氏族制社会推向阶级社会的新阶段。这时,氏族中的富裕牧户——“那颜”除依靠“那可儿”外,还有贵族们也依靠“那可儿”频繁作战,掠夺牲畜,抢占水草丰美的牧地,掳获财富及奴隶,不断扩大和强盛自己的人力和物力,并且同若干部落和氏族实行联盟,使蒙古社会逐渐呈现出朝着统一局面前进的趋向,同时广大厌恶战争的人民希望有位强大部落首领统一全蒙古的重任。就在这极其关键的时刻,公元1189年推举为汗的铁木真——“深沉有大略,用兵如神”的“一代天骄”成吉思汗统一了蒙古草原上的各部落,于1206年登上了世界历史上的大舞台,奠定和促进了蒙古社会进一步发展和统一的基础。
成吉思汗建立大蒙古帝国之后,他和他的子孙后代又开始了更大规模的横跨欧亚两洲的大规模军事活动。在征战中除有黄金家族和忠诚臣相出力外,还有一群“那可儿”。第一次跟铁木真结成“那可儿”的有名将军博尔术,其次是博尔忽、木华黎、哲别、者勒蔑等优秀人物。从《蒙古秘史》中的记述来看,“那可儿”就是“平时充当主人的侍从、负责警卫,或者随从出猎,为主人放牧牲畜;战时为主人冲锋陷阵、策划攻战,帮同主人掠夺邻人的财富, 掳获美女、良马。”的人,是一个职务称名,用汉语说,就是“亲兵”或“扈从”的意思。具体地说,公元十二世纪至十三世纪时,蒙古部落首领为了壮大自己的实力和争夺汗位的斗争,总要招纳一些自愿投到他们部落下的勇敢而又有智谋的人,以口头誓约的形式表示彼此间必须忠诚,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并为主人无条件地效力;在战场上要为主人冲锋陷阵,策划攻战以及掠夺邻人的财物、美女和良马;平时,担任主人的侍从,主人出猎时随从狩猎,并为主人放牧牲畜等日常劳动。可见,“那可儿”是那个时代的一个职务称名。也就是说,在古代,“那可儿”是一个专门名词,特指平时为那颜贵族放牧牛羊、随从狩猎和从事其他杂物劳动,战时,为那颜贵族出谋献策、冲锋陷阵,有一定智谋的人们,相当于汉语的“伴当”或“扈从”的意思。然而,随着蒙古族社会的发展,社会分工的越来越细密、人与人之间交往的频繁及愈益复杂化,新事物不断涌现,人们对客观事物的认识也愈来愈深刻、精细,其思维也得到了进一步的提高和发展,反映和标记客观事物的语言的词也当然出现了相应的演变,而“那可儿”这个词则表现得更为突出和典型。
二、近、现代的“那可儿”
十六世纪末至十九世纪初的200多年的时间里,由于满清势力的崛起和强盛,使分裂状态下的漠南、漠北、漠西的蒙古先后投附于清朝,从此,蒙古社会完全处于满清封建王朝的统治之下,社会生活发生了一次新的重大变化。
首先表现为蒙古社会的经济由原来的单一的游牧经济发展成为兼有农业、手工业等多种经济的社会形态,社会出现了罕见的安定局面,相当部分蒙古人开始了定居的生活,转牧业为农业或手工业,与此同时兴建了很多寺庙和城镇,文化教育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发展。但是到了十九世纪三四十年代,外国资本帝国乘清朝的日渐腐败屡屡侵略中国,使原有的封建社会陷入半殖民半封建状态,清王朝的统治势力日趋衰弱。蒙古族聚居的地方也遭受到了多次外国资本帝国的渗透和侵略,使蒙古地区社会面貌发生了急剧的变化。随之而来的是,人际关系也更加复杂,人与人之间的称谓不再那么单纯,表现出人际称谓的复杂化。称谓词是语言词汇中的一部分词,它的演变和发展,也跟其他词一样,要遵循语言演变的基本规律,也就是说,词汇的增加或者减少,决定于客观事物发展的要求,要根据语言构词的基本规律,不是每出现一个新事物或新现象,就要创造一个新词来标记,而往往是利用原有词词义的扩大、引申等途径来满足客观事物发展变化的需要。蒙古语“那可儿”一词的语义变化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它不仅保留着原有的意义(核心义),而且开始发生变化,在其核心意义(贴身的人)的基础上有了引申和扩大。例如在18世纪被尊称为“聪慧格根” 的蒙古族著名教育家、历史家、翻译家和诗人的罗布桑丹毕加勒森的诗中有这样的句子:
“从善如流的性格,养育了温柔的语言,如流水一样的品格,培育了无敌的力量。“那可儿”(伴当)们都拥戴你啊,高山也要变平坦。”
显而易见,在这段诗中“那可儿”的语义仍保留着它固有的意义。
但是到了19世纪就发生了变化,“那可儿”原来的单义词向多义词方向发展了,产生了引申意义,即在“那可儿”固有词义的基础上,派生出与其有关联的新的意义,把原有词义所概括的内容中的某一点加以突出或延伸。例如,19世纪被尊称为“聪慧固始”的著名诗人罗布桑丹津的一节诗中这样写道:
“经常食言的人,叫人揣摩难辨;经常责怪别人的人,即使“那可儿”(丈夫)也会离她很远;经常撒娇的人,会让人感到心烦;经常玩弄奸计的人,谁会和他作伴。”
该节诗中的“那可儿”不再是“扈从”或“伴当”的意思,而是妻子对其丈夫的称呼,用汉语说,就是“夫婿”的意思,从原来的职务称名引申为身份称名。为了进一步证实语义的引申,我们再来看看根据《五体清文鉴》编辑出版的《蒙文分类辞典》对“那可儿”一词的解释:“⑴夫;⑵朋友;⑶王府随侍”。可见,这个时期“那可儿”已经在其核心义的基础上引申出多个义项了。
十九世纪中叶至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的一百多年间,我国的蒙古族人民与外国资本帝国、封建清政府、国民党及内部王公贵族等剥削阶级之间的矛盾日益加剧,并受到国内外的双重欺压,激起了蒙古族人民的愤慨,掀起了激烈而又残酷的反帝反封建的革命斗争。终于在以毛泽东为首的中国共产党的正确领导下,蒙古族人民同汉族和其他兄弟民族团结奋斗,推翻了国民党反动统治、驱走了外国侵略者,首先在1947年5月成立了内蒙古自治区,实现了蒙古族人民当家做主的权利,接着194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其他各省区的蒙古族相继成立了民族区域自治州、县、乡,从而在祖国大陆彻底实现了国家的统一和民族的解放,迎来了自由、和平和共同发展的幸福生活。
随着革命的胜利,新思想、新文化如春风一样吹遍蒙古族广大地区,新生事物层出不穷,人和人的关系也开始发生着崭新的变化,主要是“革命”的思想和观念也反映到人际关系之中,例如凡参加“革命工作”的人相互之间都以“同志”称呼,而蒙古语则在原来表示“扈从”职务称谓的“那可儿”词义的基础上,又及引申出新的意义,用来相互称呼具有同样“革命”理想的人,即“同志”。例如:在达·森格的《阿尤西》小说有这样一段话:
“达西东德格已经来不及了,就不顾一切地扑倒在他最亲爱的“那可儿”(朋友)的身上时,却被敌人击中了。”这句话里的“那可儿”就是称呼为了共同的革命理想和事业而一起奋斗的最亲密的朋友,也就是汉语的“同志”的意思。在这里,“那可儿”又具有了社会政治的属性,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表示人际关系的称谓词了,而是具有了新时代特征的内涵意义。但是,随着时代的进步和发展,“那可儿”的外延在不断的扩展,不但专指“为共同的理想、事业而奋斗的人”或者特指同一个政党的成员,而且也成为那个时代,除“地、富、反、坏、右”以外的普通公民惯用的彼此之间的称呼词。
但是,自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和发展,蒙古族地区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人们的思想观念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首先表现在人际关系方面那种“阶级斗争”的观念开始淡化,人情味日益显露,人际间的阶级对立关系转化为亲情、和睦关系。人们在追求丰富多彩的物质生活的过程中,“那可儿”不但表示“同志”的意义,而且在不同的语境中,还表示“妻子”、“丈夫”、“朋友”“伴侣”等称谓意义,表现出人与人之间不再是阶级关系,而是友好、亲近的各种不同的平等关系,并反映出社会的和谐。可见,“那可儿”词义中的固有意义随着人们对客观事物的认识更加精密和深入,依靠不同的语境同样可以准确、生动地表示不同的人际关系。“那可儿” 之所以有这样的功能,正如前述,人们在表达自己的认识成果、思想感情的时候,不可能一一对应地给个别的、具体的认识成果和事物或现象赋予一个个新词。如果都要用具体的不同名称去称谓的话,语言中的词必将是无穷无尽的,人们很难记住它,这样,就会造成交际的困难。因此,人们会尽量采用一种经济的手段让一个词兼有几个义项而不必另创新词,既可以节约语言单位,又照样可以很好地完成它的交际任务。为了进一步证实“那可儿”词义的引申和扩大,我们来不妨看看1975年出版的《蒙汉词典》对“那可儿”一词词义的翻译,有四个义项,即:①朋友(指彼此有交情的人)。②同志(指为共同理想、事业一起奋斗的人)。③伴侣(指同在一起生活、工作或旅行的人)。④爱人(指丈夫或妻子)。可见,“那可儿”已经是“身兼数职”的多义项的词了。其中“同志”、“伴侣”、“爱人”意义是其基本义的引申和扩大。也就是说它的意义外延扩大了,增加了新的义项,成为多义词,但是,在不同的语境中,只能表示其中的一个义项,也就是说,“那可儿”在运用中总是以单义身份出现的。
三、“那可儿”构词功能
“那可儿”一词的词义演变反映了语言与社会的关系是密不可分的。社会的发展必然推动语言的发展,而语言的发展又反过来反映社会生活发展变化的状况。因此,“语言是一个具有社会功能的系统,是一套开放的、与语言运用和社会环境密切相联的,供选择的‘语义潜势。”(王寅《语义理论与语言教学》,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1·10)不但如此,“那可儿”作为一个根词,它还具有构词能力。也就是说,“那可儿”随着社会的发展由单纯的职务称谓词发展为一个多义词,而且具有了一定的构词能力。
(一)接加构词词缀构成新词
蒙古语是“黏着型”的语言。它的构词手段主要是词根后附加构词词缀的方法来构造新词。“那可儿”不但可以作为单纯词运用于言语之中,而且也可以作为构词成分派生出新词。即将它作为根词,在其后接加“–le”之类的构词后缀,构成新词,如:交朋友等。这种构词法就叫“形态构词法”。即在一个根词或基本词干后面加缀不同的构词附加成分构成新词。又如:“友好的”(形容词)、友谊、友情(名词)等。
(二)词根复合构词
蒙古语构词法的一个重要手段就是合成构词。即两个或两个以上的构词语素按照一定的构词规则组合在一起构成新词。也可称为“句法构词”。
“那可儿”运用这种方法构造出不少复合词来,同时,这些复合词同样也与原来的多义词相对应而构造出相应的多义词。例如:“友邦”、“友军”、“做伴”;“爱人”、“伴侣”、“知己”、“丈夫”、“挚友”等词,都是以“那可儿”为构词语素接缀相关的构词语素而成的新词。
四、结束语
语言是人类社会的产物,它的存在和发展无时无刻都离不开社会。特别是它用语音形式表现出来的语言和言语的全部内容,即语义不但包括着词汇意义、语法意义、修饰意义,而且也包含着逻辑意义、语境意义和社会意义。它是记录和传播文化的符号系统,是连接人的内心世界、人的意识和周围世界的中间世界。语言词义的引申是有一定的社会条件的,而不是无根据的;既然语言是社会现象又是符号系统,那么人类不同历史阶段的不同社会状况,必然会在语言中表现出来。特别是它的词汇和词义的变化发展,更能说明和反映社会生活发展的面貌。客观事物、社会生活以及人们思维等的变化发展是直接影响和推动语义演变、发展的动力,同时从语义的演变中也能探索出社会生活变化的图景。“那可儿”语义的演变,就高度概括反映出蒙古族社会生活的变化发展和人们思维能力的提高以及认识的日益深化。从“那可儿”词义的发展过程中,我们可以获得这样几点认识。
(一)语义的演变反映社会的发展变化。“那可儿”一词的原古词义是指“平时侍从那颜贵族,战时随之出征的亲兵和扈从。”在那个时期,蒙古族社会状况极为动乱不定,时常发生战争,生产方式落后、生产力低下,物质生活贫乏,人的社会关系也没有今天这样复杂。
在经历了元、明、清的不同历史阶段之后,蒙古地区社会生产力有了发展,但社会未终结战争、剥削和压迫,阶级和阶级关系不但依然存在,而且趋于复杂,因此,“那可儿”的语义不但保留着固有的意义,而且产生了新的义项,向多义词发展了。到了解放后,由于战争的结束、社会的进步,文化科学的发展和人们思想认识的提高,“那可儿”固有的那个单项意义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丈夫”、“妻子”、“朋友”、“同志”等义项,从带有阶级性的职务称谓词变为平等、互敬的一般身份称谓词。改革开放后,随着科学技术的突飞猛进、生产力的提高、人们生活的日渐富裕、男女平等思想观念的树立,“那可儿”一词被不同职业人士的称谓词(师傅、先生、大伯,以及职务称谓的“书记”、“主人”、“经理”等)所替代,“那可儿”作为“同志”称谓的使用范围在缩小,只是在一定正式会议上或文件里称某某人为“那可儿”,来表示对此人的尊重。
(二)语义的演变反映人们思维的精细和深入。在今天复杂的社会关系中,“那可儿”承担着各种身份称谓词的功能,在不同的语境中扮演着不同的“角色”,具体地说明了词的语义引申和发展是与社会生活的变化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我们通过“那可儿”词义的引申和发展的这个窗口,又能窥视蒙古族社会生活的发展变化的轨迹。所以,我们应该重视蒙古语言词义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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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青海民族大学蒙古语言文学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