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春刀小考

    摘 要：通过梳理近年来围绕明代绣春刀的考证性研究，可以发现其中还存在很多悬而未决的疑问。明末清初孙承泽在《春眀梦余录》中有“绣春刀极小”的记载，绣春刀在形制和功用方面近似于先秦秦汉时期的容刀，很可能是明初洪武年间力图恢复周代容刀礼制的产物。

    关键词：绣春刀;锦衣卫;容刀

    2014年以来，随着路阳导演的《绣春刀》系列电影的陆续上映，绣春刀这种明代佩刀逐渐广为人知。宋代时，曾以“绣春”作为园林之名，南宋周应合纂《景定建康志》卷二二收录南宋高定子撰《绣春园记》曰：“予昔经行，得绣春堂于酒名。朅来将漕，访其堂无有也，问遗址亦未知何所。客为予言绣春焉所取名，予谓之曰：‘绣衣春当霄汉立，彩服日向庭闱趋，乃杜少陵《入奏行》之句，此嘉名也。”除《入奏行，赠西山检察使窦侍御》诗中有“绣春”词句外，杜甫《丽人行》诗亦有“绣罗衣裳照暮春”。绣春刀之得名，或许与宋代绣春园一样，都是取自唐代杜甫诗句。

    电影《绣春刀》中，道具绣春刀的基本造型是一把长身弯刀。此前已经有不少研究者关注和探讨绣春刀，例如梁宏达指出明代绣春刀是由西汉环首刀演化而来，[1]秦智雨认为“绣春刀的原型可能是苗刀或者日本刀”，[2]朱俞仿认为绣春刀“外形综合了唐刀、少林梅花刀和单刀的特点，轻巧，同时狭长略弯，便于携带和中距离攻击”，[3]陇西、李开周等则对照台北故宫博物院所收藏的明代绘画《出警入跸图》中万历皇帝身边将领、内侍、锦衣卫所佩之刀，考证绣春刀样式，[4]大致判断《出警入跸图》中锦衣卫等佩戴的腰刀很可能就是绣春刀。[5]实际上，绣春刀的具体形制，目前既无传世或出土的古代实物可作参照，史籍中也缺乏十分详细的记载。梁宏达、秦智雨、朱俞仿、陇西、李开周等虽然都倾向于把绣春刀看成是长刀，是可以应用于实战的兵器，但皆未找到明确的史料依据。

    明人笔记中对绣春刀的外形有零星描述。明末清初孙承泽《春眀梦余录》卷六三曰：“按：锦衣卫堂上官，每驾出，则戎装带绣春刀扈从。绣春刀极小，然非上赐，则不敢佩也。”黄云眉先生较早地注意到了《春眀梦余录》中关于绣春刀的记录，其所著《明史考证》称：“按绣春刀极小，然非最高统治主赐，则不敢佩也。”[6]王镜轮《中国皇家卫队》一书在记述锦衣卫参与的皇帝出行仪仗时，提到过绣春刀，“明代皇帝因祭祀而出宫时，锦衣卫堂上官（首领之一）戎装身佩绣春刀侍从，绣春刀很小，都是皇帝所赐”。[7]纪红建《中国御林军》书中也说：“在卤簿仪仗任务中，再次是参与皇帝出行仪仗。明朝皇帝因祭祀而出宫时，锦衣卫堂上官将是戎装，身佩绣春刀侍从，绣春刀十分小，都是皇帝亲自所赐。”[8]通过解读《春眀梦余录》中的相关记述，再参考黄云眉、王镜轮、纪红建等学者的意见，可知绣春刀主要有三个特点：一是绣春刀体型极小，甚至有研究文章将绣春刀戏称为“水果刀”;[9]二是绣春刀是明朝皇帝御赐之物;三是绣春刀常出现在明代帝王出行的仪仗之中。绣春刀的这些特点与先秦秦汉时期的容刀非常相似，明代绣春刀的形制与功用或许就是源于先秦的容刀。

    《詩经》中提到过容刀，容刀是一种表仪容的佩刀，其装饰性大于实用性。东汉刘熙《释名·释兵》曰：“佩刀，在佩旁之刀也，或曰容刀，有刀形而无刃，备仪容而已。”《古衣服令》曰：“容刀者，为容之刀，具刀形而无利刃，如今肩舆前旁插之剑，以为容观而不适于用。”根据古人记载和考古发掘的实物以及现代学者的相关研究，可以发现先秦秦汉时期的容刀与后来明代的绣春刀有共同性：

    首先，和明人记载中的绣春刀一样，从出土文物的情况来看，容刀体型极小。湖南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有3件角质环首小刀，一般被认为是西汉容刀，长度分别为20.2cm、15.5cm、10.4cm。湖北随县曾侯乙墓出土一柄战国早期分节式玉剑，剑身稍微有点弧度，通长33.6cm。《诗经·大雅·公刘》诗中描述容刀上有鞞琫之饰：“维玉及瑶，鞞琫容刀。”《毛传》释曰：“下曰鞞，上曰琫。”曾侯乙墓玉剑整体所表现的是在鞘之剑，分为剑首、茎、格、璏、鞘、珌5节，可以看出其上有清楚的剑饰，与《诗经》中所言“鞞琫容刀”相符，极有可能是一把东周容刀实物。唐兰先生《说剑》一文认为“西周时代，可能还没有剑”。[10]其实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刀、剑之区别主要在于单刃和双刃，西周不是没有剑，而是春秋中叶以前，刀与剑还没有依照器型加以明确区分，刀和剑当时统称为“刀”，因此《诗经》中有“刀”字，而无“剑”字。汉代贵族也许保留了先秦佩容刀的传统，而马王堆西汉轪候墓出土汉代容刀的形态很可能已经与先秦时略有不同，江西南昌西汉海昏侯墓中墓主腰部佩有一把玉质小刀，有刀形而无刃，不应是书刀，可能也属于容刀。

    其次，绣春刀是御赐之刀，两周时期，周天子对诸侯亦常有容刀之赐。《诗经·小雅·瞻彼洛矣》中有“君子至止，鞞琫有珌”一句，东汉郑玄《笺》曰：“此人世子之贤者也，既受爵命赏赐，而加赐容刀有饰，显其能制断。”明张次仲《待轩诗记》卷五《小雅·瞻彼洛矣》解说此诗句曰：“君子至东都，有容刀以为赐予之物。其容刀以鞞盛之，其上有琫之饰，其下有珌之饰，天子赐予诸侯，诸侯怀之。”清末汪士铎《悔翁笔记》卷一认为容刀作为佩饰，并非是普通贵族可佩之物，“容刀惟诸侯始有”。先秦时，容刀的佩带受社会等级的限制，惟有诸侯以上可以佩戴。正因如此，所以传世或出土的周代容刀极为稀少，只能偶尔在诸侯王墓中发现。曾侯乙贵为随国之君，愈证其墓中所出“玉剑”实为一件罕见的容刀。

    再次，先秦容刀与明代绣春刀皆为古代贵族出行时所佩，二者应用场合较为类似。《诗经·大雅·公刘》诗云：“何以舟之？维玉及瑶，鞞琫容刀。”《毛传》曰：“舟，带也。……容刀，言有武事也。”《毛传》的意思大约是按照周代礼制，诸侯驾临军中参与各种军事活动时身佩容刀。绣春刀是明代官员扈从皇帝车驾出行时所佩，明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二《扈从颁赐》曰：“又锦衣卫官登大堂者，拜命日，即赐绣春刀鸾带大红蟒衣飞鱼服，以便扈大驾行大祀诸礼，其常朝亦衣吉服侍立于御座之西，以备宣唤。其亲近非他武臣得比，以故右列艳之，名为武翰林。”《明史》卷七六《职官志五》记载锦衣卫在扈从皇帝参加国家祭祀或庆典等重大礼仪活动时，着飞鱼服，佩绣春刀，“朝日、夕月、耕耤、视牲，则服飞鱼服，佩绣春刀，侍左右”。

    后世王朝礼仪对先秦秦汉的容刀之佩仍有继承，比如两晋南北朝隋唐时期的“班剑”或“象剑”是木质假剑，这或多或少是受到容刀的影响。晋代官员上殿时佩有作仪饰用的木制剑，称为“班剑”，《晋书》卷二五《與服志》载：“汉制，自天子至于百官，无不佩剑，其后惟朝带剑。晋世始代之以木，贵者犹用玉首，贱者亦用蚌、金银、玳瑁为雕饰。”《隋书》卷一二《礼仪志七》记载北齐有“象剑”：“近代以木，未详所起。东齐著令，谓为象剑，言象于剑。”《隋书》卷九《礼仪志四》又记载北齐秀才佩容刀，北齐时所谓“容刀”应该已经与先秦秦汉之容刀大不相同，更接近于后来唐代的仪刀，也就是与“象剑”同类的礼仪佩刀。

    唐代初年，朝廷高级官员有金装刀和班剑。《舊唐书》卷四五《舆服志》载：“职事官三品以上赐金装刀、砺石，一品以下则有手巾、算袋、佩刀、砺石。”唐代班剑是木质仿真的，《昭明文选》卷五八收录南朝齐王俭《褚渊碑文》曰：“给节羽鼓吹班剑为六十人。”唐李周翰注曰：“班剑，木剑无刃，假作剑形，画之以文，故曰班剑。”陕西省礼泉县唐昭陵李勣（徐懋功）墓出土过木剑一把，与李周翰所形容之班剑基本一致，该剑“全长1米。原放在棺床上。剑柄及鞘外均裹鎏金铜叶，铜叶上錾刻怪兽、瑞草纹饰，相当精致，然剑体却全是木质”。[11]唐代的班剑和仪刀皆作为仪仗之用，《唐六典》卷一六《卫尉宗正寺》曰：“今仪刀盖古班剑之类，晋、宋已来谓之御刀，后魏曰长刀，皆施龙凤环;至隋，谓之仪刀，装以金银，羽仪所执。”宋末元初胡三省注《资治通鉴》卷一九〇《唐纪六》曰：“班，列也;持剑成列，夹道而行也。”

    宋代仪卫制度中的刀剑对前代容刀、班剑也有承袭。南宋张淏《云谷杂记补编》卷一《木剑》曰：“近世官府驺从，所持假剑，以木为之，号曰‘木剑。”隋《礼仪志》：“汉自天子至于百官，无不佩刀。蔡谟议云：‘大臣优礼，皆剑履上殿。非侍臣解之。盖防刃也。近代以木，未详所起。东齐著令，谓为象剑，言象于剑。又《南史·陈始典王叔陵传》：‘左右取朝服所佩木剑以进。此皆假剑之始，然施于佩服而已，不知何时遂为舆卫之饰。”《宋史》卷一四八《仪卫志·卤簿仪服》载：“班剑，本汉朝服带剑。晋以木代之，亦曰‘象剑，取装饰斑斓之义。鞘以黄质，紫斑文，金铜饰，紫丝绦帉錔。……刀，本容刀也;盾，旁排也。一人分持。刀以木为之，无鞘，有环，紫丝绦帉錔。”

    明代沿袭了自古以来的容刀之礼，以绣春刀为“舆卫之饰”，但钦赐绣春刀的佩带，很大程度上仅表明其持有者是近臣或勋贵而已，相对唐朝代表品级的“金装刀”等礼仪服饰来说，制度性不是很强。明于慎行《谷山笔麈》卷三《恩泽》曰：“唐初，三品以上赐金装刀、砺石，一品以下则有手巾、算袋。开元以后，百官朔望朝参则佩算袋，各随其所服之色，余日则否。此则宋时鱼袋之制也。本朝文武大臣扈从车驾，则赐绣春刀、椰瓢、茄带，亦是此意。但唐、宋通服以为章彩，今止以充赐近臣，而不以为法服尔。”明代绣春刀似乎没有太多地取法于唐宋仪刀，而直接由先秦秦汉容刀演化而来的痕迹却很明显，即便不是刻意恢复三代古制，也颇能存先秦容刀之古意。只不过先秦秦汉容刀代表身份与地位的高贵，明代绣春刀则更倾向于是深受皇恩的荣耀象征。直到近现代，可能仍存在政治人物效法明代封建帝王赏赐武将绣春刀的情况，商传先生《明太祖朱元璋》书中推测：“过去蒋介石赐给属下‘中正剑，恐怕就是学朱元璋的样儿。”[12]

    明代皇帝常把绣春刀赐予锦衣卫等近侍，明袁彬撰《北征事迹》记载，天顺二年（公元1458年）2月袁彬生子，明英宗所赏赐，除了金银和丝织品之外，还有“绣春刀、磁器等物”。可见，绣春刀并非锦衣卫的专属佩刀，绣春刀由明朝宫廷督造，各营总兵官等高级将领也经常受赐佩带。《明会典》卷一九二《军器》记载：“若近侍长随及各营总兵官所披执盔甲、绣春刀，则属御用监。”据史料记载，明代李英、毛忠、朱晖诸将都曾得赐绣春刀之殊荣。近代出土明马文升撰《李英神道碑》载，明初会宁伯李英得赐绣春刀;明焦竑辑《国朝献征录》卷九《伏羌伯赠伏羌侯谥武勇毛公忠传》载，明伏羌伯毛忠得赐绣春刀;明李东阳《李东阳集》卷三〇《明故太保保国公墓志铭》载，明保国公朱晖得赐绣春刀。明代还有非军职人员获赐绣春刀的例子，如《明史》卷二九九《方伎传》载，御医吴杰因多次治愈正德皇帝的疾病，得赐绣春刀。

    参考文献：

    [1] 梁宏达.老梁讲历史[M].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14：71.

    [2] 秦智雨.飞鱼服与绣春刀：明代锦衣卫制服速写[J].贵阳文史，2013（6）.

    [3] 朱俞仿.《绣春刀》三把刀的故事[J].电影，2014

    （8）.

    [4] 陇西.谜一样的刀不一样的服：评点电影《飞鱼服绣春刀》的道具[J].兵器，2014（12）.

    [5] 李开周.《绣春刀·修罗战场》中的历史细节[J].意林绘阅读，2017（10）.

    [6] 黄云眉.明史考证（第2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0：594.

    [7] 王镜轮.中国皇家卫队[M].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2：242.

    [8] 纪红建.中国御林军：辽、金、元、明、清、北洋时期北京禁卫军[M].北京：经济日报出版社，2006：135.

    [9] 史楠.在明代，绣春刀竟是水果刀[N].山东商报，2017-08-10.

    [10] 唐兰.唐兰全集（10：遗稿集·卷2）[M].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634.

    [11] 昭陵博物馆.唐昭陵李勣（徐懋功）墓清理简报[J].考古与文物，2000（3）.

    [12] 商传.明太祖朱元璋（下）[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13：68.

    [13] 暗号.《绣春刀》的兵器有多靠谱？[J].国家人文历史，2014（17）.

    作者简介：赵羽（1978—），男，山东肥城人，滨州学院人文学院讲师，研究方向：古代文学。